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骆驼 · 五(1/2)
十月十七日,海牙国际法庭缠讼了不知多久的西属撒哈拉问题,在千呼万喊的等待里终于有了了解。
“啊!我们胜啦!我们胜啦!太平啦!有希望啦!”镇上的沙哈拉威听了广播,拿出所有可以敲打的东西,像疯了似的狂跳狂叫,彼此见了面不管认不认认,西班牙人、沙哈拉威人都抱在一起大笑大跳,如同满街的疯子一般庆祝着。“听见了吗?如果将来西班牙和平的跟他们解决,我们还是留下去。”荷西满面笑容的拥抱着我,我却一样忧心忡忡,不知为何觉得大祸马上就要临头了。
“不会那么简单,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我仍是不相信。
当天晚上撒哈拉电台的播音员突然沉痛的报告着:“摩洛哥国王哈珊,召募志愿军,明日开始,向西属撒哈拉和平进军。”
荷西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打!”他大喊了一声,我将脸埋在膝盖上。
可怖的是,哈珊那个魔王只召募三十万人,第二天,已经有两百万人签了名。
西班牙的晚间电视新闻,竟开始转播摩洛哥那边和平进军的纪录片,“十月二十三日,拿下阿雍!”他们如黄蜂似的倾巢而出,男女老幼跟着哈珊迈开第一步,载歌载舞,恐怖万分的向边界慢慢的逼来,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在我们这边看着电视的人群的心上。
“跳,跳,跳死你们这些王八蛋!”我对着电视那边跳着舞拍着掌的男女,恨得叫骂起来。
“打!”沙漠军团的每一个好汉都疯了似的往边界开去,边界与阿雍镇,只有四十公里的距离。
十月十九日,摩洛哥人有增无减。
十月二十日,报上的箭头又指进了地图一步。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突然用扩音器在街头巷尾,呼叫着西班牙妇女儿童紧急疏散,民心,突然如决堤的河水般崩溃了。
“快走!三毛,快,要来不及了。”镇上的朋友,丢了家具,匆匆忙忙的来跟我道别,往机场奔去。
“三毛,快走,快走,”每一个人见了我,都这样的催着,敲打着我的门,跳上车走了。
街上的西班牙警察突然不见了,这个城,除了航空公司门外挤成一团之外,竟成了空的。
荷西在这个紧要关头,却日日夜夜的在磷矿公司的浮堤上帮忙着撤退军火、军团,不能回家顾我。
十二月二十二日,罕地的屋顶平台上,突然升起一面摩洛哥国旗,接着镇上的摩洛哥旗三三两两的飘了出来。“罕地,你也未免太快了。”我见了他,灰心得几乎流下泪来。
“我有妻,有儿女,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我死?”罕地跺着脚低头匆匆而去。
姑卡哭得肿如核桃似的眼睛把我倒吓了一跳:“姑卡,你——”
“我先生阿布弟走了,他去投游击队。”
“有种,真正难得,”不偷生苟活,就去流亡吧!“门关好,问清楚了才开。摩洛哥人明天不会来,还差得远呢!你的机票,我重托了夏依米,他不会漏了你的,我一有时间就回来,情况万一不好,你提了小箱子往机场跑,我再想办法会你,要勇敢。”我点点头,荷西张着满布红丝的眼睛,又回一百多里外去撤军团,全磷矿公司总动员,配合着军队,把最贵重的东西尽快的装船,没有一个员工离职抱怨,所有在加纳利群岛的西班牙民船都开了来等在浮台外待命。
就在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门上被人轻轻的敲了一下。
“谁?”我高声问着,马上熄了灯火。
“沙伊达,快开门!”
我赶快过去开了门,沙伊达一闪进了来,身后又一闪跟进来一个蒙面的男人,我马上把门关上锁好。
进了屋,沙伊达无限惊恐的发着抖,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我瞪着喘了一口大气,跌坐在席子上的陌生人,他慢慢的解开了头巾,对我点头一笑——巴西里!
“你们来找死,罕地是摩洛哥的人了。”我跳起来熄了灯,将他们往没有窗的卧室推。
“平台是公用的,屋顶有洞口,看得见。”我将卧室的门牢牢的关上,这才开了床头的小灯。
“快给我东西吃!”巴西里长叹了一声,沙伊达马上要去厨房。
“我去,你留在这里。”我悄声将她按住。
巴西里饿狠了,却只吃了几口,又吃不下去,长叹了一声,憔悴的脸累得不成人形。
“回来做什么?这时候?”
“看她!”巴西里望着沙伊达又长叹了一声。
“知道和平进军的那一天开始,就从阿尔及利亚日日夜夜的赶回来,走了那么多天……”
“一个人?”
他点点头。
“其他的游击队呢?”
“赶去边界堵摩洛哥人了。”
“一共有多少?”
“才两千多人。”
“镇上有多少是你们的人?”
“现在恐怕吓得一个也没有了,唉,人心啊!”“戒严之前我得走。”巴西里坐了起来。
“鲁阿呢?”
“这就去会他。”
“在哪里?”
“朋友家。”
“靠得住吗?朋友信得过吗?”
巴西里点点头。
我沉吟了一下,伸手开了抽屉,拿出一把钥匙来:“巴西里,这是幢朋友交给我的空房子,在酒店旁边,屋顶是半圆形的,漆鲜黄色,错不了,要是没有地方收容你,你去那里躲,西班牙人的房子,不会有人怀疑。”
“不能累你,不能去。”
他不肯拿钥匙,沙伊达苦苦的求他:“你拿了钥匙,好歹多一个去处,这一会镇上都是摩洛哥间谍,你听三毛说的不会错。”
“我有去处。”
“三毛,沙伊达还有点钱,她也会护理,你带她走,孩子跟嬷嬷走,分开两边,不会引人注视,摩洛哥人知道我有妻子在镇上。”
“孩子?”我望着沙伊达,呆住了。
“再跟你解释。”沙伊达拉着要走的巴西里,抖得说不出话来。
巴西里捧住沙伊达的脸,静静的注视了几秒钟,长叹了一声,温柔的将她的头发拢一拢,突然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沙伊达与我静静的躺着,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天亮了,她坚持去上班。
“孩子今天跟嬷嬷去西班牙,我要去见见他。”
“下午我去找你,一有机票消息,我们就走。”她失神的点点头,慢慢的走出去。
“等一下,我开车送你。”竟然忘了自己还有车。昏昏沉沉的过了一天,下午五点多钟,我开车去医院,上了车,发觉汽油已快用光了,只得先去加油站,一个夜晚没睡,我只觉头晕耳鸣,一直流着虚汗,竟似要病倒了下来似的虚弱,车子开得迷迷糊糊,突然快撞到了镇外的拒马,才吓出一身冷汗来,紧急煞了车。
“怎么,这边又挡了?”我向一个放哨的西班牙兵问着。“出了事,在埋人。”
“埋人何必管制交通呢!”我疲倦欲死的问着。“死的是巴西里,那个游击队领袖!”
“你——你说谎!”我叫了出来。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来?”
“弄错了,一定弄错了。”我又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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