第三十四章(1/2)
我们和游击战士一起在沙里沙法山脉上的洞穴群住了两个月,天气寒冷,且愈来愈冷。从许多方面来看,那是难熬的两个月,但我们的山区据点从未受到炮火直接攻击,相对安全多了。营地与坎大哈的直线距离只有五十公里。距喀布尔主干道约二十公里,距西北边的阿甘达布水坝约五十公里。俄罗斯人占领了坎大哈,但他们对这南部首要大城的掌控不足,坎大哈一再遭到包围。反抗军将火箭射入市中心,在郊区作战的游击队让俄军付出可观的代价。主干道落入几支武装精良的游击队手里。从喀布尔开来的俄罗斯坦克和卡车车队,得用火力炸掉沿途的路障,才能抵达坎大哈提供补给,而且每个月都是如此。忠于喀布尔傀儡政权的阿富汗正规部队保护具重要战略地位的阿甘达布水坝,但大坝频频遭到攻击,危及他们对这珍贵资源的掌控。因此,我们大致位在三个激烈冲突区的中央,而每个冲突区都不断需要补充新兵员和枪支。对我们的敌人而言,沙里沙法山脉不具战略价值,因此,我们藏身在伪装良好的山洞里,战火未找上门。
那几个星期里,天气转为酷寒的严冬。雪落「,还刮起阵阵大风和胞,我们身上穿了好几层拼缝而成的制服,却仍旧给打湿了。冰冷的雾在山中缓缓飘移,有时停滞不动达数小时。一动不动的白雾像结霜的玻璃,遮天蔽日,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到。地上常常都是泥泞一片或结了冰,甚至我们住的山洞里的石壁,似乎都被冬天冰冷的寒气冻得嗡嗡作响,直发抖。
哈德带来的货物,有一部分是手拿工具和机器零件。抵达后的头几天,我们就已搭设好两间工厂,在那个冬天,漫长的几星期里,他们一直忙个不停。我们把六角车床拴在一张自制的桌子上,那车床靠柴油引擎运转。游击战士很确定在听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敌军踪影,但我们还是用粗麻布袋搭成圆顶小屋,盖住引擎,留下开口通风并排放废气,藉此压低运转声。磨轮和高速钻机也靠同一引擎驱动。靠着那组机器,游击战士修复了武器,有时甚至改造武器,以符合不同的新需求。其中第一个改造的武器是迫击炮。在阿富汗战场上,俄罗斯制82 厘米迫击炮是杀伤力仅次于飞机和坦克的武器。游击队买来、偷来这类迫击炮,或透过徒手搏斗抢来,往往为此付出性命。然后,他们用这武器对付将它们带进阿富汗以征服这个国家的俄罗斯人。我们的工厂将这些迫击炮拆解、改造,装在涂蜡防水袋里,用于最西至札兰吉、最j 匕至昆杜兹的各个战区。
除了弹壳钳子和一般的钳子、弹药和爆裂物,哈德运来的货物,还包括他在白夏瓦的军火市集买来的卡拉什尼科夫枪新零件ak 步枪,ak 为avtoat kashnikova 的缩写,意为卡拉什尼科夫的自动步枪,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卡拉什尼科夫设计出来的,以因应德国在武器上的创新。第二次世界大战步入尾声时,德国陆军将领不顾希特勒的明令禁止,制造出一款自动突击步枪。德国武器工程师胡戈·施梅瑟,以先前俄罗斯人提出的概念为基础,发展出一款又短又轻的武器,可以每分钟一百多发的速度射出弹匣里的三十发子弹。希特勒看了这款他原先禁止研发的武器后,大为赞赏,将它命名为sturewehr ,也就是“风暴步枪”,并立即下令大量生产。俄罗斯施梅瑟的“风暴步枪”威力太小,来得又太迟,无法扭转纳粹的败亡命运,但在此后的20 世纪期间,它为所有突击步枪的研发立下了方向。
卡拉什尼科夫的ak47 1 ,是最具影响力且广泛制造的新型突击步枪,操作方法是将击发子弹时所产生的部分推进气体导入枪管上方的导气管。气体推动活塞,进而迫使枪机回撞弹簧,扳起击铁,以便射出下一发子弹。这款步枪重约五公斤,弧形金属弹匣可装填三十发子弹,以每秒约六百九十米的射速射出7 62 毫米子弹,有效射程超过三百米。在自动模式下,每分钟可连续射出一百多发;半自动、单发模式下,每分钟可射出约四十发。
穆斯林游击战士很快就向我说明这款步枪的局限。沉重的762 毫米子弹,离开枪口时的初速低,使它的弹道呈大弧形,需要巧妙调整才能击中三百米外或更远的目标。ak47 射击时,枪口火光很亮,特别是新的ak74 系列,因而在夜间使用时会使射击者看不清前方,且往往暴露射击者位置。枪管很快就过热,热到握不住。有时弹膛里的子弹会太热,而在射击者面前爆开。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游击战士在作战时会把枪拿离身体,或举在头上。
1 意为卡拉什尼科夫的1947 年自动步枪。
但这枪即使饱过水、烂泥巴或雪,操作也完全不受影响,至今仍是有史以来最有效率、最可靠的杀人武器之一。问世之后的头四十年期间,有五千万支ak47 问世性产量高居史上所有火器之冠),各型卡拉什尼科夫步枪,广受全世界战区的革命分子、正规军、雇佣兵与帮派分子青睐。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的始祖ak47 ,以锻钢、轧钢制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产的ak74 ,以金属冲压零件制成。有些老一辈的阿富汗战士拒用这子弹较小仿.45 毫米)而弹匣为橘色塑料材质的新款枪支,偏爱扎实而较沉的ak47 。有些年轻一辈的战士选择ak74 ,把较重的ak47 斥为古董。他们所用的枪型产自埃及、叙利亚、俄罗斯、中国,其实没什么两样,但战士往往偏爱某一款,而这些武器的买卖,即使在同一支游击队的内部,都很热络。
哈德的工厂修理、重组每个系列的ak 步枪,按需求予以修改。两间工厂人气都很旺。那些阿富汗人很想了解武器,学习新的武器操作技巧。那不是发狂或没有人性的好奇,纯粹是因为在这个曾屡遭亚历山大大帝、匈奴人、萨卡人、锡西厄人、蒙古人、蒙兀儿人、萨法维人、英国人、俄罗斯和其他外族入侵的土地上,懂得操作武器有其必要。他们即使不是来工厂学习或帮忙,也仍聚在那里,架起酒精炉煮水泡茶,喝茶、抽烟,聊聊心爱的人。
有两个月时间,我每天和他们一起干活。我用小锻铁炉熔化铅和其他金属;帮忙捡拾木柴,从附近峡谷底部的泉水里取水;费力走过轻柔的雪地,挖掘新厕所,厕所满了,再小心将它们盖住,藏起来。我用六角车床车削出新零件,把削下来的螺旋状金属薄片熔掉,制造出更多零件。我每天早上照料马,把马安顿在较下方的山洞里。轮到我挤山羊奶时,我把羊奶搅制成黄油,帮忙做印度烤饼。有人割伤、擦伤或扭伤脚跺时,我拿出急救箱,竭尽所能治疗。
我学到一些歌曲的应答式副歌。每天晚上,火熄灭后,大伙挤在一块取暖时,我跟着他们极尽轻声地唱歌。我听他们在漆黑中悄声说故事,由哈雷德、马赫穆德、纳吉尔翻译给我听。每天大伙祷告时,我跟他们一起静静跪着。夜里,置身在此起彼落的呼吸声、打奸声中,置身在沉睡的他们所散发出的士兵气味中:柴烟、枪油、廉价檀香皂、屁、屎、渗入湿哗叽衣服的汗水、未梳洗的人发、马毛、擦在身上的药、马鞍柔软剂、薛萝、芫婪、薄荷牙粉、茶、烟草的气味和其他上百种气味,我跟着他们一起梦到家,梦到我们渴望再见到的心爱之人。
然后,第二个月结束,最后一批武器修理、改造过,我们带来的补给品差不多用完了,哈德拜要我们准备踏上迢迢的归乡路,步行的归乡路。他打算往西,绕往离巴基斯坦边界更远的坎大哈,送一些马给他的家人。然后,带着行军包和轻武器,连夜赶路,直到抵达安全的巴国边界为止。
“东西差不多都上到马匹上了。”我打包好个人装备后,向哈德报告,“一切就绪后,哈雷德和纳吉尔会回上面这.里。他们要我跟你说。”
我们站在平坦的石山顶部,可一览无遗周边河谷,和从山脚一路透巡到地平线上坎大哈城的荒凉平原。朦胧的雾难得散去,雪停了,我们得以一睹这壮阔的全景。我们东边有数个又黑又厚的云团积聚,云团将带来雨和雪,当下的冷空气因此显得潮湿。但眼前,我们可一眼望到世界的尽头,迎着寒风的眼睛里满是那美景。“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在我们开始这任务的同一个月份,英国人强行通过开伯尔山口,阿富汗对英国的第二场战争开打。”哈德说,不理会我的报告,或者可能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回应报告。他凝视地平在线微微荡漾的烟雾,由远方坎大哈的烟与火造成的烟雾。我知道地平线上的闪光和毛毛雨般洒落的东西,有些大概是爆炸的火箭,而火箭则是由原本居住在那座城市,原本以教书、经商为生的人射进城里的。在这场反抗俄罗斯入侵的战争中,他们成为流亡在外的恶魔,对着自己的家、商店、学校猛轰炮火。
“有个人穿过开伯尔山口而来,他是英国殖民统治印度时期最可怕、最英勇、最残酷的军人之一。那人叫罗伯兹,佛雷德里克·罗伯兹勋爵。他攻下喀布尔,在该地实施残酷戒严。有一天,八十七名阿富汗军人被吊死在公共广场,建筑和市场遭摧毁,村庄被烧掉,数百名阿富汗人被杀。六月,一位名叫阿尤布汗的阿富汗王宣布展开驱逐英国人的圣战。他带了一万兵众离开。他是我家族的祖先,我家族的人有许多在他召募的军队里效命。”
他不再说,朝我迅速瞥了一眼,银灰色眉毛下的金黄色眼睛闪现光采。他的眼睛在微笑,但他的下巴定住不动,双唇紧抿,致使唇缘失去血色。或许是看到我正专心倾听,他放了心,转头再次望着闷烧的地平线,重新开口。
“当时掌管坎大哈市的英国军官名叫巴洛斯,六十三岁,和我现在一样的年纪。他率领一千五百名士兵,英国兵和印度兵,他们走出坎大哈,在名叫迈旺的地方与阿尤布王相遇。天气够好时,从这里,从我们坐的地方,可以看到那地方。两军交锋,互相以火炮轰击,数百人丧命,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对战时,当一个士兵对上另一个士兵,他们在那么近的距离内开枪,以致子弹射穿了一人,会再打中后面的人。英军损失一半兵力,阿富汗人损失二千五百人。但阿富汗打赢了,英军被迫撤回坎大哈。阿尤布王立即包围了坎大哈,围城战开打。”
天气异常晴朗,阳光耀眼,但在那刮风的石山上,很冷,刺骨的冷。我感觉双腿双臂渐渐麻木,很想站起来跺跺脚,但又不想打断他的谈兴。于是我点了两根纸扎手卷小烟卷,递一根给他。他收下,扬起一边眉毛致谢,深深抽了两口,然后继续讲。“罗伯兹勋爵——你知道吗,林,我的第一个老师,我尊敬的麦肯锡先生,时时把bobs your uncle (一切顺利,问题都解决了)这句话挂嘴上,我模仿他,也开始用这句话。然后,有一天,他告诉我,这句俗语来自他,来自佛雷德里克·罗伯兹勋爵,因为这个杀了我几百个同胞的人,对他自己的士兵非常好,因而他们叫他uncle bobs 1 。有人说当初若是由他掌管,一切都会没事,于是有了bobs your uncle 这俗语。他告诉我那事之后,我没再用过那句话,从不再用。有件事很奇怪,我尊敬的麦肯锡先生,他的祖父曾在罗伯兹勋爵魔下效力。他的祖父和我的亲人在第二次英阿战争中曾相互厮杀。难怪麦肯锡先生对我国家的历史这么着迷,这么了解那些战争。那场战争杀死他的祖父和我的同胞。感谢阿拉,在打过那场战争而负伤带疤的人仍在世时,我把他当朋友,当老师。”
他再度停下,我们倾听风声,感受随风而来的新雪的第一道扎刺。那颤抖的风来自遥远的巴米扬,把每座山的雪、冰、冰冷空气一路挟带到坎大哈。
“于是,罗伯兹勋爵带领一万兵力,从喀布尔前来替坎大哈解围。他的士兵有三分之二是印度人,那些印度兵很能打。罗伯兹带他们从喀布尔走到坎大哈,三百里路,走了二十二天。比我们,你和我,所走的路,从查曼到这里的路,要长上许多。而你知道,那段路我们走了一个月,有好马可骑,还得到沿途村庄的协助。他们从天寒地冻的雪山走到炙热的沙漠,然后在经过这艰苦得让人难以置信的二十天行军后,他们和阿尤布汗的部队大战,打败了阿尤布汗。罗伯兹拯救了坎大哈市的英国人,自那之后,即使他已经成为大英帝国的陆军元帅,他仍始终以坎大哈的罗伯兹之名为人所知。”
“阿尤布王被杀?”
“没有,他逃掉了。然后英国人把他的近亲阿布杜尔·拉赫曼汗扶上阿富汗国王宝座。阿布杜尔·拉赫曼汗也是我家族的祖先,统治国家很有一套,让英国人在阿富汗掌握不到实权。政治局势和之前,和那位伟大军人暨伟大杀人魔uncle bobs 率兵强行通过开伯尔山口掀起那场战争之前没有两样。这段故事的重点在于:坎大哈是阿富汗的关键,而现在我们坐在这里,看着我的城市燃烧起火。喀布尔是心脏,但坎大哈是这个国家的灵魂,谁宰制了坎大哈,谁就宰制了阿富汗。俄罗斯人一旦被赶出我的城市,就打不底这场战争。在那之前,胜负难定。”
1 鲍勃兹大叔,鲍勃兹为罗伯兹的昵称。
“我痛恨这一切。”我叹口气,心知这场新战争最终什么都改变不了,心知所有战争其实都改变不了什么。割下最深伤口的,乃是和平,我心想。如今我记起来,记起那时我想着这段句子,认为那很精辟,希望能找个机会放进我们的谈话里。我想起那天的每件事,想起每个字,还有所有愚查、浮夸、肤浅的念头,仿佛命运刚用这些念头狠狠甩了我一耳光。“我痛恨那一切,真庆幸我们今天就要回家了。”
“你在这里有哪些朋友?”他问我。那一问令我意外,我猜不出他的用意。他看出我困惑的表情,于是又问我一遍,脸上明显透着惊奇。“在这山上,你认识的人当中,谁是你的朋友?”“惺,哈雷德,谁都看得出来,还有纳吉尔——”“哦,你现在把纳吉尔当朋友?”“对,”我笑了,“他是朋友。此外我喜欢艾哈迈德·札德,还有马赫穆德·梅尔巴夫那个伊朗人。苏莱曼不错,还有贾拉拉德,狂放不羁的小伙子,和札赫·拉苏尔那个农民。”我一个个念人名,哈德逐一点头,但他不置一词,我不得不继续讲。“他们都是好人,我想。在这里的每个人。但那些……那些是跟我最合得来的人。你的意思是那样吗?”“你在这里最喜欢的任务是什么?”他问,话题转换之快之突然,和他的胖朋友埃杜尔·迎尼没有两样。
“我最喜欢的……那很怪,我从没想过会这么说,但我想,照料马是我最喜欢的工作。”
他微笑,然后微笑扩大为大笑。不知为什么,我确信他是在想我倒吊在马颈下进营地那晚的事。”对啦,”我咧嘴而笑,“我不是这世上最会骑马的人。”他笑得更起劲。
“但我一到这里,真的就开始怀念它们,而你要我们把马都留在这山区。说来奇怪,我有点习惯有它们在身边。不知为什么,下去看它们,替它们梳毛、喂食,总是让我觉得愉快。”
“我懂。”他低声道,看透我的眼神。“告诉我,其他人在祷告,而你跟着他们一起祷告时,我有时看到你跪在他们后面,隔着一小段距离,那时你嘴里念着什么?是祷告文吗?”“我,··… 我其实什么都没念。”我答,皱起眉头。我再点起两根小烟卷,不是因为想抽,而是想藉由点烟转移注意力,想汲取烟的小小暖意。
“那么,你什么都没讲,你.白里在想什么?”他问,丢掉烟屁股,接下第二根烟。
“我不能把那叫做祷告。我想不是。我在想人,大部分时候。我想妈妈……女儿。我想阿布杜拉··一普拉巴克一一我跟你讲过他,我死去的朋友。我想起朋友,我爱的人。”“你想起你妈,那你爸呢?”“没想。”
我说得很快,或许太快了,我感觉他仔细盯着我瞧,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你爸爸还在吗,林?”“我想是。但我……我无法确定。总之,那不干我的事。”
“你得关心你爸爸。”他严肃地说,再度望向别处。那时候,我觉得那是非常自大的告诫:他对我爸爸或我们父子的关系一无所知。我整个人陷入怨恨中,新的怨恨及旧的怨恨,因而未听出他语气里的极度痛苦。如今我知道他是以同样有家归不得的儿子身份谈论他自己的父亲,但那时我不懂。
“你比他更像我父亲。”我说。我觉得那是肺腑之言,我在向他表白心迹,但那句话听来却像是在生气,几乎是怀着恨意。
“不要那样说!”他厉声道,怒目瞪着我。那是他在我面前表现得最接近生气的一次,那突然的发火令我身子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他立即放松表情,伸出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你的梦呢?你最近做了什么梦?”“梦?”
“对。谈谈你的梦。”
“我的梦不多。”我答,努力回想。“很怪,你知道吗,我过去一直做噩梦,逃狱之后做了许多噩梦。梦到自己被捕,或梦到拒捕。但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空气稀薄,还是因为睡觉时太累,太冷,还是或许只是因为担心战争,我没做那些噩梦。在这里没有。反倒做了一、两个好梦。”
“说下去。”
我不想说下去,因为那是梦到卡拉的好梦。
“就是……开心的梦,陷入爱河的梦。”
“很好。”他低声说,点了几次头,抽回放在我肩上的手。他似乎对我的答复感到满意,但表情消沉,近乎严峻。“我在这里也做了几个梦,梦到先知穆罕默德。你知道的,我们穆斯林如果梦到先知是不能告诉别人的。那是很好、很美妙的事,在穆斯林里很平常的事,但我们不淮说出来。”
“为什么?”我问,冷得发抖。
“因为教规严禁我们描述先知穆罕默德的五官,严禁把他当成被看见的人来谈。
这是先知穆罕默德的想法,这样世间男女才不会崇拜他,不会失去对真主的虔诚。因此我们没有先知穆罕默德的肖像,素描、画像、雕像,都没有。但我真的梦到他。我不是很好的穆斯林,对不对?因为我把梦告诉你。他徒步走在某个地方。我骑马来到他后面,那是匹完美、漂亮的白马,我没看到他的脸,但我知道是他。于是我下马,把马给他。出于尊敬之心,我始终低着头。但最后我抬起眼睛,看他骑马走开,骑进落日余晖中。那是我的梦。”
他神情平静,但我够了解他,因此看出他的眼神笼罩着沮丧。而且还有别的东西,非常新而奇怪的东西,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那是什么。那是恐惧。阿布德尔·哈德汗在害怕,我感觉自己起了鸡皮疙瘩。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在那之前,我一直认为哈德拜天不怕地不怕。我感到不安、忧心,决定改谈别的。
“哈德拜,我知道我在改变话题,但你能不能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想前阵子你说的。你说生命、意识和其他东西都来自大爆炸时的光。你是说光就是上帝?” “不是。”他答,脸上的表情我只能形容为慈爱的微笑,顿时驱散了我那突如其来的害怕沮丧。“我不认为光是上帝。我认为光有可能是上帝的语言,那么说不无道理。光说不定是上帝对宇宙讲话、对我们讲话的方式。”
我站起身,暗自庆幸如愿转换了话题和心情。我跺脚,拍打身体两侧,以活化血脉。哈德跟着我做,我们开始走上返回营地的短短路程,同时往冻僵的手呵气。“说到光,眼前这光真奇怪。”我吐口气。“阳光普照,却那么冷,没有一丝暖意,感觉自己被困在寒冷的太阳和更冷的阴影之间。”
“搁浅在纠缠的闪光中……”哈德引述别人的话,我猛然转头,转得太猛,感觉脖子一阵剧痛。
“你说什么?”
“一句引述的话。”哈德拜答得很慢,意识到我很看重那句话。“某句诗。”我从口袋拿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的纸。那张纸起皱、磨损得厉害,我一打开,折叠处就裂开破洞。那是卡拉的诗。在两年前的“野狗之夜”,我带塔里克去她公寓时,从她笔记本上抄下来的诗,之后我一直带在身上。在阿瑟路监狱,官员拿走那张纸,撕碎。维克兰用钱把我救出监狱时,我凭记忆再把它写在纸上,从不离身。卡拉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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