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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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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人步履蹒跚地走到新宿车站东口前面的广场。步伐沉重的原因似乎不是身体有恙,而是肩上的背包太重了。不过才走了十步左右,年轻人便把肩上的行李从右肩换到左肩,又走了十来步,再把行李从左肩移到右肩。

背包里头装了高中的毕业纪念册、穿旧了的学校运动衫、从小用到大的台式闹钟。说到这个闹钟,由于底座是大理石制成的,所以沉甸甸的相当有分量。年轻人一开始并没打算把这些东西从九州的老家带出来,谁知道今天早上出发之际,突然觉得少了什么似的,便急急忙忙把它们通通塞进背包里。

新宿alta [1] 偌大的电子广告牌映入年轻人的眼帘,回头望去,触目所及尽是摩天大楼,到处都有台阶通往地下楼层。人潮汹涌,人多到比高中全校师生集合时还要多。年轻人一脸稀奇的表情,不停地东张西望,以至于没有半点前进的迹象。

他再次把背包换到另一边,正准备跨步向前时,广场的中央传来巨大的声响。年轻人定睛一看,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有位少女站在灯光下,似乎在替新上市的口香糖做宣传。舞台前面零零落落地站了几个观众,大多数人并未驻足,直接经过。

年轻人被麦克风传出的少女声音吸引过去。他走向舞台,由于观众不多,轻轻松松就来到了最前排。少女对台上的男主持人说:“只要嚼一片我手中的口香糖,马上就会精神百倍、压力通通不见……”

年轻人不由得发出“咦?”的一声,站在他旁边的男人露出惊讶的表情,瞟了他一眼。

年轻人很喜欢看漫画,有一个叫作相田美羽的艺人最近常上漫画杂志的写真页。现在站在舞台上的那个女孩子不就是相田美羽吗?

年轻人环顾了一下四周。

假如台上的少女真的是相田美羽,广场上的群众怎会视若无睹、漠不关心?今天要是相田的本尊驾临他念的高中,不引起天大的骚动才怪。

年轻人想了一想,得出一个结论:“哈,肯定是山寨的相田美羽。”虽然这里是东京,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有能够碰到明星、偶像之类的机会。

想到这儿,男主持人的嘶吼声突然窜进他的耳朵:“谢谢相田美羽小姐,各位观众,请送上最热烈的掌声!”只见被他认为是山寨版的相田美羽,轻轻地挥手步下舞台。年轻人急忙踮起脚尖、瞪大眼睛望着逐渐消失的背影。

真的是相田美羽本人。

年轻人顿时懊恼万分,因为他误判台上的少女是山寨版偶像,所以看得相当漫不经心。原来在东京,真品也会被看成赝品,以后可得多小心一点才行。

年轻人仍然带着一丝后悔,兀自向舞台后面看了又看。他的名字叫作横道世之介,今年十八岁,为了念大学,今天刚到东京。

世之介并没有马上走开,心想也许相田美羽待会儿会再度现身。他从小就是个不肯轻易死心的孩子。但等啊等,露脸的只有拆舞台的工作人员。世之介万般无奈,正准备离去时,这次看到了对面的树篱下,有一个年轻男子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他本来打算靠近一点,听他唱首歌,但想到一直这样走走停停的话,恐怕今晚会到不了新家。再者,从今天起就要住在这个城市了,也并非一定要一开始就急着到处走走看看。

世之介开始沿着山手线的高架段向前走,走到地图指示的大马路,果然看到了西武新宿站。车站上方是共构的高层酒店。两个月前,世之介来东京参加考试时,就和朋友小泽住在这家酒店。酒店紧邻声色场所歌舞伎町,到东京之前,两人兴奋得想去逛一晚,但等到真的踏上了东京的土地,小泽突然改变主意说:“我觉得如果我们进去逛了,一定考不上。”结果,两人在歌舞伎町入口处的乐天利打住脚步,决定不再前进。

西武新宿站前的广场有一株樱花树。考试那会儿枝头应该还没有长出花苞。樱花树孤零零地伫立在水泥丛林间,相形之下,显得十分矮小,夹在绚丽多彩的广告牌当中,花瓣都失去了颜色。刚刚的相田美羽看起来不像本人,眼前的樱花树看起来也像假的。

世之介站在樱花树的正下方,两眼发直地注视着开了七分的樱花。

每到这个季节,世之介家乡的樱花也会应时绽放。花朵岂止是绽放,盛开的樱花整个占据了附近的中学、神社,漫天都是花瓣雨。不过,世之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过樱花。

啊,樱花确实很美。

他不禁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时也是第一次觉得日式酱瓜好吃。

世之介在西武新宿站搭上准急电车。电车沿途停靠高田马场、鹭之宫和上石神井。他从车窗内眺望这些停靠站外头的景色,只看到冷冷清清的街道。

感觉好像才到东京,却又已远离了东京。

实际上,世之介租的住址也很微妙。

房子位于东京都东久留米市。

想要以每月四万日元的价格在市中心租到一间有浴室,又是钢筋水泥建造的房子,无异于缘木求鱼。然而,这对只靠电视节目认识东京的世之介来说,根本无法理解。签约时,世之介一次又一次地向房产中介公司的业务员老伯确认:“这里真的是东京吗?”

“不过骑个十分钟车就到埼玉了倒是真的。”

中介费收得那么高,态度还不好。

搭准急电车约三十分钟可到达花小金井站。由于上个月已经先来看过房子了,所以今天再次目睹车站前的景况,反倒不觉得失望。这里虽然不是东京,但只要搭三十分钟的电车就可以到东京,换个角度想,心情豁然开朗。

世之介在车站前换乘公交车。公交车沿着宽阔的小金井街道一路北上,沿途也有平价的连锁餐厅、便利店、占地辽阔的仓库,还有越看心情越畅快的风景。

他在第八站下车。一下车就可以看到一栋三层楼的公寓,一楼是卖什锦面的小吃店,他租的一室户在二楼,世之介即将在这里展开全新的东京生活。

世之介的东京生活终于要拉开序幕了。

公寓的入口处并排停放了很多自行车,地上散落着传单、广告信。整栋三层楼的建筑物大约隔出五十间一室户,信箱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整面墙。世之介找到了自己的二〇五室的信箱,信箱门上写着“葛井”,应该是前一任房客留下的杰作,他用手指沾了口水企图擦掉上头的笔迹,却怎么也擦不掉,大概是用油性马克笔写上去的吧。

世之介开始沿着台阶往上爬,隐约听见类似警铃的声音,而且每往上一阶,声音便越清晰可辨。到了二楼,左右两边都是紧紧相邻的房间,各自向两侧展开,连成一道长长的走廊。当他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时,终于知道那个到底是什么声音了。

不知道是谁在隔壁二〇三室的大门上贴了一张纸条:“闹钟吵死了!”看样子住户并不在家。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离家独立生活就要开始了。打开房门的刹那原本应该是令人激动的时刻,谁知隔壁吵个不停的闹钟把气氛都破坏了。

咔嚓。

世之介终于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自己的王城。闹钟还是很吵,不过,他的心情很好。房间只有六张榻榻米左右大小 [2] ,走进房间以后,闹钟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依然清晰可闻,又因为空无一物的关系,声音更显响亮。

大概没有人打电话到物业投诉吧?

世之介暂且坐在地板上,随手一摸,发现上头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想起背包里有一条抹布,那是今天早上母亲硬把它塞进行李里的。对儿子来说,新生活代表着希望,但从母亲的角度来看,新生活似乎只是条抹布而已。

世之介开始擦地板。说也奇怪,身体一动起来,对于隔壁闹钟的噪声,竟然可以变得充耳不闻。心情显得有些浮躁的世之介,连纱窗的沟槽都没放过。

快递定于晚上七点左右把新棉被送到,离这个时间大约还有一个小时。世之介想打通电话给母亲,谢谢她替他准备了一条抹布。

二〇三室的闹钟依旧响个不停,抱怨的纸条也还在。

世之介走出公寓,然后走进对街的公共电话亭。接电话的人是父亲,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棉被送到了没有?”

母亲眼中的新生活是一块抹布,不过看在父亲的眼里,又变成了一床棉被。

“还没。”世之介答道。

“还没到啊,不管它了。你妈从早上一直哭到现在……”

“一直哭?为什么?”

“只有当妈的才知道她在哭什么。”

有点不耐烦的父亲隔着话筒叫母亲听电话,而母亲本人似乎就在旁边,现在也是用哽咽的声音跟他说话。

儿子只是到东京而已,为什么要这么悲伤呢?实在令人不解。

世之介的心情也不由得沉重了起来。“对了,行李里面有几节闹钟用的干电池?”听到儿子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母亲暂时把哭泣搁在一边。

不过,她还是把当年生世之介难产的事从头讲一遍,讲着讲着一遇到空当,便又低声啜泣起来。母亲本来就很有表演天分,无论是在亲戚的葬礼上,还是儿子离家独立之类的场面,绝不会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每每参加亲戚的葬礼,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一定会来找母亲签收账单,因为她实在哭得太惊天地泣鬼神了。

和母亲打完长途电话,世之介筋疲力尽地走出电话亭,刚刚母亲在电话里缓急交织、娓娓道出的往事,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回旋,以至于忘了闹钟的存在。猛一回神,隔壁房间的闹钟又开始响个不停。

世之介一爬到二楼的走廊,就看到一位身材纤细的女孩站在二〇三室的门口。她的一只手还戴着印花隔热手套,可能正在做晚餐。

女孩听到脚步声也转过头来问道:“你住这间?”同时用还戴着隔热手套的胖手指指了指二〇三室的门。

“不是。”世之介连忙否认,并指着二〇五室。

“那一间?二〇五不是空的吗?”

“我今天……”

“刚搬进来?”

小泽跟他提过,在大都市搬家不需要向左邻右舍打招呼,因此,他没有把家乡的蜂蜜蛋糕带来当见面礼。女孩的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站得直挺挺的世之介。

“我是来东京念大学的……”

世之介最后也只告诉了她这么多。

“是啊,都四月了呢。”

女孩的印花隔热手套在她的手上一开一合地动着。

“……我听到门开开关关的声音,以为是住在这里的人回来了,可是等了好久,闹钟还是一直叫。”

这情景看起来就像隔热手套在说话一样。女孩注意到世之介的视线落在隔热手套上,于是说道:“我正在做奶油炖菜。”隔热手套又一开一合地动了起来。

她长得有点像小泽的姐姐。每次世之介到小泽家过夜,她就会向小泽的爸妈告状:“妈,那些小孩整晚都在看a片。”其实,小泽的姐姐称得上是美女。

女孩似乎没要离开的意思,世之介问道:“这个闹钟响了很久吗?”女孩一面把玩着隔热手套,又让它开开合合地动着,一面皱起眉头说:“很久了啊,听到就火大。对了,你要吃奶油炖菜吗?我做了很多哦。”

“嗯?”

“一个人独处,会觉得焦虑不安,两个人共处,就能彼此解个闷,不是吗?”

“啊,只是……”

“你吃过饭了?”

“还没有,只是……只是待会儿有人会送棉被来。”

“棉被?”

“是的。快递会送棉被来……”

“你就贴张纸条在门上,告诉快递说你人在二〇二室就好了啊。”

女孩边说边用下巴指了指“闹钟吵死了!”的字条。

“对啊,贴张纸条就行了。”

根据小泽传来的情报表明,住在东京这种地方岂止是左右邻居老死不相往来,更有甚者,连隔壁住了什么人都没有人知道,现在看起来,小泽说的话似乎不可尽信。

难得有人邀约吃饭,世之介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很快写好了一张纸条,并把它贴在门上,然后走到女孩的住处。他一按门铃,立刻有人来应门。“贴好了吗?”女孩问道。“贴好了。”世之介回头看了自家大门一眼。

女孩的房间格局跟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但跟他目前家徒四壁,连棉被也没有的房间比起来,油然生出一种压迫感。定睛一看,墙上挂了几张不知道是非洲制的还是波利尼西亚制的木雕面具,造型颇为奇特。世之介觉得这里一点都不像女孩子的房间,倒像是部落酋长的家。

她一面盛饭,一面告诉世之介她的名字叫作小暮京子,在附近的健身俱乐部教瑜伽。

“瑜伽?”

世之介坐在房间的角落,双手环抱膝盖复诵了一遍。

“你有兴趣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叫横道,横道世之介。”

京子拿起汤匙在奶油炖菜锅里画着汉字,笑着说:“你爸妈真是替你取了一个了不起的名字。”

世之介直到初中一年级上语文课时才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他的小学老师们当然早就知道井原西鹤的旷世名著《好色一代男》里的男主角就叫世之介,只是要他们说给一个还在穿短裤的小男生听,内心必定挣扎得不得了。

教他语文的初中老师是一个快要退休、看起来色眯眯的老伯伯,大家都叫他“稻爷”。稻爷在第一堂课点名点到“横道世之介”,他大声回答“到!”的时候,稻爷笑嘻嘻地说:“哇,了不起的名字。”接着问他有没有请教过父母亲这个名字的由来。

“报告老师,我爸说世之介是古人写的一本书里的男主角的名字,这个男主角一直在追求理想的生活方式。”

世之介毫不犹豫地把父亲解释给他听的话铿锵有力地说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太直接、太干脆的回答方式激起了老师的兴致,一时兴起的稻爷居然花了整整一个钟头,在一群还是懵懵懂懂的少男少女面前,毫不掩饰地讲述书里的世之介如何“追求理想的生活方式”。

当讲到妓院、妓女这一段时,班上的女班干们纷纷提出抗议,男生却是喝彩叫好。虽然课堂上闹哄哄的一片,稻爷依然兴致不减,最后总算讲到主人公世之介造了一艘名叫“好色丸”的船,满载着催淫道具出海寻欢,因为内容实在露骨不堪,他的同桌女同学终于按捺不住哭了起来。而世之介本人实在是坐立难安,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响,稻爷心满意足地离开教室,留下一整个教室骚动不安的学生。世之介听到女生说回家后要向爸妈告状,还有几个男生作势想脱掉他的裤子,大声嚷着:“有那么厉害的东西,让我看看!”

“咦?隔壁的闹钟好像不叫了呢。”

世之介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京子。刚才他见京子咯咯笑个不停,也就顺势把稻爷的事拿出来讲。餐桌上京子的盘子已经见底了,他也吃了三大盘。

“哎,真的,听不到闹钟的声音了。”

他模仿京子的动作把耳朵贴在墙壁上聆听,一张脸也跟着埋进木雕面具堆里。闹钟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住户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声响。

“你的故事还真有趣。对了,世之介,你真的是今天才到东京的吗?”

京子的耳朵离开了墙壁,然后一边收拾杯盘,一边换了个话题又问道。

“是啊,刚到五个小时。”

“……你从今天开始就要过全新的生活了。男孩子是很浪漫的,像这样的晚上,就会像青春小说里的男主角,一个人在屋子里偷偷想着喜欢过的女生啦,替将来打算啦,想要多愁善感一番吧,对不对?”

京子站起身来,把盘子拿到小小的厨房里去。

“不,没什么特别好想的……京子小姐,你在这里住了很久吗?”

世之介伸手去摸墙上的面具,没想到面具的眼珠子竟然掉了下来。他赶紧捡起来,把它藏在椅垫下面。

“住了快一年了。这里房租便宜,离俱乐部又近,所以就搬来了。不过下班回家顺道会去逛的地方只有西友超市。”

“那你之前住在哪里?”

“孟买。”

“什么?”

“印度的孟买,我去留学。你不知道孟买吗?”

“不不不,我知道。只是我问你之前住哪里,没想到会听到‘孟买’这个答案。”

“我老家在横滨。我念的是免试直升的学校,一路读到大学。大学毕业以后,在一家食品工厂上班。进入社会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唉,别提了,现在还不是一样,什么都不是。”

世之介的目光落在电视柜上的照片上,看起来应该是印度留学时期拍的。

“大学毕业,然后就业、辞职,接着到印度留学,学成回来当瑜伽老师……总觉得这样很了不起呢。哪像我,每次自我介绍只能说世之介由来的笑话。”

“你怎么这么说呢?从现在开始,你生命里的事物会一个一个地增加,不是吗?”

“也对哦。”

京子利落地洗着碗盘。世之介感觉身心都得到了彻底的休息。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

“啊,应该是棉被送来了……你看,多快啊,马上就增加了一个。”

京子暂停洗碗的活儿,微笑着说。

人生只是多了一床棉被也没什么用,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只是一条棉被,好像也足以让人引以为傲。

才几天光景,染红整个东京街头的樱花已然开始凋谢。落樱如雪,乘风飞舞的花瓣轻轻地落在一群穿着新西装正朝武道馆走去的大学新生肩上。

今天是新生入学典礼。

蔚蓝晴空下,大批的新生仿佛被旋涡吸引一般进入武道馆。距典礼开始只剩五分钟,原本蜂拥的人潮就要散尽。可是,同样具有新生身份的世之介却还没有出现。

“穿上深蓝色的西装,看起来真是又挺拔又有型。”

西装是祖母在家乡的百货公司定做来送给他的礼物,眯着眼睛频频点头的祖母非常满意世之介盛装的模样。世之介心想如果今天入学典礼不穿,以后就没机会穿了。

距典礼开始还有一分钟,负责引导的工作人员陆续撤离并向会场移动。这时有一个年轻人匆忙奔向九段下车站前的坡道,因为脚上的皮鞋不合穿,使得脚后跟沿路发出噗噗的声音。一位工作人员发现了他,赶紧招手催促:“快一点!典礼已经开始了!”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世之介。他也很着急,但越急越乱,脚后跟脱出了鞋。

“你进去以后,往左边走,然后上西侧的楼梯!因为正面的门已经关闭了!”

工作人员推着他的背交代该怎么走,但喘到上气不接下气的世之介根本没记住左边、西侧、正面这些话,反正先赶快跑进去。世之介终于进入了会场,可是该往哪边走呢?他想不起工作人员指引的方向,最后决定往右边走。

典礼正在举行。一个严肃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走廊上有很多扇门,世之介不知道要从哪道门进去。“这扇门?那扇门?怎么办?”他一面向前小跑一面寻找入口,总算看到一扇没有关上的门。“哈,就是这里啦。”世之介二话不说,马上冲进去。

下一秒钟,他的眼前骤然开阔。

今年的新生有七千多人,为什么七千多双眼睛全部朝他这儿看呢?他似乎走错了门,出现在正于摆着金屏风的讲台上致辞的校长头顶上方。

台下的学生发现有人一脸惊恐地从校长头上冒出来,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没多久,整个会场响起低低的窃笑声,此起彼落。世之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加无所适从。

“喂,你过来,这边!”

忽然有人从背后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出去,台下顿时哄堂大笑。难得的新生入学典礼,以及穿起来又挺拔又有型的全新深蓝色西装,就这样被白白糟蹋了。

工作人员把他带到新生座位的最后一排,折腾了半天总算是入座了。隔壁正在打瞌睡的男生突然睁开眼睛向他问道:“典礼结束了吗?”一样是新买的深蓝色西装,可是他的领子都被口水沾湿了。

“不,还没有。”

世之介答道。他仿佛要做给背后还瞪着他的工作人员看似的,刻意拉了拉被对方抓皱的衣领。

祖母送的西装被抓得皱巴巴,隔壁同学穿的西装被口水弄得湿答答,武道馆里聚集了七千多个这样的新生。

冗长的典礼没完没了地进行着。照理讲这群新生应该对即将展开的新生活充满兴奋与希望才对,可是台下的新生十之八九都在睡觉。受到隔壁男生香甜的鼾声影响,世之介的眼皮也愈来愈沉重。就在睡眼蒙眬、意识模糊中,典礼结束了。

一直处于昏睡状态的邻座男生,睡梦中竟也能听到礼成散会的广播,他悠悠醒转,笑着对世之介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小弟弟都站起了呢,哈哈。”世之介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的人走出会场。

走出武道馆,世之介总算完全清醒了。接下来的安排是回到学校参加新生入学教育,因此,一群穿着全新西装的新生络绎不绝地走下坡道。其中,有几个小团体走在一块儿,他们应该是附属高中直升上来的毕业生。因为绝大多数学生都还没交到朋友,大家都是形单影只地走。

世之介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正要跨步向前,突然冒出一个声音问道:“你是哪个系的?”世之介看了一眼声音的主人,原来是刚刚坐在邻座睡觉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的。

“工商管理系。”

世之介并不想和这个人有交集,不过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但很明显地摆出一张臭脸,对方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嘿,那不就跟我同系?”然后毫不客气地拍他的肩膀。

“说来说去,大学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择友。”

世之介忽然想起跟他一起到东京的小泽在飞机上说过的这句话,感觉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那个入学典礼实在是又臭又长,不过典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不知哪来的笨蛋跑到校长头顶上缩头缩脑的,还真好笑。”

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想不到自己正在跟那个笨蛋交谈。

“我叫仓持。你呢?”

看起来我行我素的仓持,从口袋里拿出口香糖递给世之介。不想跟他有任何关系的世之介,应该拒绝才对,可还是收下了,并且自我介绍:“我是横道。”

“横道,这里是你的第一志愿吗?”

仓持很快就把“同学”啦,“君”啦这一类礼貌性的称呼给省略了。世之介心想,就算是路边的野猫要亲热之前,也得花点时间互相熟悉一下,不是吗?

“我还报考了早稻田,不过没考上。”

“哦?我也是呢,没想到我们两个还真合得来。”

世之介当然知道合得来不是用在两个人念同一个科系的时候,也不会用在两个人同时落榜的场合,但听仓持这么一说,他居然产生了合得来的感觉,真教人感到不可思议。

世之介和仓持嚼着口香糖,穿过外濠公园的樱花道,一起走回学校。两人问了彼此的出生地等等,虽说合得来,不过话题多从这个跳到那个,只是点到为止,并不深入。

世之介来到东京后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就是仓持一平。他和父母一起住在新宿区上落合,今年十九岁,因为复读了一年,所以和世之介同年级。

“老实说,我还是想进早稻田。”

前一秒钟世之介说想要考驾照,仓持还像个经验老到的过来人,跟他介绍哪个驾校的教练教得又好人又亲切,下一秒钟两人登上河堤的台阶时,仓持又跳回了之前的话题。

“是吗?”

世之介虽然做了回答,但他根本没在认真听。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河岸两旁摩肩接踵的赏樱人潮给吸引住了。

“所以,我想大三的时候去参加早稻田的转学考。”

“转学考?还要考啊?”

“我打算再去考。我当初就是为了进早稻田才决定复读的,人生的路还很长,如果这么早就妥协,算什么人生?”

对世之介来讲,“人生”这类字眼,除了开玩笑时会用到,平常哪里说得出口。眼前的仓持却是人不可貌相,他的认真态度恰好和他的外表成强烈对比。世之介目不转睛地看着仓持。他给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但在谈到“人生”之后,世之介痴痴地望着他光滑的侧脸,忽然觉得他简直就是释迦牟尼的化身。

“老师,东京有没有那种不必太用功也考得上的大学?介绍给我吧。”

他想起了自己在升学咨询时说的话。原来世界上有像他这种“先妥协再说”的人,也有像仓持那种“先考虑人生”的人。

堤岸旁的行人步道上都是蓝色的塑料布,一块块铺在樱花树下。樱花花瓣漫天飞舞,飘落在地。美则美矣,可掉在蓝色塑料布上,就什么情绪也引发不了了。

行人步道直通学校正门,一走进校园,立刻发现校内热闹非凡。每一个身穿深蓝色套装、正要前往各自教室的新生,无不被成群的开展社团招生的学长学姐包围簇拥。有拿网球拍的学姐,也有做美式足球运动员打扮的学长,还有在依旧寒冷的天气里穿着泳衣的前辈,他们并不是游泳社团的成员,似乎是摔跤同好会。

“横道,你决定加入哪个社团了吗?”

听到仓持的问题,世之介摇头说:“还没有。”

社团活动应该很有趣,不过对世之介来说,不先找到勤工俭学的机会,别说网球拍了,他连一个网球都买不起。

“你高中时参加了哪一个社团?”

仓持避开招生学姐学长的重重包围,一边闪躲一边问。

“应援部。不过,我就是个有名无实的队员。”

“应援部?就是穿着学生制服,喊着‘呼咧呼咧’的人,是吗?”

虽然世之介不确定是不是还有其他类型的应援部,但仓持问话的表情十分认真。“是的。你呢?”世之介也反问他。

“我是曲棍球社团的。”

“曲棍球?你是说冰上曲棍球?”

“不然还有什么曲棍球?”

朋友果真是物以类聚。

他们总算冲出了学长学姐的招募重围,来到了日照不良的校舍区。不知道是地板铺大理石的关系,还是天花板太高了,感觉上校舍就像洞窟一样阴暗。两人按照新生手册上的说明,一起走进指定的教室,同学几乎已经坐满了。黑板上贴着新生名单,座位也事先做了安排。

“唉?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

仓持嘴里嘟囔着。世之介也帮忙确认了一遍,真的找不到仓持一平的名字。

“我不是这个班的吗……?”

他从皮夹里拿出学生证换领券,边看边搔着头说。

“……啊,算了算了。新生培训结束后,我们在外头碰面。总要去逛逛社团招生的摊位吧。”

仓持说完,拔腿冲出教室。世之介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才回过头看向教室内。因为大家都还是陌生人,世之介目光所到之处,都是冷漠的眼神。教室里的陈设十分简陋。全班大概有四十个学生,女生只有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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