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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就算是从亚里士多德的角度吧。”现在他不再闪躲了,他就是要把斐德洛拉到自己的国度中,然后再攻击他。
”就我所知……”斐德洛说,然后停下来。
主席面带笑容地说:”然后呢?”这一切都已经设计好了。
”就我所知,亚里士多德认为辩证法先于所有的一切。”主席脸上的表情由原先的感激变为震惊,然后再变为暴怒。说得没错!你可以由他的表情知道他心里在呐喊,但嘴里没有说出来。斐德洛又落入了他的陷阱。他不能因为斐德洛引用了《大英百科全书》中他文章里的一句话而攻击他。
修辞学得二分;辩证法得零分。
”然后由辩证法产生了形式,”斐德洛继续说道,”然后由……”但是主席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他发现斐德洛并没有按着他的路子走,于是就结束了对话。
斐德洛想,他不应该打断的。如果他是真正追寻真理的人,而不是专门宣传某一种观点,就不应该打断他的话。
他本来可以学到一点东西。一旦这么说:”辩证法先于所有的一切。”这句陈述本身就变成了辩证的实体,隶属于辩证问题。
斐德洛原本想这样问:”认为利用辩证法问与答的模式达到真理,这种方法先于所有的一切,究竟有何支持的证据?”然而毫无证据,所以一旦把这句话孤立起来接受严密的检视,它就会变得荒唐可笑。而这个像牛顿万有引力定律一样的辩证法,下面没有任何支撑物,却是世间万物的根源,嘿!这真是愚不可及的事。
辩证法是逻辑的源头,但是却来自于修辞学,而修辞学则是神话和古希腊诗学的传承。这在历史上和常识上都确有其事。而诗与神话则是史前人类对周遭世界的反映,而且以良质为根基。所以,归根结底,是良质而非辩证法酝酿了我们所知的这一切。
下课的时候主席站在门口回答问题,斐德洛也想过去说几句话,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这一生他受过无数的打击,因而对可能带来更多打击的讨论没有兴趣。主席对他并不友善,甚至没有一点表示友善的暗示,反而有相当的敌意。
斐德洛是匹狼,这个形象颇为适合。
他轻巧地走回公寓,发现越来越适合。
如果他们过分赞成这样的论点,他也不高兴。他最明显的个性就是充满敌意。
真的是这样。斐德洛这匹狼从山上下来,就是要猎杀知识领域当中这批天真的居民,他完全符合狼的形象。
理性教会就像所有有组织的机构一样,并非源于个人的优点而是源于个人的弱点。理性教会要求的并非能力,而是无能。一个无能的人才容易受教。而一个真正有能力的人总会带给别人威胁感。斐德洛明白,他已经错过了融入这个组织的机会,因为他拒绝臣服于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但是这种思想似乎不值得他去尊敬,因为它是一种劣质的生活方式。
对他而言,在雪线以上的良质比这儿烟尘满布的窗户和听不完的言语要好多了。他明白,自己所说的永远无法被这里的人接受。因为要接受他的思想,这个人就必须摆脱社会的权威,而这里到处都充满了权威。绵羊能过怎样的生活?决定权在牧羊人。如果你在晚上把一只羊放到雪线以上,狂风吹来时,羊可能会吓得半死,然后会一直哀嚎到牧羊人找到它为止。当然,来的也可能是狼。
下一堂课,他想表现得和善一点,但是主席似乎并没有这种意图。斐德洛要他解释一处自己不甚明白的地方。他想这样可以缓和两人之间的对立。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这下你可累了吧!”主席尽可能地辱骂他,但是却伤害不到他。因为主席拼命谴责斐德洛的,正是他自己最害怕的地方。斐德洛望着窗外,为这位老牧羊人、教室里的羊和狗而悲哀,而且也为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而悲哀。然后下课铃响的时候,他离开了,永远不再回来。
然而在伊利诺伊州的教学却像野火一样旺盛,学生现在非常专心地倾听这位奇特的、留着胡须的人的讲述,他从山上来,告诉他们宇宙间有所谓良质的存在。他们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是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所以有些不确定。
还有一些人则对他有些畏惧,他们知道他有点危险。但是大家都深深地为他着迷,想要听更多的讯息。
但是斐德洛并不是牧羊人。如果故意去扮演这样的角色,那会把他给毁了。
这时课堂上经常会让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坐在后排不那么守规矩的学生往往对他所说的十分投入,而且也是他心爱的学生。坐在前排像小羊一样柔顺的学生却常常被他所说的吓住了。但是学期结束的时候,这些像小羊一样的学生总是能通过考试,而后排的却无法通过。
虽然到现在斐德洛仍然不想承认,但是直觉上他做牧羊人的日子快结束了。他越来越好奇,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他害怕教室里会出现沉寂,就是那种把主席给毁了的沉寂。按他的本性,他并不喜欢连续几个小时不断地讲话,那会让他很疲劳。然而现在没有其他的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他开始注意这种害怕。
他来到教室的时候,上课铃响了。
他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整堂课他都静静的,有些学生想要刺激他,使他清醒些。
但是之后他们也不说话了。有许多学生因为惊慌过度而不知所措。下课铃一响,全班同学立刻冲出教室,于是他又去上下一堂课,重复同样的情形。接下来的几堂课他都是用同样的方法去上。然后他就回家了。他越来越想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感恩节到了。
他连睡四堂课的本事已经缩减到两堂课,然后是一堂课也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他既不会回去上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也不会回伊利诺伊大学教这门课。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他走过街道,内心在翻腾。
现在城市的身影笼罩在他身上,在他奇特的观念中,这个城市变成了他信仰的对立面,并不是良质的大本营,反而是形式与本质的大本营。像钢筋水泥的船坞和道路、砖块、柏油路、零件、老旧的收音机、铁轨、动物的尸体;形式和本体,没有良质。这就是这个城市的灵魂。盲目、巨大、邪恶而没有人性;夜里你可以看到南方有大火炉燃起熊熊的火焰,而在啤酒、比萨和洗衣店招牌之间是浓厚的煤灰,沿着街边则是许多不知名而没有意义的招牌。
如果到处都是砖块和水泥,物质的纯粹形式,既清楚又开阔,他就有可能存活。正是对良质所做的那些卑微而悲惨的努力,才足以致人于死地。就拿那间公寓中石膏制的假壁炉来说,它被用来容纳那从来不曾存在过的火焰。或者像公寓与前面的树篱之间那一片数英尺见方的青草地。在蒙大拿州之后,数英尺见方的青草地。如果他们忽略树篱或青草地,那就没事。现在它的作用就是提醒人们去注意那些已然失去的事物。
沿着公寓附近的街道,他无法从砖头、水泥,或霓虹灯的间隙中看到任何东西,但他确知,其中埋藏的是怪异的、扭曲的心灵,始终尝试着借某种方式来证明自己拥有良质,它们从梦幻杂志或其他大众媒体上学来各种奇怪的姿态与神色,而且还要把钱支付给物体的卖方。
他整夜整夜地想着这些,想着豪华炫目的鞋子、网袜,以及褪去的亵衣,他注视着被煤烟熏黑的窗户,旁边露出的奇形怪状的贝壳,当表态逐渐褪去而真相愈见分明时,此地仅存的真理就是——哭喊天堂,上帝啊!这里只有死气沉沉的霓虹灯、水泥,以及砖块。
他对时间的感觉在逐渐消失。有时候他的思想快得像光速,但是一旦要他做什么决定的时候,却又好几分钟想不出任何事来。有一个念头在他心里出现,是从斐德洛的对话当中抽出来的一部分。
”写作的好坏我们需要向吕西亚请教,或是向任何一位诗人和演说家请教吗?”什么是善,斐德洛,什么又是恶——我们需要别人来告诉我们答案吗?这就是几个月前他在蒙大拿州的教室里说的,这是自柏拉图之后的每一位辩证学家所忽略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想从知识的角度去界定良质,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和良质的距离非常遥远,因为他也在做同样的事。他原来的目标是不要让良质被界定,但是在和辩证学家对抗的过程中,他提出了许多论点,每一个论点都是他在良质旁边建立的砖墙。
一旦想通过系统的思考去界定良质,就会破坏它最原始的目标,所以他所做的实在是一桩愚不可及的事。
到了第三天,走在一条不知名的十字路口,他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等到恢复视觉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人行道上。旁边有人在走动,好像完全无视于他的存在。他很疲惫地爬起来,然后费力地回想回公寓的路。他的思路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之后他就再没有离开过公寓。
他双脚交叉,望着墙壁。在一间没有床铺的房间里,地上铺着毛毯。所有的桥都断了,没有回去的路。而现在连前进的路也没有了。
斐德洛盯着卧室的墙壁看了三天三夜,他的思绪既未前进也未退后,只停留在那一刹那。妻子问他是否生病了,他没有回答。她很生气,但是斐德洛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无法回答。不只他的思考停顿了下来,他的欲望也止住了。最后一切变得一团糟。他觉得沉重、疲惫,但是并不想睡。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巨人,有好几百万英里高。又觉得自己在永无止尽地融入宇宙之中。
他开始扔东西,把携带了一生的东西都扔了。他要妻子跟小孩一块走,去替自己做别的打算。他的尿液流满了房间的地板,他也不觉得讨厌和-羞-愧。香烟一直烧着,烫到了手指,然后手指起了水泡,水泡破了才把香烟给弄熄了。
对他而言,这一点都不痛苦。他妻子看到他受伤的手和地上的尿液,就赶紧打电话求救。
但是在别人赶到之前,斐德洛的整个意识开始慢慢地毫无知觉地整个瓦解……然后他不再思索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他知道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于是他为他的家人、为他自己和这个世界流下泪来。这时他想起一首圣诗的片断,”你必须要经过那死荫的幽谷”。这句话把他向前推进。”你必须要独自经过那死荫的幽谷”。这首诗还提到,没有人能替你去走。它的内涵似乎超过了字面的意义,”你必须要独自经过那死荫的幽谷”。
他走过了这一段死荫的幽谷,走出神话,仿佛像从梦境中走出来。他整个的意识就像是一场梦,不是别人的梦而是他自己的梦,是他现在必须独自支撑的梦。然后他自己也消失了,只剩下他的梦和在梦中的他。
而他曾经这样辛苦地保卫、牺牲,从来没有背叛过的良质,原来他从来不曾了解,现在却了然于心,他的灵魂得到安息了。
这时路上的车很少,路面一片黝黑,头灯似乎很难透过雨水照射到路面。这真是非常危险的状况。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突然的煞车,或是路上有漏油和动物的尸体……但是如果你骑得太慢,后面的车就会一直催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还在继续走着。我们早就该停下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骑下去。我想我一直在找汽车旅馆的招牌,但是因为思想不集中而没看到,如果我们一直这样骑下去,它们会都关门了。
我们从高速公路的下一个出口下去,希望能通往某处。但是很快地我们就骑上一条颠簸不平的柏油路,上面有一些碎石子。我慢慢地骑着。头上的街灯透过雨水散发出来黄色的光晕。光晕摇晃着,我们一会儿身在亮处,一会儿又在暗处,一会儿在亮处,一会儿又在暗处。没有看到任何旅馆的招牌。在我们左边有一个暂停的标志,也没有指示该从何处转弯。每一条路都一样漆黑,我们很可能永无止尽地骑下去,但什么也找不到。现在甚至连高速公路都找不到了。
克里斯喊着:”我们到哪里了?””我也不知道。”我的头脑变得十分疲惫,缓慢下来。我似乎连正确的回答也想不出来……更想不出接下来该做什么事。
现在我看到前面有一点白色的灯光,而且有加油站醒目的标志,就在往前一点的路上。它还开着。我们在路旁停下来。服务生看了看克里斯,很奇怪地打量着我们。他不知道哪有汽车旅馆。
于是我走到电话簿旁边,找到一些汽车旅馆的地址,然后告诉服务生。他想指引我们方向,但是他也说不清楚,于是我就打电话到他说的最近的一间旅馆,订下房间,然后向对方确定路该怎么走。
雨中漆黑一片,虽然有对方的指引,我们也差点找不到旅馆的位置。因为他们把灯关了。我们登了记,没有说什么。
旅馆房间布置得像三十年代,但是已经有些破败和肮脏,能看出来是不懂木工活的人布置的。但是里面还算干燥,而且有暖气和床铺,这就够了。我把暖气打开,坐在前面,很快地,刺骨的寒意和——湿——气就不见了。
克里斯没有抬头看我,只是瞪着墙上的暖气片。过了一会儿,他说:”什么时候回家?””到旧金山之后,”我说,”为什么要问这个?””我一直坐着,坐得很厌烦……”他的声音逐渐小下来。
”然后怎么样?””我……我不知道……只是坐着……好像我们哪里也不去。””我们应该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也不知道。”我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知道呢?”他说。
然后哭了起来。
”克里斯,怎么回事?”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他把头埋在手里,然后前后摇摆,这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又说:”当我小的时候,情形不是这样。””那是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们总是一起做事情,都做我想做的事。现在我什么事都不想做。”他又开始很奇怪地前后摇摆着,脸埋在手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无法形容的摇摆,是一种把别人摒弃在外的自我封闭,像是回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海洋的深处。
现在我知道曾经在哪里看过他这样了,在医院的地板上。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们爬-上-床,我已经想睡了。
然后我问克里斯:”我们离开芝加哥之前情况比较好吗?””是啊。””怎样好法?你记得那时怎样吗?””很有意思。””有意思?””是啊,”他说,然后静下来。之后他又说:”记得我们一起去找床的事吗?””这很有意思吗?””当然,”他说,然后又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他说:”你不记得了吗?你要我到各个方向去找回家的路……你过去常常和我玩游戏,告诉我各种故事,然后我们一起骑车出去。但是现在你什么都不做了。””我在做。””没有,你没有。你只是坐着发呆,你什么事都不做!”他又哭了起来。
窗外的雨突然下大了,这时我感到一种非常沉重的压力。他是在为自己哭泣。他想念的是他自己。这就是那个梦,在梦里……我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听墙上暖气里的声音,还有风雨吹打屋顶和窗户的声音。然后雨逐渐小了下来。除了偶尔风吹过,雨从树上滴下来打在屋顶上,什么声音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