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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 返乡(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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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进入八月,连日溽暑逼人。初次在东京体验盛夏凌人的世之介,简直就像无处可躲的流浪狗一样,每天对着一日热似一日的天气吐舌喘息。世之介的家乡现在当然也是夏天,不过,白天把人和地面一起晒得发烫的太阳,偶尔也会被云朵遮蔽,到了晚上,还有习习凉风扫去炎夏酷热,这些都是东京没有的。在家乡或许有较难入睡的夜晚,但从来不会彻夜无眠。

七月的最后一天,桑巴舞社翘盼已久的浅草嘉年华会终于登场了。世之介当然也是表演者之一,不过,他的学长石田为了让自己能够在最佳状态下参与演出,不容分说地硬叫世之介代班。接连好几天没日没夜工作的世之介,穿着色彩缤纷的服装,在中午前赶到集合地点准备上场。就在“忘我社”等待出发的空当,世之介竟然因为睡眠不足和中暑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世之介恢复意识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主办单位临时搭起的急救帐篷里。世之介依稀记得自己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时候,心里还挂记着游行的事,还向其他队员梦呓道:“我没关系,你们出发吧。”

世之介以为大家会因为放心不下,最后决定取消游行,一起围在床边守护他。很显然,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忘我社”的舞者就不用说了,就连硬要学弟代班的石田,也只是目送担架把世之介抬出去而已,大伙儿仍旧高高兴兴,又无情无义地跟随游行队伍到大街上去狂舞了。

嘉年华会圆满落幕。傍晚时分,全体与会队员一齐在浅草的居酒屋举行庆功宴,世之介这才知道自己被如此无情地对待了。全体队员仍然情绪高亢,大家手举啤酒互相干杯,只有世之介一个人躲在角落,为自己的遭遇长吁短叹,感慨自己竟碰上一群没心没肺的人。

世之介虽然在嘉年华会昏死过去,不过,接下来的几天也发生了令他喜出望外的事。原本他一直以为自己没办法在回九州岛老家之前拿到驾照,没想到笔试及格,路考也通过了。

“喂,你又在看嘉年华会的录像带了?”

加藤刚从公共澡堂回来,世之介一如往常,厚着脸皮赖在有空调的加藤家里。其实,世之介靠打工也存了一点钱,最近正在考虑要不要搬到离学校近一点的地方。他心里盘算着与其在现在的住处装一台空调,不如再咬牙忍耐一个月,找一间有空调的房子。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月,只要设法不被加藤赶出去就可以了。

世之介躺在地板上爽朗地说:“欢迎回来。”加藤笑着说:“你不是说跳桑巴舞很丢脸吗?结果还不是去了。”

加藤看到屏幕上的“忘我社”随着轻快的节奏,在浅草的大马路上扭腰摆臀的舞姿,打从心底感到无趣。他随口问了世之介:“对了,你后天要回老家是吗?”

“是啊,不过,只待两个星期就会回来。”

世之介眼神含恨地看录像带,现在的他非常后悔当初没能好好练习,更是憾恨自己不能在嘉年华会上露脸。

“叫你不要来,你还是来了。你来了不打紧,还随便动我的录放机。我只要听到这个音乐,做梦都梦到你在跳舞。”

“我在你的梦里跳成了吗?”

“什么?”

“我没有在出发前昏倒?”

面对还不死心的世之介,加藤只能感到错愕。他转身走进浴室,想看看从傍晚就浸在浴缸里的西瓜冰凉了没有。

“喂,加藤,你看千春的事是不是祥子捏造的?……就是祥子之前说她是高级应召女的那件事啊……我一直在注意千春,祥子该不会因此嫉妒吧……?”

世之介躺在地板上,一边做着蹬自行车的运动一边说。加藤抱着西瓜从浴室走出来,啧了一声说道:“你又要说她的事了?……我知道你现在不用去打工,也没有事情可以做,可是,像这样不是每天看嘉年华的录像带,就是讲千春那个女人的事,你这个人,一点建设性也没有!”

“建设性?没有没有,我本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你既然那么在乎那个女人,直接去找她确认心意不就得了?要不然就拿你打工存下来准备搬家用的钱,买她一晚嘛。”

“哇,你这样讲很过分,我可从来没有打过那种歪主意。”

“鬼扯!你连说梦话都在跟她讨价还价,不记得了吗?”

“……我有吗?”

抱着西瓜的加藤一脚跨过世之介的身体。

“看吧,你根本就打算要跟她做买卖。”

高级应召女这个行业究竟在做什么,世之介自己也调查了一番。自从入学以后,世之介不曾踏进过学校图书馆一步,为了查“高级应召女”,他特别去办了一张借书证,第一次进图书馆借了爱弥尔·左拉写的小说《娜娜》。

“娜娜出生在贫穷的劳动阶级家庭,原本是演员,后改卖淫当高级应召女,凭借淫荡的肉体魅力征服上流社会。那些跟她一起厮混的上流社会绅士,纷纷沦陷在性欲中,一个个破产并失去地位,落魄潦倒在街头。而恣情纵欲又穷奢极欲的娜娜,悲惨的结局已经在前面等着她了。最后,娜娜凄凉地死去……”

摘要写得很清楚。世之介光是看完摘要,就觉得自己简直像在诅咒千春会死于非命一般,他实在读不下去。

“喂,加藤,这本书你能不能替我先看一下?”

西瓜应声被剖成两半,加藤已经开始拿汤匙挖果肉吃。世之介把《娜娜》朝他扔了过去。

“我待会儿吃完西瓜要出去。”

加藤霍地改变话题,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已经十一点多了,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只是出去散一下步。”

“如果是散步,我跟你一起去,反正有空嘛。”

“你不要跟来,还是留在这里看高级应召女的小说比较好。”

“我看不下去啦,太恐怖了。”

世之介走到厨房拿出自己的汤匙准备对西瓜下手,实际上,加藤从未表示他可以吃另一半西瓜。

“我想千春绝对不是一开始就是那种女人,说不定她的背后有个大哥什么的,逼良为娼、逼她下海。”

世之介开始大口大口地挖着西瓜吃。加藤不理也不问,打开房门就要出去。

“等一下,我也要去。”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不要跟来。”

世之介捧着西瓜、带着汤匙紧跟在加藤后头。

“你连西瓜也要带去?”

“西瓜还没有吃完啊,而且只是去散步,有什么关系?”

加藤懒得再说什么,不发一语直接走出玄关。

世之介边走边吃西瓜,亦步亦趋地跟在加藤后面。“那个千春哦……”他对着加藤的背影喊话,试着绕回这个话题,不过,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两人默默地走了三分钟左右,加藤突然停下脚步,开口说道:“还记得之前我告诉过你我对女孩子没兴趣吗?”

“哦,记得记得。”

“你说你第一次跟同年级的女生约会,还问我对什么有兴趣。”

“对啊,我确实说过。”

“我……喜欢男生。”

加藤说得还是很干脆的,但冷冷的语气里透着一丝紧张。

“哦,是吗?”

“哦,是吗……这就是你的反应?”

这下换加藤吃惊地看着世之介。

“啊……?难道……你真的趁我睡着的时候对我上下其手?”

“你想太多了,像你这种型的,完全不是我的菜。”

“……你这样说太过分了吧?”

“……总而言之,我喜欢男生就对了。所以,你要是觉得没办法继续和我往来,那就这样吧。”

加藤又开始往前走。

“啊……你这是在拐弯抹角地叫我不要去你那儿借地板睡觉?”世之介急着问道。

“不是啦……我说了这些,你一点都不震惊吗?”

“震惊啊,我马上要没有空调吹了。”

“因为这个原因?”

“对啊。”

“反正该说的都跟你说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以后还是可以去你那里睡觉的?”

世之介的话又听得加藤张口结舌,他回过头来看了看世之介。

两人走到一个林木茂密、苍翠蓊郁的公园。夜晚的气氛在园内灯光与群树枝叶相互掩映下,更显得梦幻迷离。

“世之介……”

加藤挡在正悠哉地挖着西瓜吃的世之介面前。

“……唉,算了算了……我就是这样子的人,像我们这种放浪形骸的人,每晚都会到这个公园来寻求一夜的刺激。今天,我也来了。”

加藤的情绪逐渐攀向焦躁的峰头,在他背后的是一个幽暗无光的公园。

“什么?这里是干那种事的地方吗……?”

连世之介都仓皇起来。

“没错。”

“那我在这儿不是不合适吗?”

“没错,很不合适。”

加藤的情绪已经超越了焦躁的界限,几乎暴怒地咆哮道。

“……那我坐在那边的长凳上等你好了。”

加藤原以为世之介会就此离开,不料他竟然一边捧着西瓜一边走向公园。为之气结的加藤也一时无语。

“等我?”

“我不会妨碍你的,你赶快去啦!”

走进公园的世之介找了一张最靠近的长凳坐下。总的来说,吃西瓜还是坐着吃比较顺手、容易。

就这样,世之介在加藤的住处无所事事地度过一天又一天,转眼暑假也过了快一半。假如不是早已计划返乡,他一定会继续赖在加藤的房间,吹着凉飕飕的空调,直到铃虫开始鸣叫。

说到返乡,这可是世之介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世之介顶着一张睡脸走出当地机场的航站楼。第一次回家,他的肩上扛了一个很大的背包,里面装了一个大理石台式闹钟。四个月前,他带去东京的闹钟,现在又带回来了。

他在航站楼外等着搭利木津巴士到市区。在等车的空当,世之介忽然抬头看着天空,今天看来也是个大热天呢!他不经意地转了转脖子,一副悠哉样。不过,除了炙热,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湛蓝无垠的天空以及洁净壮阔的高积云,看得世之介忽然感动得要掉泪,多么令人怀念的夏日晴空。不过,煞风景的世之介很快就感到不安,生怕自己会中暑,一定是之前参加浅草嘉年华会,临出发前昏死过去所留下的后遗症。

世之介搭上利木津巴士前往市区,到了市区得再换公交车。从市区到家里,搭公交车大概需要一个多钟头。说到世之介的老家,连住在乡下的当地人都说他们那里“很乡下”。摇晃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终于到达目的地,因为世之介在公交车上呼呼大睡,所以下车时还不停地揉着惺忪的睡眼。他没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才走两步,就低头猛看自己的脚,怀疑自己是不是错穿了别人的鞋。

世之介环顾四周,这一带的景物明明是从小看到大的故乡风景,为什么现在看起来不太一样?四个月前还是每天都得走的路,说它是世之介的专属道路一点儿也不为过。

可是,这条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窄?

他的身高应该和四个月以前一样才对,但道路两旁的石墙为什么变矮了?世之介再次确认自己并没有穿错鞋,他脚下踩的的确是自己天天穿、早已布满脏污的运动鞋,然而,不论是道路、石墙,还是小时候曾经跌下去过的水沟,看起来都变得好小,就连杂货店的店面,尺寸也缩小了一号。

世之介从高二暑假后,身高就停止生长了,怎么可能到东京四个月又突然长高呢?

世之介晃呀晃地朝家里走去。坐在豆腐店前面晒太阳的葛井大婶一看到他,马上叫道:“哎呀,世之介,你从东京回来了呀。”

“啊,大婶,你好。”

豆腐店的大叔听到他的声音,也赶紧从店里走出来揶揄一句:“世之介,你变得有气质多了啊。”

“噢,大叔,你好。”

世之介爬上陡急的斜坡道,终于望见了自己从小住到大的老家,没想到自己的家变得比道路、石墙,还有跌落过的水沟还要小。

啊,对哦,我现在住在东京……

世之介恍然大悟,不禁脱口而出。他抬头仰望天空,第一次发现原来九州岛夏季的天空蓝得如此透彻,九州岛夏日的蝉鸣一波又一波,如此喧嚷鼓噪。

搭飞机时忙着看空姐的世之介,一双眼睛简直累坏了,此时突然眼前一亮,因为令人怀念的家就在眼前,浓浓的乡愁排山倒海般袭来,老实的世之介根本招架不住,他几乎是含着眼泪拉开玄关的门,迫不及待地朝屋内大喊:“我回来了!”

他一踏进玄关,熟悉的味道立即扑鼻而来。斑驳磨损的窗框、摆在鞋柜里的除臭剂,所有的陈设都跟四个月前离家时一样。

四个月前,他独自背着沉重的行李,带着即将展开新生活的心情走出家门。

各种情感交织,在世之介心中隐隐涌动,就在这时候,屋里传来母亲的声音:“你回来了。”世之介闻声很快将视线从鞋柜里的除臭剂移开,看到穿着围裙的母亲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好想对母亲说:“妈,谢谢你把我养育成人。”不料,母亲只看了感慨万分的世之介一眼,就连珠炮似的念了一串:“你怎么这么慢?跑到哪儿去玩了?祥子小姐人都已经到了。”

“我哪有跑去哪里玩……”

世之介话说了一半,突然打住。

“……咦?你刚刚好像说到祥子?”

世之介歇斯底里地大叫出声的同时,祥子也冷不防地从他母亲的背后探出头来。

“祥、祥子……”

“欢迎回来!”

“为、为什么?……你、你不是明天才来吗?”

“本来是预定明天……哎呀,说来话长,你知道skyate [13] 吧?”

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自顾自地说话。

“知道啊,学生优惠票嘛,我就是买这种机票回来的啊。”

“就是说嘛。可是,我不知道有这种机票啊……学校的朋友告诉我,我才知道。我知道了以后,当然很生气,我是学生,本来就有权用skyate,对吧?可恶的商人为了赚取佣金,竟然没告诉我,还叫我买一般的机票,您不觉得他们很过分吗?所以,我马上打电话给旅行社,请他们更改。因为明天的机票很紧张,恐怕排不到,所以就临时改成今天了。”

祥子愤愤不平地陈述着,听得世之介的乡愁啦,感慨啦全都消逝无踪。母亲从看起来精疲力竭的世之介手中接过背包,还不忘称许祥子:“实在是一位很有金钱观念的小姐,了不起。”世之介则在心中呐喊“不是!不是!”,可惜这等心声母亲根本感受不到。

“既然如此,你也该先来个电话打声招呼吧?”

世之介明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但向来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他自然不会就此罢休。

“您说得没错,可是,我一直在机场等退票,今天早上才排到的。”

“你特意等别人取消订位,就为了改搭skyate?”

“有什么不对吗?当省则省本来就很重要。”

母亲用理所当然的口吻在一旁插嘴说道。

就在你一言我一句中,世之介踏进了久违的客厅,可是,为什么端冰麦茶给他的人是祥子?从进门抬杠到现在,世之介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大概。

今天早上,祥子运气很好排到了早班机的退票,她立刻打电话给旅行社更改饭店的入住日期。虽然拿到了机票折扣,却也需多付一晚的住宿费,但祥子对这个矛盾视而不见,仍旧欢天喜地地强调skyate的折扣有多高。

祥子从机场搭饭店的接驳车,抵达饭店、办好入住手续,不过早上十点。祥子在饭店绕了一圈,游泳池也去过了,咖啡也喝完了,土产店也逛遍了,百般无聊之下,她打电话到世之介家,想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

接电话的是世之介的母亲,她第一次听到祥子的名字,以为是世之介在东京交的女朋友,惊喜得不得了,转念又想儿子的女朋友特地从东京来找他,却一个人孤孤单单待在饭店,实在太可怜了,于是问道:“要不要现在来我们家?”

母亲还画了一张详细的地图,传真到饭店给祥子。

算起来,她们两个人也不过相处了几个小时,为什么感情如此融洽,看不出半点隔阂?看来看去,反倒是他这个儿子像客人。

“爸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自觉像外人的缘故,世之介的口气明显不悦。

“大概七点吧……啊,祥子,砂糖不是放在那里,在那个橙色的橱柜里面。”

“知道了!啊,找到了。哇,从料理台的窗户看出去,风景好漂亮啊。”

“因为我们家的地势比较高,连海都看得见。”

祥子和母亲的心情都很好。

“你都不问我在东京过得怎么样吗?”

世之介终于按捺不住。母亲回应说:“你不是一天到晚往朋友的家里跑吗?你那个朋友叫作加藤。还有,你参加了桑巴舞社,就在重要的公开表演那一天,昏死过去。我说的对不对?”

关于独子在东京生活的状况,看样子她已经问过祥子了。

阔别四个月之后重返故里的感动,通通不见了。世之介他们等父亲回家吃晚饭,由于儿子很久没有在家吃饭了,所以今晚的餐桌上有世之介最爱的汉堡肉。不过,看到站在厨房的母亲和祥子两个人越聊越起劲,他心里就越来越有喧宾夺主的感觉,也就越想越不舒坦。

尽管如此,世之介也有新发现。他发现出门都有司机接送、硬将游艇派对当成海水浴的祥子,其实很擅长烹饪。煎汉堡肉就不用说了,就连父亲爱吃的炖菜,她也能够在母亲的指点下做得有模有样。

世之介看着她们在厨房忙进忙出,越看肚子越饿。他决定带着“既然此处容不下他”的心情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的一切都不曾改变,就和四个月前一模一样。他躺下来睡觉,似乎明天早上又要顶着睡眠不足的脸去上学。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意识逐渐蒙眬。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父亲叫醒:“喂,你回来了!”

“爸,你下班了。”世之介边揉眼睛边说道。

“晚餐煮好了。”父亲说道。四个月以前,父亲也是这样招呼他吃饭的,一点都没变。

“好,我马上下去。”

他的回应也跟四个月前一样,一个字都没变。

正要关上房门离开的父亲,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问道:“……你,应该没有对那个女孩子做什么奇怪的事吧?”父亲问这句话时,眉头都纠结在一起了。

世之介打了一个大哈欠反问:“什么奇怪的事?”

“就是……让人家怀孕之类的。”

“你说什么?”

父亲问得非常认真。

“别闹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没骗我?”

“绝对没骗你。”

世之介拉高了嗓门回答。事实上,他本来就问心无愧。

父亲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关上房门。世之介听到他一边下楼一边对母亲说:“孩子他妈!世之介说没变胖。”这句话恐怕是他们夫妻俩传递信息的暗号。

晚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屋里,把吊扇的叶片吹得团团转。世之介走出房间,才下了一半楼梯,就看见祥子露出脸说:“世之介先生,吃饭了哦。”

“嗯。”

“对了,伯父说吃完晚餐,要带我们去他跟朋友常去的小酒馆。”

“小酒馆?是那家叫作‘幸’的店吗?”

“伯父说他的梦想就是等世之介先生考上大学,然后父子俩一起去喝酒唱歌。”

“我爸真这么说?”

“不是伯父说的,是伯母偷偷告诉我的……像这种令人感动的时刻,如果我也能够在场一同分享,一定会很幸福。”

真是个我行我素的女生,世之介仿佛是推着祥子的肩膀走向餐桌的。而他的父母挥别怀孕疑云后,笑得更加开怀。“世之介,东京来的小姐说话就是好听、有礼貌。”“没错、没错。”夫妻俩心花怒放,高兴地干杯喝啤酒。

·

冰箱里找不到红酒,原本冰红酒的地方摆了几盒即食蘑菇浓汤。不记得自己买过浓汤,应该就是他买来的。自己开开关关冰箱也有好几天了,为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呢?

幸好整箱买来的法国桑塞尔葡萄酒还剩下一瓶。把蘑菇浓汤往里推,腾出空间放葡萄酒。已经七点了,现在才放进去冰,待会儿他来了一定不够冷,或许应该到楼下的便利店买包冰块。

这套房子大约是在三年前买下的,很幸运抽签抽到顶楼的一间,有前后阳台,所以,新宿的夜景从阳台就可一览无遗。只比自己的房子低一个楼层的深川夫妇,偶尔在晨跑时会遇到,总是抱怨他们的房子正对隔壁栋的散热塔,视野全部被挡住,害他们根本看不到新宿的摩天高楼群。

买这套房子时,正巧是房价荡到谷底、房贷利率最低的时候。以距地铁新宿站仅两站的地理位置来说,能够用五千万日元买到六十平方米两室两厅卫的房子,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大学毕业后,我很快在一家知名的中型广告公司找到工作,一做就是八年。这八年间,主要负责手表、汽车和香水等奢侈品的营销业务,因而累积了不少人脉。后来,有一家新创刊的杂志大力延揽我出任广告业务主管,我顺势跳槽并在杂志社待了四年。之后便自立门户,目前拥有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

当时之所以会兴起购屋买房的念头,一方面是因为公司的经营已上轨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自大四开始交往的对象,突然因为身体不适,住院治疗了很长一段时间。入院的原因是心脏异常。

或许是他生性高傲,向来不轻易示弱,可是那一次,他竟然在病床上低声啜泣。看到他那个样子,我禁不住脱口而出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你。”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话也许是自己的求婚宣言。所幸手术很成功,术后的复原状况也不错,因此三个月后平安出院。出院以后,我们很有默契地都不去谈住院时发生的事情。只是每个星期在家里的阳台上一边喝酒,一边天马行空无所不聊时,偶尔会觉得彼此并没有忘记当时说过的话。

那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说自己倒在房里无法动弹,要我“快叫救护车”。我马上拨了急救电话,并飞奔到医院,但医生却将我挡在门外。

可能是激动过度的关系,我竟把两人交往已经超过十五年的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医生。医生不但不为所动,反而露出嫌恶的表情,冷酷地告诉我:“你并非家人,看着也不像妻子或未婚妻,无权见病患。”

院方已经通知他的家属。两个小时以后,他母亲赶到医院。等他情况稳定下来后,开始抱怨:“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一直要你们赶快结婚,不是吗?”我也只能苦笑着回答:“他太受欢迎了,不愿意安定下来。”

蓦地又想起他住院那会儿的情形。当时,我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走廊揪着心抱头枯等,不知道他病情严重到什么程度,也不清楚治疗的状况。由于走廊上偶尔会有护士经过,我勉强还能够保持正常,要是四下无人,眼噙泪水的自己一定是当场跪地,浑身战栗。来到一楼的便利店买冰块,顺便站在书报架前翻了一下杂志,眼前忽然掠过了白天发生的事,再也无法集中精神读完手中的文章。

今天下午,我约了饮料公司的客户在青山的咖啡厅见面。我们在业务上已经往来很久了,今天主要是为了讨论饮料公司下个月即将举办的新品发布会,除此之外,她还聊到最近迷上了越南。

我坐在窗边的位子,正好面向十字路口,熙来攘往、交错的行人一一映入眼帘。一面听她叙述如何在越南认识那位画家,一面眺望人来人往的街景,忽然瞥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穿越马路。

“哎?”我不由得叫出声来,却想不起来那个年轻的男性身影究竟是谁。不但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就连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也都无从记忆。

“怎么了?”

她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也立刻转头朝着外面的马路望。

“刚刚过马路的那个人,我好像认识……”

我的目光始终停驻在马路上,当然,年轻男子早已走远。

“是工作上认识的朋友吗?”

“不是,那个人很年轻。”

“是你喜欢的那一型吧。”

她又眺望了外头的大马路一会儿,看见有服务生走过来,便请服务生续杯红茶。

“也许是吧。对了,你们俩最近还好吧?”

“我们?还是老样子。”

“之前你才因为她三心二意的事大发雷霆,不是吗?”

“唉,那件事早过去了……只是想到她都这把年纪了,还一心以为自己很受欢迎。看了只觉得可悲而已。”

“什么话?你们都正值壮年不是吗?”

“碰到这种事的时候,你必须用普通女性的生理年龄来看。”

“哦,是吗?……啊,我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我也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啊。”

“那家伙也这么说。”

“可不是吗!自己跟自己说这种话倒还好,可是如果换作同年纪的普通女性跟我说这些话,我就会觉得有点悲哀。”

“你也有这种感觉,对吧?”

接着,两个人的话题又回到越南,并且约定下次协调好休假的时间,一起去越南走走。走出咖啡馆时,那个在无意中发现、万分眼熟的年轻男子身影,已自脑海悄然退去,不留痕迹。

提着冰块回到家里,一开门就看见他人已经到了,正端着小菜去阳台。“今天怎么这么早?”我开口说道,对方则一面抱怨“怎么又是伊势丹的菜色”,一面把切好的鸭肉盛到盘子里,顺便用手拈了一块放进嘴里。

“你不是去大阪出差了吗?”

我把冰块倒进冰桶里问道。

“是啊,这次的工地就在你老家那个超市附近。”

“什么老家?早就卖掉,变成别人的店了。”

“超市还是超市。虽然重新装潢,也换上新潮的西式招牌,但我问附近的人,他们还是叫它‘丸万’。”

他任职于大型跨国建设公司,因为工作的关系得跟着建案的地点到处跑,老早就把整个日本跑遍了。近几年来除了日本,还得飞到亚洲各国频繁出差。频繁出差往返的地方,一定会经过数年的建设,再度成为万众瞩目的新据点。这几年,我已经完全不回老家了,但从他频繁出差大阪的现象来看,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应该有很大的变化。

抱着冰桶走到阳台,他已经安坐在椅子上了,而且还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到卧室换了运动衫。

两个人坐在阳台上用餐,虽然天色微暗,却可以享受晚风的轻抚,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幸福的感觉溢于言表。

“酒还没有冰透。”

看见他拿起开瓶器就要拔出软木塞,我连忙出声阻止。他则叼着烟皱起眉头说:“没关系啦,我快渴死了。”

我发现自己忘了拿筷子,站起来准备回头去拿的瞬间,不知道在什么魔法的催化下,顿时想起下午在青山咖啡厅看到的那个年轻男子到底像谁。

“啊……”

他葡萄酒开到一半,听到我的叫声,不由得停住手抬起头来。因为力道还没自固定在开瓶器上的软木塞卸除,所以喉咙里发出咿呀使劲的声音问道:“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

所有回忆既鲜明又地熟悉地跃然眼前。那个走在路上,被我无意中看见的年轻人,不就像大学一年级时的好朋友世之介吗?只是二十年过去了,世之介不可能一如当时的模样就那样走在路上。

“喂,你到底怎么了?”

他一边拔软木塞,一边偏着头问。

“我今天下午约了丸野在青山喝咖啡,看到了一个过马路的年轻人。那个人……”

我话都还没有说完,便忍俊不禁,自个儿笑个不停。

“你在笑什么?真吓人。”

“我念大一的时候,有一个跟我很好的朋友。”

“男的吗?”

“是啊,我们念同一所大学,他真的……啊,对了,我们会认识是因为他一开始认错人,主动跑来跟我讲话。”

我想起了世之介明明睡在别人的床上,却假装睡在地板的样子,也想起了他在深夜的公园,坐在长凳上吃西瓜的模样。

“……他的名字叫作世之介。对了,我都忘了,我们还一起去考驾照哩。”

“你不要自己一个人在那边傻笑,看了让人心里发毛。”

“对不起啦……”

我拿起他倒的酒,啜饮了一口,又禁不住笑意浮现,掩也掩不住。

“……那个叫世之介的家伙,那时候对一个女人一见钟情,那个女的好像是高级应召女,比他大好几岁。咦,当时好像正值泡沫经济的高峰期。反正世之介就是对她念念不忘,连睡觉说梦话都在出价讨论夜渡资。啊,对了对了,那时候还有一个家里很有钱的千金小姐对他一往情深……世之介还跟着她带着救生圈去参加她哥哥的游艇派对呢。”

明明知道他听得索然无味,但话匣子打开了就是停不下来。

“我第一次看见你这么高兴地聊大学时代的事情。”

“是吗?”

“是的。我们是在大四那一年认识的,从那时候开始,你总是说‘我念的大学很无聊,没半个有趣的人’。”

“我说过这种话?”

“说过,我记得很清楚。”

“是吗……?那一定是我当时没发现。”

“没发现什么?”

我不禁陷入沉思,如果没有遇见世之介,自己的人生是否会不一样?我思索了一下,自己应该不会因为世之介的存在与否而有不同的人生。年轻时没遇到过世之介的人多得不可胜数,想到这一点,我突然觉得自己比别人多了一份幸运。

“喂,赶快去拿筷子啊,肚子饿扁了。”

我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厨房的途中,又笑了起来。两个男人围着阳台的小桌子说说笑笑,璀璨的新宿夜景,正在眼下展开。

·

“等一下,你真的可以吗?”

世之介的母亲冷不防地把头伸进车内,嘴巴则跟着世之介的一举手、一投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世之介就是世之介,胸有成竹地频呼:“没问题、没问题!”因为父亲的车和在驾校学开车时用的车种不同,他甚至连车钥匙都插不进去。

“你车上还载了祥子,千万要小心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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