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2)
我这就告诉你,不是吗?最重要的就是这些。你父亲有他的理由。我相信你会想明白的,过些日子就好了。重要的是他有个异母兄弟,他一直在给他寄钱,接济他。
她告诉我,多年以来,巴巴一直在寄钱,给这位伊克巴尔——我的叔叔。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忽然有些五味杂陈——每三个月寄一千美元,去西联公司,把钱电汇到白沙瓦的一家银行。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我问。
因为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可他不这么想。再说了,很快就该由你来管账了,到那个时候,不管怎样你都会发现的。
我扭过脸,看到一只猫竖着尾巴,悄悄走近那对乒乓男女。女孩伸出手摸它。一开始,猫还有些紧张,后来就在栏杆上蜷缩起来,让女孩的手从它耳朵一直摸到后背。我思前想后。我竟然还有亲戚在海外。
妈,管账你还要管很长时间呢。我说。我尽力掩饰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一阵令人心悸的停顿。等她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又低又慢,就像我小时候,我们去清真寺参加葬礼,她提前在我身边蹲下,耐心地告诉我,我必须在门口把鞋脱掉,礼拜时必须保持安静,不能坐立不安,不能口出怨言,而且要提前上厕所,免得过一会儿再去。
我管不了了。她说。你也别以为我还能管下去。我的时间到了,你得做好准备。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嗓子堵得慌。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电锯的声音,吱吱作响,渐渐加强,粗暴地破坏着树林的静谧。
你爸就像个小孩,生怕被人遗弃。如果没有你,帕丽,他会失去方向,而且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路。
我注视着树林,阳光如洗,洒落在羽毛般的树叶和粗糙的树皮上。我把舌尖移到两排门牙之间,狠咬了一下。我流出了眼泪,血腥的味道灌满了嘴巴。
他有个弟弟。我说。
对。
我有很多问题。
晚上再问我吧。等我不太累的时候。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点点头,一口气喝掉了剩下的茶,水已经凉了。近处的桌边,一对中年夫妇交换了手中的报纸。那女人红头发,神情坦然,从报纸上方默默注视着我们,她看看我,再看看我面带倦容的母亲,看着她的无檐便帽,青肿的双手,深陷的眼窝和形销骨立的笑容。我们目光相遇时,那女人微微一笑,仿佛和我心有灵犀,我知道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妈,你觉得怎么样?展览会你想去吗?
母亲看了我好几眼。她的眼睛相对于脑袋显得太大了,而她的脑袋相对于肩膀,同样显得过大。
那我就能戴新帽子了。她说。
我把纸巾丢到桌上,拉开椅子,走到桌对面。我松开轮椅的闸,推上母亲,离开了桌边。
帕丽?母亲说。
嗯?
她把头整个仰起来,看着我。阳光穿过树叶,细碎地落在她脸上。你知道真主让你多么坚强吗?她说,你知道真主让你多么坚强,多么善良吗?
心理活动常常无法解释。此时此刻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以来,母亲和我共同度过了千千万万的时光,惟有这一刻最为明亮,它在我心底震颤着,发出最响亮的回声:我母亲仰起脸望着我,下巴朝上,斑驳而灿烂的阳光在她皮肤上闪烁,她在问我,问我是否知道,真主让我多么善良与坚强。
巴巴在躺椅上睡着了,帕丽轻手轻脚地给他拉好羊毛衫的拉链,拿起披巾,盖好他的身体,又替他把一缕松垂的头发拢到脑后。她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看着他睡觉。我也喜欢看他入睡,因为你看不出他哪儿有毛病。他闭着眼,呆滞消失了,郁闷结束了,心不在焉的眼神也不见了,巴巴因此看上去更亲近。睡着的时候,他反而显得更机灵,更有存在感,仿佛旧有的自我慢慢回注于体内。我不知道帕丽看着他靠在枕头上的这张脸,能不能想像出他原来的举止,原有的欢笑。
我们从客厅走到厨房。我从柜子上拿起水壶,接着洗碗池,灌满了水。
“有些东西我想给你看看。”帕丽说,声音里充满了兴奋。她从手提箱里取出一本相册,坐到桌边,刷刷地翻着。
“我怕咖啡比不上巴黎的好喝。”我一边提着水壶,往咖啡机里倒水,一边扭过头对她说道。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品咖啡的行家。”她已经摘掉了黄围巾,戴上了老花镜,透过镜片端详着照片。
咖啡机咕嘟咕嘟响起来了,我挨着帕丽坐到了厨房的桌边。“噢对了。就是这个。在这儿呢。”她说。她把相册转过来,推到我面前。她点了点一张照片。“就是这儿。你父亲和我出生的地方。我们的弟弟伊克巴尔也生在这儿。”
她第一次从巴黎给我打电话时,曾经提起过伊克巴尔的名字——作为证据,好让我相信她没有撒谎,她就是自己所说的那个人。可我已经知道她讲的都是实话。我一拿起电话听筒,听到她讲出我父亲的名字,问我这是不是他家的电话,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当时我说:是的,您是谁?她说:我是他妹妹。我的心好一通乱撞。我摸到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声无息,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震惊,真的,就像一出三幕剧,演到了最后一幕,出现了现实生活中人们难得一遇的情节。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一个公然蔑视合理性的角度,一个脆弱的平台,仿佛我一出声,它的基础便会折断,碎裂——我对她的电话并不觉得吃惊,好像我已经预料到它的到来,甚至可以说,我用一生在等待,通过某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安排,或缘分,或机遇,或命运,或者随便你给它扣上什么帽子,我们俩,她和我,都终将找到对方的存在。
我拿上电话听筒,走到后院,在菜园边的椅子上坐下,母亲在这儿种了灯笼椒和南瓜,现在我接着种。阳光暖暖地照着我的脖子,我用颤抖的手点燃了一支香烟。
我知道你是谁。我说,从小到大,我一直都知道。
电话另一端陷入了沉默,可我感觉她在无声地哭泣,而且哭的时候,她背过了脸,嘴巴离开了电话。
我们谈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我告诉她,我知道她过去的经历,过去我在睡觉之前,常常让我父亲多讲一遍讲她的故事。帕丽说,她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而且很可能到死都不会知道,多亏她舅舅纳比在喀布尔去世之前,留下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详细地回忆了她童年时的种种遭遇,还有其他的事情。这封信留给了某个叫马科斯·瓦尔瓦里斯的人,让他转交,他是个外科医生,在喀布尔工作,他四下打听,最后在法国找到了帕丽。这一年的夏天,帕丽飞到了喀布尔,和马科斯·瓦尔瓦里斯见了面,他安排她去了沙德巴格。
谈话临近结束,我感到她鼓足勇气,才终于开口发问:我现在能和他讲话吗?
到了那个时候,我不得不实言相告。
现在,我把相册拉近,细看帕丽指给我的照片。我看到一座豪宅,深居于高墙之内,墙体煞白,墙头围着铁丝网。或者不如说,有人可悲地误断了豪宅的定义。它三层高,有粉,有绿,有黄,有白,也有胸墙,有角楼,有突出的房檐,有马赛克,还有反光的玻璃幕墙。一座媚俗的纪念碑,惨不忍睹。
“我的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丑,不是吗?”帕丽说,“真难看。阿富汗人管它叫‘毒宫’。房主是个有名的战争罪犯。”
“沙德巴格只剩下了这些东西?”
“对老村子来说,是的。看这儿,有好多亩果树的……你们怎么说?……des verrs。”
“果园。”
“对。”她的手指在豪宅照片的周围比画着。“我真想弄清楚我们的老房子具体在哪儿,我知道它就在毒宫这一片。要是能弄清楚准确的地点,那就太好了。”
她跟我讲起了新沙德巴格。它是座有模有样的小城镇,建在离老村旧址三公里远的地方,有学校、医院、商业区,甚至还有一家小旅馆。她带着翻译,到镇上找过她的异母弟弟。第一次和帕丽在电话里长谈时,她已经告诉过我了,镇上好像没有一个人认得伊克巴尔,帕丽最后碰到一个老头,他是伊克巴尔童年时代的朋友,曾经见过他和全家老小,住在老磨坊附近的一块荒地上。伊克巴尔告诉过这位老友,他在巴基斯坦的时候,一直都能收到他哥哥寄来的钱,他哥哥住在加州北部。我问,帕丽说,我问,伊克巴尔有没有告诉你他哥哥叫什么?那老头说,告诉过,叫阿卜杜拉。那么,alors,这以后的事就不是那么困难了。我是说,找到你和你父亲就不难了。
我问伊克巴尔的朋友,伊克巴尔现在在什么地方?帕丽说,我问,他出了什么事?那老头说他不知道。可他好像非常紧张,说话的时候都没有看我。所以我想,帕丽,我担心,伊克巴尔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她往后翻,给我看她孩子们的照片,阿兰、伊莎贝尔和蒂埃里,还有她孙子孙女们的生活小照,有的是在生日晚会上拍的,有的穿着游泳裤,在泳池边上摆着姿势。还有她在巴黎的公寓,浅蓝色的墙,白色的百叶窗向下拉到窗台上,成排的书架。她在大学里乱糟糟的办公室,在风湿病逼得她退休之前,她一直在大学里教数学。
现在我来给相册翻页,她告诉我照片上的人都是谁。她的闺中密友科莱特,伊莎贝尔的丈夫阿尔贝,还有帕丽的丈夫埃里克。埃里克是个剧作家,1977年死于心脏病。我在他俩的一张照片上停下来,他们年轻得不可思议,肩并肩,坐在餐厅橘黄色的坐垫上,她穿白衬衫,埃里克穿圆领衫,他的头发又长又软,扎成了马尾辫。
“我们就是那天晚上认识的。”帕丽说,“别人介绍的。”
“他看上去人很好。”
帕丽点点头。“是啊。我们结婚时,我想,噢,我们要在一起过很长时间。我心里想,最少也得三十年,也许四十年,如果我们有福气的话。为什么不呢?”她盯着这张照片,有点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可是时间啊,它就像美貌,你拥有的总是不如想的那么多。”她推开相册,喝了口咖啡。“你呢?你一直没结婚吗?”
我耸耸肩,翻到了下一页。“有一次,千钧一发。”
“对不起,‘千钧一发’?”
“意思是差一点儿就结了。可我们没到戴戒指的阶段。”
这不是实话。那件事既痛苦又让人心乱如麻。即使到了现在,一想起来,胸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她把脑袋一低。“真对不起,我太冒昧了。”
“不,没关系的。他找了别人,更漂亮,也……也没那么多的拖累,我猜的。说到漂亮,这是谁?”
我指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女人,长长的黑发,大大的眼睛。在照片上,她手里夹着一支香烟,似乎颇为厌倦,胳膊肘紧贴着身体一侧,头漫不经心地向后仰着,可她的目光非常犀利,充满了挑衅的味道。
“这是妈芒。我的母亲,妮拉·瓦赫达提。也可以说我原以为她是我母亲。你知道的。”
“她漂亮极了。”我说。
“是很漂亮。她自杀了。1974年。”
“对不起。”
“不,不。不要紧。”她心不在焉地用大拇指的指肚蹭了蹭照片。“妈芒很优雅,也很有才华。她读了很多书,有很多非常大胆的观念,而且从来都是对别人直言相告。可她心里也深藏着悲伤。我这一辈子都觉得,她给了我一把铁锹,对我说:把我心里这些窟窿填上,帕丽。”
我点点头,感觉自己听懂了什么。
“可我做不到。后来呢,我也不想做。我干了些不负责任的事。不顾后果的事。”她靠到椅子背上,肩膀塌下来,把两只又白又细的手放到腿上。她思考了一分钟,才开口说道:“j&039;aurais d être ps ntille——我真该对她好点。人永远都不会后悔这样做。等你老了,你永远都不会对自己说:噢,真希望我过去对某某人不好。你永远不会那样想的。”有一阵儿,她露出了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个无助的小女生。“那样做本来也没那么困难。”她疲倦地说,“我真该对她好点。我真该向你学习。”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合上了相册。稍停片刻,她又高高兴兴地说:“噢,好了。现在我想问你点事情。”
“当然可以。”
“能给我看看你的画吗?”
我们俩相视一笑。
帕丽跟巴巴和我待了一个月。早晨我俩一起下厨,弄早餐。黑咖啡和吐司是帕丽的,我喝酸奶,煎蛋和面包给巴巴,从去年开始,他就喜欢上了这一口。吃这么多的鸡蛋,我担心会让他的胆固醇增高,所以有一次巴巴去看病的时候,我问了巴希里大夫。他还是老样子,冲我抿嘴一笑,说:哦,我可不担心。这句话打消了我的疑虑,至少暂时如此,可是过了一会儿,在帮巴巴扣好安全带的时候,我才想到,也许巴希里大夫的本意是:我们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吃完早餐,我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其实就是我的卧室。我工作时,帕丽陪着巴巴。应她的要求,我给她写了巴巴喜欢看的电视节目表:什么时候让他吃上午的药,他喜欢哪种零食,一般什么时间吃。是她让我把这些都写下来的。
你进来问就行了。我说。
我不想打扰你。她说,我也想了解。我想了解他。
我没告诉她,她永远也没办法按自己希望的方式了解他了。不过,我还是跟她讲了一些小窍门。比如说,如果巴巴开始焦虑不安,要想让他平静下来,我通常——不是次次如此——会马上递给他一本免费送来的家庭购物目录,或是一份卖家具的广告折页。这两样东西我总是有充足的备货。
如果你想让他小睡一会儿,就换到天气频道,任何跟高尔夫有关的节目也成。千万别让他看烹饪节目。
为什么不能?
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一看就激动。
吃完午饭,我们便出门散步,时间不长,因为他俩都撑不下来——巴巴很快就累了,而帕丽有关节炎。巴巴的目光中带着警惕,心神不宁地沿着人行道,一步三晃地走在我和帕丽中间。他戴着一顶旧前进帽,身穿开襟羊毛衫,脚上是一双翻毛软皮鞋。街区周围有一座中学,校内有块足球场,草皮修剪得很烂,对面就是我常带巴巴去的小运动场。我们总能看见一两个年轻的母亲,婴儿车停在她们身边,小宝宝在沙坑里东倒西歪,偶尔有一对十几岁大的孩子,旷了课,抽着烟,吊儿郎当地晃来晃去。这些半大孩子啊,他们从来不拿正眼瞧巴巴,就算看一眼,也是无动于衷,甚至带着隐隐的蔑视,好像我父亲的年老力衰纯属活该。
有一天,我放下手头正在听写的录音,去厨房添咖啡。我发现他们俩正在看一部电影。巴巴靠在躺椅上,从披巾底下伸出两只便鞋,脑袋前倾,嘴巴微张,眉毛皱在一起,不知道是专心还是困惑。帕丽坐在他身边,两只手夹在膝盖中间,双脚交叠。
“这是谁呀?”巴巴问。
“这是拉蒂卡。”
“谁?”
“拉蒂卡,贫民窟那个小姑娘。没爬上火车的那个。”
“她不像小姑娘。”
“是不像,可是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帕丽说,“你瞧,她现在长大了。”
此前的那个星期,有一天在运动场,我们仨坐在街头长凳上,帕丽问:阿卜杜拉,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有个妹妹。
她话音还未落,巴巴就哭起来了。帕丽把他的脑袋搂进怀里,连声说:对不起,真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惊慌失措,拿手给他抹着脸上的泪水,可是巴巴哭得没完没了,昏天黑地,都喘不上气来了。
“那你知道这个是谁吗,阿卜杜拉?”
巴巴嘟哝了一声。
“这是贾马尔。竞猜节目里那个小伙子。”
“不是。”巴巴断然否认。
“你觉得不是?”
“他是送茶水的!”
“没错,可这是……你们怎么说?说过去,说从前。这叫……”
闪回。我悄悄对着自己的咖啡杯说。
“竞猜节目是现在的事,阿卜杜拉。可他送茶水的时候,那是从前。”
巴巴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电视屏幕上,贾马尔和萨利姆坐在孟买一座高楼的顶上,脚悬在楼外。
帕丽望着他的眼睛,好像等着他茅塞顿开的一刻。“我问你个事情,阿卜杜拉。”她说,“如果有一天,你赢了一百万美元,你想做什么?”
巴巴龇牙咧嘴,换了个姿势,四仰八叉地歪在躺椅上。
“我知道我想做什么。”帕丽说。
巴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如果我赢了一百万美元。我就在这条街上买幢房子。这样咱们就能做邻居了,你和我,然后我每天都过来,咱们一起看电视。”
巴巴咧开嘴巴笑了。
可是只过了几分钟,我刚回到自己房间,戴上耳机,正打着字呢,就听见很响的一声,有东西碎了,巴巴在用波斯语大叫着什么。我一把扯下耳机,冲进厨房,只见帕丽背靠着微波炉那面墙,两只手抱在一起,挡在下巴底下,巴巴怒目圆睁,正在拿拐棍戳她的肩膀。水杯的碎片在他们脚下闪闪发光。
“让她滚出去!”巴巴一看见我就吼,“让这女人从我家里滚出去!”
“巴巴!”
帕丽脸色煞白,泪如泉涌。
“放下拐棍,巴巴,看在真主分上!别往前走,你会把脚割伤的。”
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他手里夺下拐棍。
“我要这女人滚!她是小偷!”
“他在说什么?”帕丽可怜巴巴地问。
“她偷了我的药!”
“那是她的药,巴巴。”我说。我用一只手搂住他肩膀,领着他走出厨房。他在我胳膊底下哆嗦着。我们经过帕丽身过的时候,他差一点儿又朝她扑过去,我不得不死死把他拉住。“行了,巴巴,够了。那是她的药,不是你的。她吃这药,是治她手的。”我领着他走向躺椅,顺手从茶几上抓了一本购物目录。
“我信不过那女人。”巴巴说着,一屁股坐到躺椅上。“你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小偷!”他气喘吁吁说着,从我手里抓过那本目录,哗啦哗啦地翻了一通,然后把目录放腿上一放,抬头看着我,眉毛竖得老高。“她还是个骗子。你知道这女人跟我说什么吗?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她说她是我妹妹!我妹妹!让苏丹娜也来听听。”
“好的,巴巴。到时候咱们一起告诉她。”
“疯婆子。”
“一定讲给我妈听,到时候咱们一起笑,赶那疯婆子出门。现在你得想开点儿,巴巴。瞧,现在都挺好的。”
我换到天气频道,然后挨着他坐下,抚摸着他的肩膀,直到他不再哆嗦,呼吸也慢了下来。不到五分钟,他就睡着了。
我回到厨房,帕丽坐在地板上,耷拉着脑袋,背靠着洗碗机。看上去她在发抖。她用纸巾擦着眼睛。
“真对不起。”她说,“我太不小心了。”
“没关系的。”我说着,从洗碗池下面够出簸箕和扫把。在地板上,我发现了一些小药片,粉色和橙色相间,散落在碎玻璃当中。我把它们一粒粒捡起来,再把玻璃从油地毡上扫掉。
“我是个笨蛋。我以为我可以告诉他真相……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我把碎玻璃倒进垃圾桶,然后跪下来,拉开帕丽衬衫的领口,看看她肩膀上被巴巴戳过的地方。“会肿起来的。我跟你说肯定会肿起来的。”我挨着她坐到地板上。
她张开手,我把药片放进她手里。“他经常这个样子吗?”她问。
“有些日子他就是这种臭脾气。”
“也许你该考虑一下,找专业人员来帮忙,对吗?”
我叹口气,点点头。最近一段时间,我曾翻来覆去想过那个不可避免的早晨,我将在空荡荡的家里醒来,而与此同时,巴巴蜷缩着身体,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看着陌生的人用托盘给他端来早餐。巴巴曾经在一个活动室里打起了瞌睡,跌到了桌子下。
“我知道。”我说,“可是还不到时候。我想照顾他,等我实在照顾不了再说。”
帕丽笑了,擤了擤鼻子。“我能理解。”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能理解。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没有告诉她。这个原因连我自己都难以承认。也就是说,尽管我常常充满渴望,却害怕得到自由,害怕我将要遇到的事,害怕巴巴一走,我自己会手足无措。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像一条水族馆里的金鱼,生活在安全的玻璃水箱里,周围的屏障固然透明,却终究不可逾越。我可以随意观察外面那个模糊的世界,如果我愿意,也可以想像自己置身其中。然而我一直都被关在里面,受到限制,那是巴巴为我修造的生存边界,坚硬而不可弯折。在我小的时候,他这样做是刻意而为,现在却是无心插柳,因为他正在一天天地老去。我感觉自己已经习惯了这层玻璃,害怕它一旦碎掉,而我又孤身一人,必将被裹挟而出,冲入未知的汪洋,扑扑打打,无助,迷失,上气不接下气。
我难以承认的真相就是,我始终需要背负着巴巴的重量。
还有别的理由吗?当年巴巴要我别去巴尔的摩的时候,我就那样轻易地放弃了美术学院的梦想,几乎没有做出反抗。还有别的理由吗?我离开了尼尔。几年前我和他订了婚。他拥有一家小公司,经营太阳能电池板的安装。他长了一张皱巴巴的方脸盘,我在亚伯烤肉馆一见他就喜欢上了,当时我请他点菜,他从菜单上抬起头,龇牙一笑。他很耐心,也很随和,处事稳重。我跟帕丽谈到他时,说的不是真话。尼尔不是为了某个更漂亮的人离开了我,是我蓄意毁掉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他保证皈依伊斯兰教,上波斯语课,我还是挑出了别的毛病,找到了别的借口。到头来是我慌了神,跑回了熟悉的角落,钻进了地洞和墙缝,回到了我在家的生活。
帕丽从我身边站起身。我望着她抚平衣褶,再一次感到这是个多么大的奇迹,她在这儿,就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想给你看些东西。”我说。
我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从不离家有很多借口,其中之一是,这样就不会有人把你的闺房清理干净,把你的玩具摆在车库门前卖掉,也不会有人把你穿不下的衣服送人。作为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我对此深有体会,我身边有太多童年时代的遗存,大部分装在我床边的一个大箱子里。现在我打开它的盖子,里面放着许多旧娃娃,一匹粉红色的小马,身上有供我梳理的鬃毛,还有图画书,所有的生日快乐和情人节快乐的贺卡,那是我上小学时给我父母做的,上面有红芸豆、亮亮的小饰物和发光的小星星。尼尔和我最后一次讲话,是我提出分手的时候,他说:我不能等你了,帕丽。我不会痴痴地等着你长大。
我合上盖子,走回客厅,帕丽已经坐到了巴巴对面的沙发上。我挨着她坐下。
“给。”我说,递给她一摞明信片。
她拿过放在边桌上的老花镜,扯掉把明信片捆在一起的橡皮筋。她眯起眼睛,看着第一张。上面印着拉斯维加斯的照片,恺撒宫酒店的夜景,灯光璀璨。她把明信片翻过来,念出了写在上面的文字。
亲爱的帕丽:
你想不到这地方有多热。我们租了辆小汽车,巴巴今天把手放到引擎盖上,结果烫出个大水泡!妈妈只好往他手上抹牙膏。恺撒宫有古罗马的士兵,拿着剑,戴头盔,披着红斗篷。巴巴老想让妈妈跟他们拍张照片,她不肯。可我拍了!我到家就给你看。暂时写到这儿吧。我想你。真希望你也在这儿。
帕丽
又及:我一边写字,一边在吃最棒的冰激凌圣代。
1992年7月21日
她翻到下一张明信片。赫斯特城堡。这一次她小声读了上面的字。他有自己的动物园!多酷啊!袋鼠,斑马,羚羊,双峰驼——它们长了两个驼峰!一张迪士尼乐园的,米老鼠戴着巫师帽,挥舞着魔杖。吊死鬼从天花板上落下来的时候,妈妈发出了尖叫!你都能听得见!拉霍亚湾,大苏尔,十七英里大道,穆尔森林,太浩湖。想你。你肯定喜欢。真希望你也在这儿。
我真希望你在这儿。
我真希望你在这儿。
帕丽摘下眼镜。“你给自己写明信片?”
我摇摇头。“给你的。”我大笑起来,“说起来真是丢脸。”
帕丽把明信片放到茶几上,凑近我。“跟我说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转动着我腕子上的手表。“我经常假装咱俩是孪生姐妹,你跟我。除了我,谁都看不见你。我什么都跟你说。我所有的秘密。对我来说你是活生生的,总是那么亲近。因为有你,我感觉就不那么孤单了。我们好像doppelg?nrs。你懂这个词吗?”
她笑眯眯地说:“我懂。”
我常把我俩想像成两片树叶,从同一棵树上飘落,被风吹散,相隔数里,却仍然找得到深深纠缠的树根。
“对我来说,情况正好相反。”帕丽说,“你说你能感到我的存在,我体会到的却只是一种缺失。一种没来由的模糊的疼痛。我就像一个病人,跟医生讲不清什么地方疼,只是觉得疼。”她扣住我的手,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巴巴在躺椅上哼哼起来,翻了个身。
“真遗憾。”我说。
“为什么要说遗憾?”
“因为你们团聚得太迟了。”
“可我们已经团聚了呀,不是吗?”她说。她动了感情,声音也沙哑了。“这就是现在的他。挺好的。我觉得很幸福了。我已经找到自己失去的一部分。”她抓紧了我的手。“我也找到了你,帕丽。”
她这句话唤醒了我童年的渴望。我想到自己那时多么孤单,我曾轻轻呼唤她的名字——我们的名字——然后屏住呼吸,等待着一声回唤,并且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到来。现在听到她叫出我的名字,就在这客厅里,仿佛分隔我们的这些岁月正在折叠,一道又一道,时间因此聚拢了,几乎化作无形,只剩下一幅照片、一张明信片的宽度,飞一般送来我童年时代最瑰丽的纪念,坐在我身边,抓着我的手,叫我的名字。我们的名字。我感觉心里一震,好像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声,扣在了一起。好像有什么东西,很久以前分崩离析,现在复归了原位。我感到胸口被软软地顶着,那是另一颗心,重新跳动起来了,它紧挨着我自己的心,发出低沉的、怦怦的声响。
巴巴在躺椅上用胳膊肘撑起身体,揉揉眼睛,看看我俩。“你们这俩丫头在鼓捣啥?”
他咧开嘴笑了。
另一首儿歌。这一首唱的是阿维尼翁的桥。
帕丽为我哼着调子,接着念出了歌词:
在阿维尼翁的桥上
我们跳舞,我们跳舞
在阿维尼翁的桥上
我们围成圆圈跳着舞
“我小时候妈芒教我的。”她说着把头巾扎紧,抵挡忽然吹来的一阵寒风。空气冷飕飕的,天却很蓝,阳光强烈,倾泻在铁灰色的罗纳河上,将水面击碎,幻化成无数细小的光斑。“所有法国孩子都会这首歌。”
我们坐在木制的公共长椅上,面对着河水。她替我翻译着歌词,我却对河对岸的城市暗自称奇。不久以前,我才找到自己的历史,现在又发现自己置身于这样一个充满历史的地方,一切都有记录,一切都得以保存。真是个奇迹。关于这座城市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如此。我惊讶于它空气的清澈,惊讶于从河上席卷而过的风,吹送着河水,拍击着石岸,也惊讶于阳光多么饱满,多么丰富,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照耀着整个世界。坐在长椅上,我可以看到老旧的墙垒环绕着古城的中心,狭窄、蜿蜒的街道错乱交缠,阿维尼翁大教堂的西塔之上,镀金的圣母马利亚雕像闪闪发光。
帕丽讲给我听这座桥的历史。话说十二世纪,有个年轻的牧羊人宣称,天使告诉他建一座横跨两岸的桥,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举起一块巨石,把它丢进了河中。帕丽还给我讲了罗纳河上的船夫,他们爬到桥上,敬奉自己的保护神圣尼古拉。可洪水在几百年里侵蚀着桥拱,最后把它冲垮了。她讲这些话时语速很快,兴奋得有些神经兮兮,一如当天早些时候,她带我游览哥特式的教皇宫,摘下语音导览的耳机,指着壁画,轻敲我的胳膊肘,引起我的注意,让我去看有趣的浮雕,教堂的彩窗,头顶上交叉的弯梁。
在教皇宫外,她不停地讲啊讲,嘴里迸出一串又一串圣徒、教皇、红衣主教的名字,和我一起漫步穿过教堂前的广场,身边是成群的鸽子,如织的游客,非洲来的小贩穿着颜色鲜艳的袍子,兜售着手镯和假表,有个年轻的乐师戴着眼镜,坐在苹果筐上,怀抱民谣吉他,弹着《波希米亚狂想曲》。我记得她去美国时可没这么健谈,现在我感觉,这就像一种拖延的策略,我们正围着她真心想做的——我们也一定会做的那件事兜圈子,这一番唠叨不过是一座桥而已。
“你很快就能看到真正的桥了。”她说,“等大伙都到了,咱们一起去加尔桥。你听说过这桥吗?没有?哦啦啦。漂亮死了。那是罗马人在一世纪的时候建造的,好把水从厄尔河运到尼姆。五十公里啊!帕丽,简直是巧夺天工的杰作。”
我来法国已经四天了,在阿维尼翁待了两天。巴丽和我坐上tgv,从阴郁、寒冷的巴黎来了这儿,一下火车,就是晴朗的天,和暖的风,每棵树上都听得到知了的合唱。在车站,我手忙脚乱地拉出行李,差一点来不及下车,结果我刚跳下火车,车门就嘶的一声,在我身后关上了。此时我暗暗告诉自己,一定把这事告诉巴巴,要是晚下车三秒钟,现在我人就在马赛了。
他还好吗?帕丽在巴黎问过我。当时我们正坐在出租车上,从戴高乐机场开往她家。
每况愈下。我说。
巴巴现在住进了疗养院。我头一次去那儿考察设施的时候,院长彭妮——一个高个子的纤瘦女人,留着草莓色的卷发——领着我转了一圈,我想:还不算太差。
然后我说:还不算太差。
这地方很干净,窗户外面正对着花园,彭妮说,每个星期三的下午四点半,他们都要在花园里开个茶会。大厅里有股淡淡的肉桂和松木味儿。护工们看上去有礼貌,有耐心,也有能力,大多数人我现在已经能叫得出名字了。我本来以为这里是一群老太婆,脸上一塌糊涂,下巴长出了胡须,流着口水,自言自语,唠叨个不停,死盯着电视屏幕。可我看到的大多数住客并没那么老,很多人连轮椅都用不着。
我本来以为很差劲的。我说。
是吗?彭妮说着,愉快而职业地哈哈一笑。
真是冒犯。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们完全了解,大部分人对这样的地方是有成见的。肯定会有。她回过头,用一种稳重的腔调提醒我说:这是本院的辅助生活区。从你告诉我的情况判断,我担心你父亲在这儿很难保证良好的起居。我看,记忆监护区对他更合适。咱们到了。
她用钥匙卡开了门,我们走进封闭的病区,这里闻不到肉桂或松木的味道了。我心里一凉,第一个反应就是转身走掉。彭妮伸手扶住我的胳膊,捏了一把。她看着我,目光中饱含温情。我挣扎着走完全程,内疚的巨浪没过了我的头顶。
启程前往欧洲的前一天早晨,我去看了巴巴。我穿过辅助生活区的大厅,冲卡门招招手,她来自危地马拉,负责接电话。我走过社区音乐厅,里面坐了满满一屋子老人,正在听穿礼服的高中生表演弦乐四重奏。我也经过了多功能厅,里面有电脑、书架和多米诺骨牌;我又走过公告栏,上面有成排的小贴士和通知——你知道大豆可以降低你的有害胆固醇吗?不要忘记本周二上午11点的“猜谜与思考时间”!
我走进了封闭病区。进了这道门,他们就没有下午的茶会了,也没有宾果游戏,没有人一大早就打太极拳。我去了巴巴的房间,可他不在。他的床已经收拾过了,电视没开,有半杯水放在床头柜上。我稍微松了口气。我就怕看见巴巴待在病床上,侧躺着,一只手塞在枕头下,深陷的眼睛看着我,目光空空如也。
我在康乐室找到了巴巴,他蜷缩在轮椅上,靠着打开的窗户,窗外是花园。他穿着法兰绒睡衣,戴前进帽,腿上盖着彭妮所说的烦躁围裙,上面有绳子,可以让他编穗子,还有他喜欢系上再解开的纽扣。彭妮说,这围裙可以让他的手指保持灵活。
我亲了他的脸,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有人给他刮过脸,还帮他打湿、梳理了头发。他的脸闻起来像肥皂。
明天是个大日子。我说,我要飞到法国去看帕丽。我告诉过你的,还记得吗?
巴巴干瞪着眼睛。早在中风之前,他就已经开始遁离,长久地陷入一言不发的痴呆状态,看起来郁郁寡欢。中风之后,他的脸变成了一副面具,嘴巴持久地凝固着,歪向一边,仿佛一个客客气气的浅笑,可这笑容永远爬不到他的双眼。自从中风,他再没说过一个字。有时他咧开嘴,发出一记响亮而悠长的声音——啊!——快结束时再往上提,让这个“啊”听起来颇有几分惊讶,又好像我说的话在他心里触发了一种小小的顿悟。
我们要在巴黎碰头,然后搭火车去阿维尼翁。那是个小城,在法国南部。十四世纪的时候,教皇就住在那儿。所以我们要游览一下。不过最棒的是,帕丽把我要去的事告诉了她所有的孩子,他们也要过去和我们会合。
巴巴笑了,笑得就像上个星期埃克托尔来看他时一样,就像我给他看我的入学申请时一样,我给旧金山州立大学的艺术与人文学院写了申请。
你侄女伊莎贝尔和她丈夫阿尔贝,在普罗旺斯有个度假屋,靠近一个叫莱博的小镇。我上网查了一下,巴巴。那是个非常壮观的小镇,建在阿尔皮耶山的石灰岩山顶上。到了那儿,你可以去参观中世纪的古堡遗址,远处还有平原和果树林。我一定要拍好多照片,一回来就拿给你看。
不远处,有个穿浴袍的老妇人正在美滋滋地玩着拼图。另一张桌边还有位老妇人,一头蓬松的白发,正在忙活着,往餐具匣里摆着叉子、勺子和黄油刀。角落那边的大屏幕电视上,里奇和露西正在拌嘴,他俩的腕子被一副手铐铐在了一起。
巴巴说:啊!
阿兰——那是你侄子,和他妻子安娜也要从西班牙过来,带着他俩的五个孩子。我还不知道他们都叫什么,可我肯定会记下来的。还有——这件事最让帕丽开心了——你另一个侄子,她最小的孩子蒂埃里,也要过来。她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他俩一直不讲话。他在非洲工作,这次请了假飞过来。所以呢,这将是一次大家庭的团聚。
后来我站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又一次亲了他的脸。我把脸贴到他的脸上,回想起过去,他经常到幼儿园来接我,再载上我去丹尼斯餐馆,接妈妈下班。我们坐在小隔间里,等着妈妈登记下工,经理总会舀一勺冰激凌给我,我就把它吃掉,我还给巴巴看我那一天画的画。他多么有耐心啊,每一张都看得仔细,一边认真地端详,一边频频点头。
巴巴笑了,典型的巴巴笑。
哟。我差一点儿忘了。
我弯下腰,依照旧例,开始我们的告别仪式,指尖顺着他的两颊向上,直抵他皱巴巴的脑门和太阳穴,抚过他稀疏的白发,坑坑洼洼的头皮,头皮上的结痂,直到耳后,一边摸着,一边从他脑袋里摘除所有的噩梦。我替他打开那个无形的口袋,把噩梦丢进去,再将绳子拉紧。
成了。
巴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做好梦,巴巴。过两个星期我来看你。我突然想到,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
我走开的时候,明明感觉巴巴在望着我,可我回头再看,他的脑袋却低垂着,手里玩着烦躁围裙上的一颗纽扣。
此时,帕丽谈起了伊莎贝尔和阿尔贝的房子。她给我看过那房子的照片。那是一幢漂亮的普罗旺斯农舍,用石头盖的,已经翻新过了,建在吕贝龙山上,大门外有果树和凉亭,赤褐色的瓦,屋里看得见房梁。
“我给你看过照片,可是从照片上你看不到,沃克吕兹山的景色美极了。”
“咱们都去,住得下吗?这么多人,就一幢农房。”
“ps on est de fo, ps on rit ”她说,“用英语怎么说?人越多,就越高兴?”
“热闹。”
“噢,对。就是。”
“孩子们怎么办?他们去哪儿……”
“帕丽?”
我望着她。“嗯?”
她长长地出了一大口气。“现在你可以给我了。”
我点点头,把手伸进脚下的提包。
我觉得几个月之前,我送巴巴去疗养院时,就该发现它。可是我给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只拿了最上面的那个手提箱,就这一个,巴巴所有的衣服都能装下了,而箱子有三个,摞在一起,放在走廊的壁橱里。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去清理父母的卧室。我撕掉了旧墙纸,重新粉刷了墙壁。我搬走了他们的大号双人床,撤掉了我母亲的梳妆台,上面配有椭圆形的化妆镜。我清空了大衣柜,取出了父亲的西装,母亲的衬衫,还有封装在塑料袋里的裙子。我把它们堆在车库里,准备去一两趟慈善商店。我把我的书桌搬进了他们的卧室,现在这里是我的办公室了,等秋天一开学,就做我的书房。我把我床脚的那个大箱子也清空了。我所有的旧玩具,我小时候的衣服,我所有穿坏的凉鞋和网球鞋,统统丢进了一个大垃圾袋。我再也不忍心看我给父母做的那些生日快乐卡,父亲节和母亲节的贺卡。想到它们在我脚边,我夜里就睡不着。太痛苦了。
就在清理走廊的壁橱时,我拉出剩下的那两个手提箱,准备把它们放到车库去,我感到其中一个箱子里咣当一响。我拉开箱子的拉锁,发现里面有一包东西,用发黄的报纸裹了好几层。包裹上用胶带捆着一个信封,信封上用英语写着如下字句:给我妹妹帕丽。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巴巴的笔迹,因为我在亚伯烤肉馆干活的时候,每当我帮客人点完菜,他都会在收银机边草草记上一笔。
现在,我把包裹递给了帕丽。我没有打开过。
她把包裹放到腿上,低头看着,双手抚过写在信封上的字。在河的对岸,教堂的钟声开始鸣响。突出于水边的石头上,一只鸟在撕扯着死鱼的内脏。
帕丽把手伸进她的手提包,在里面的东西中间摸索着。“j&039;ai oublié s tes。”她说,“我忘了带老花镜。”
“你想让我读给你听吗?”
她左拉右拽,想把信封从包裹上扯掉,可是今天天气不好,她手不灵,经历了一番揪扯,她最后还是把包裹递给了我。我取下信封,把它打开,展平里面叠放着的信纸。
“他用波斯语写的。”
“你认得,对吗?”帕丽皱起了眉头,有些担心地问道,“你能翻译吧。”
“能。”我说,内心窃喜。尽管姗姗来迟,可我还是暗自感激那些星期二的下午,巴巴开车送我去坎贝尔上的波斯语课。现在我想起了他,破衣烂衫,魂不守舍,摇摇晃晃地走过沙漠,在他的身后,一路上散落着、闪亮着许许多多细小的碎片,那是生活从他身上撕落下来的。
我紧紧抓住那页信纸,免得怒号的风把它卷跑。笔迹潦草,一共三句话,我读给帕丽听了。
他们告诉我,我必然要走入水里,很快就将沉没。出发之前,我把它留在岸上,给你。我恳求你找到它,妹妹,所以你一定会知道,在我沉入水中时,心中想着什么。
还有日期。2007年8月。“2007年的8月。”我说,“那是他刚确诊的时候。”三年前,我还没有得到帕丽的消息。
帕丽一边点头,一边拿掌端抹着眼泪。一对年轻的男女骑着双人自行车驶过。姑娘打头,金色头发,粉嘟嘟的脸,苗条的身材。小伙子居后,梳了满头的小辫,咖啡色的皮肤。几米开外,有个十几岁的女孩,穿着黑皮短裙,坐在草地上,正用手机聊着天。她手里抓着皮带,另一端拴着一头黑不溜秋的小梗犬。
帕丽把包裹递给我,我替她撕开。里面是个旧的铁皮茶叶盒,盒盖上的图案已经褪了色,那是个大胡子印度人,身穿长长的红色束腰外衣,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好像在献祭。茶杯里冒出的热气几乎看不见了,束腰外衣上的红颜色也已大部分褪成了粉色。我打开锁扣,掀起盖子,发现盒子里塞满了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羽毛。短而密实的绿羽;几支姜黄色的毛,有着长长的黑色羽干;一支桃色羽毛,也许出自野鸭,泛出少许浅紫;几支棕羽,羽瓣内缘长着黑色的斑点;还有一支绿色的孔雀翎,顶端有只大眼睛。
我扭头看着帕丽。“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帕丽的下巴颤抖着,慢慢摇了摇头。她从我手里接过茶叶盒,仔细地看着。“不。”她说,“我们俩,阿卜杜拉和我失散的时候,他受到的伤害比我重得多。我比较幸运,因为我年轻小,这一点保护了我。je pouvais oublier。我还能享受遗忘。他不行。”她拿起一片羽毛,轻轻蹭着自己的手腕,盯着它,好像在希望它活起来,飞起来。“我不知道这羽毛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它的故事,可我知道它的意思是,他想着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想着我。他记得我。”
她轻声哭了起来,我搂住她的肩膀。我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树,河水流过我们身旁,流过这座桥——圣贝内泽桥,儿歌里的桥。它其实是座断桥,原来的桥拱只剩下了四个,走到河中央便戛然而止。仿佛它在努力渡河,让两岸聚首,却功亏一篑。
当晚在酒店,我躺在床上,醒着,望着月亮大而圆满,高挂在我们的窗棂中间,由着云朵轻推慢撞。窗外月下,高跟鞋咔嗒咔嗒,敲击着鹅卵石。欢笑,絮语。小摩托车咯噔咯噔驶过。马路对面的餐馆里,杯盘叮当,钢琴叮咚,蜿蜒流转,从窗口攀援而入,轻敲着我的耳鼓。
我翻过身,看着帕丽,她安静地睡在我身边。灯光之下,她的脸显得苍白。我在她脸上看见了巴巴,年轻而满怀希望的巴巴,像过去那样快乐。我知道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到帕丽,我也就看得见巴巴。她是我的血与肉。很快我也将见到她的孩子,还有她孩子的孩子们,我的血也在他们周身奔流。我不孤单。一种突然的幸福,出其不意地淹没了我。我感到它在涓涓流入我的身体,也带着感恩和希望,流入了我的双眼。
我看着熟睡中的帕丽,想起了巴巴和我常玩的睡前游戏。清除掉一个个噩梦,再以好梦相赠。我想起了我常常送给他的那个梦,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生怕弄醒帕丽,轻轻盖住了她的额头。我闭上了眼睛。
这是个明媚的午后。他们又一次成了孩童,哥哥和妹妹。小小的年纪,明澈的眼睛,结结实实的身子骨。他们躺在一片高草中,置身于苹果树的树荫下。一树花开,满枝吐焰。他们身下铺着暖草,脸上披着阳光,高高的光影,闪烁在怒放的新花中间。他们躺着,带着睡意,带着满足,紧紧相挨。他枕着粗大而隆起的树根,而她的脑袋下面,垫着他叠起的外衣。透过半开的眼皮,她看见一只乌鸫栖于高枝。凉风习习,吹过树叶中间,又转而下探。
她扭过脸看着他,看着她的哥哥,她不离不弃的伙伴,可他的脸太近了,她看不到全貌。只有他下落的眼眉,微翘的鼻子,弯弯的睫毛。可她不在乎。待在他身边,和他,和她哥哥在一起,她足以感到幸福。当睡意慢慢把她偷走,她感觉到,一片绝对平静的波浪将她浸没。她闭上眼,漂进了睡乡,没有烦忧,一切都是清澈的,灿烂的,一切都同时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