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风来助,桃太郎大战鬼王(1/2)
台风后几日。在练兵场的升旗典礼后,鬼中佐讲话了,他问在场的白虎队和士兵:“在森林有一片树叶落下,没有人听到声音,算不算有声音?”没有人敢回答,问题越简单越难回答,不是哲学问题就是有诡计。鬼中佐在操场划条线,要大家选边站,有或没有声音。两边的人数各半,还有人当墙头草跨在在线。鬼中佐继续说:“你们是树叶。树叶在隐蔽的森林落下,即使身在远处的天皇陛下听不到,也该舍身奉公,这是武士道的叶隐 精神。如今,米军久攻冲绳仍攻不下,有消息显示,他们将转攻台湾当前进的基地,从花莲一带进攻。台湾也是皇土的一部分,攻台就是皇土大战,我们要护卫皇土,化身火球冲向鬼畜。你们不是父母的孩子了,是天皇陛下的赤子,是神的孩子。”说完,鬼中佐问白虎队,愿意去作战的举手。帕立即举手。三小时后,有一半的白虎队站不下去了,唯有举手的人能出列休息。八小时后,最后的十个队员往后昏倒时也把手摊高了。隔天早上八点,参战的四十余个学徒兵和三十个士兵剪下一撮自己的头发,用石头互磨出粉当骨灰,放入写好姓名的信封当遗物,战亡后寄回家。他们把爆药、粮食与饮水塞入背包,立即出发,随同的有三位看护妇与五个宪兵。因为铁、公路被炸坏,交通麻痹了,他们取径山路,沿着早期为征伐少数民族所辟的“理番道路”前进,翻越中央山脉,到东部和抢滩的米国陆战队死战。
他们撑木杖走,日落时到了最后一个防番驻在所,受到日警热烈欢迎。他们在石砌的短墙下休憩过夜,做起晚餐。双脚酸痛,屁股沾到地就站不起来。他们干脆趴地上做饭,才点起火柴,竟累得睡着了,火烧到手都没知觉。只有帕还能干活,他埋锅造饭,打理好了晚餐,再叫醒人爬过来吃饭。帕目光涣散地看大家用餐,站着打盹,梦见神秘小国的旧时光。醒时,他借着尿遁往回跑,一小时后回到关牛窝深山的家。竹篙屋在月光下锈蚀,竹影缓缓地抚摸屋脊,上头的厚苔爆开了孢子。帕推开门时,得把门往上提些,避免碰地的轴柱出声。他折返家门时,已先到练兵场拿回平日攒下来的军米、干粮和罐头,用手舀米入缸,把罐头放入,掩上竹篾盖子,一切过程尽量不出声吵醒刘金福。又像往日在干活,他把水缸打满,到山沟洗净刘金福的脏衫,挂在竹篱上晾。拔去菜园杂草,洒下水和高丽菜的种子。这种菜爽甜润牙,是刘金福最爱。因为日文报纸上说有高丽人参的药效,强壮健身,比健脑丸还好,帕便托人买些。他很难解释日语高丽菜,便说它是以菜叶开花的,入口咯吱,脆得像舌头砸碎玻璃,故名“玻璃菜”。下完菜种,帕用绳子把梁木绑紧,用泥巴塞死缝隙,同时来十道风台或十个日头也撑得住。他给十九只的猪鸡即席教学,要它们懂得扮鬼脸,学老莱子娱亲,好让刘金福不寂寞。
早在帕进门时,熟睡的刘金福被开门射入的月光刺醒,以为是熊来偷吃东西,摸出床边的木棍要下手,最后发现是帕趁夜回家,用影子干活般不发声。直到帕脱下新长靴留给刘金福用,还把邮便局储金簿和私章留在鞋内,刘金福这才了解是诀别来了。他刻意出声,看着帕,安安静静地,让时间冻结在这房间,怕此时看不够,下次便以鬼相遇了。刘金福直流泪,快把帕的身影溺死在自己的泪窝。除了愤怒外,他们不敢温情地凝视,此时也是。刘金福只好闭上眼,用双手抚摸帕,发现他的皮肤下竟埋了有这么多疤痕,之后从床头拿起以细竹捆成的枕头,里头塞有一帖锦囊妙计。他对帕说,这是从恩主公那求来的时间咒法,危急时,口服妙计后喷出,再多的军队都会瞬间变成雕像。刘金福说话时,还始终不敢张开眼看,等到山屋寂静很久,才张眼追出门。帕已走远了,在小径留下目汁。刘金福想到还有好多话没交代完,沿泪痕追去,紧追紧喊帕的小名。猪鸡也跟在后跑。他们追过山溪就没见影了。因为帕溯着溪水离开,好掩护他落下的泪。只有赤脚碰触土地的人才能感受溪水的细微升高,刘金福不确定那变化是否与帕有关,或上游的一头山羌正渡过溪,便蘸一滴溪水尝,确定有泪咸。他马上倒在地上佯装气喘,有一小时之久,以为躲在附近的帕会像往常一样跑出来讨打。畜生们也有样学样,伏在河边又是号啕、又是流泪。殊不知,帕早已跑出数公里外了。
当帕快回到原地,听到学徒兵们躺在地上唱《红蜻蜓》助眠。曲调忧伤,反而让人失眠起来。
那天姊姊背着我,去看黄昏里的红蜻蜓。
我们提小篮子,在田野摘桑椹,像梦一样。
姊姊十五岁嫁出去,从此失去联络。
黄昏的红蜻蜓,依旧停在竹梢呀!
睡不着,他们数星星催眠。夜空饱蘸了星光,开绽得闹,不时地轧下几缕流星,算也算不妥。忽然间,一颗大流星划过上头的天际,拖着数公里的浓烟,坠在群山间。就在那里,星星落地后放光芒,他们猛眨眼瞧,兴奋地大叫瑞穗驿的路灯亮了,标示出关牛窝的位置。他们用两个望远镜联结看,二十公里外的村庄好清楚。路灯下,站了些人,朝东面挥手,一些出生关牛窝的学徒兵很快发现那是自己的父母,这引起其他学徒兵的嫉妒和哭泣。帕也看到刘金福。他站上梯子,接近电火球,用投射的手影向山壁放大他最后想说的话:“活着归来,活着归来。”他要帕看到而重复打手影,足足有一小时,直到冲来的宪兵打破路灯。学徒兵激动往回跑,但路灯乌了,关牛窝消失在群山间。“瑞穗,莎哟娜啦!”白虎队吼去,想把声音传回村庄,却听到大山的回音:“莎哟娜啦!”怎么热情喊,就怎般无情地回。学徒兵黯然灰心,面对眼前的荒黑风景,想起历史上白虎队的悲剧结局。一八六六年,当新政府的官军攻陷会津藩据守的鹤之城,守城的白虎队手执武士刀、长矛或女用雉刀冲出城,前头的人用自己的肉体为盾,挡下铳炮,让后头的人肉迫官军。其中幸存的二十名小武士,在铳火中奔散到附近的饭盛山,当他们回望失火的鹤之城,自知大势去了,全部切腹自杀,只有一名被救回来。学徒兵心想,这次到东部和鬼畜作战,会一个都不剩了。
白虎队各自背了十余公斤的爆弹,士兵则背了步铳、干粮、锅具和米粮,还带了一种能瞬间提升战力的“槟榔锭”。暗算七天可爬过大山到达东部,但花了半个月还没到,快吃光粮食,但无撤退的意思。森林是落叶、雨雾和时光的坟场,弥漫神秘的死亡气氛。他们在雾海与树海中走,总看到似曾相识的景致,却在兴奋地冲过极为陌生的冷杉林,或穿越一条没见过的山溪后头,又回到熟悉的。他们没辙,指北针成了手表,每秒都在转。那些山脉好像有生命的长大,而且趁夜乱位移,与地图上的等高线不符。方位更不可靠,北极星在天央,回音从背后传来,如果沿太阳升起方向前进,却发现那是落下的月亮。部队越拉越长,某日从后头传出爆炸声,帕往回跑,是队尾的士兵精神错乱得拉开手榴弹自杀,头轰不见了。帕下令部队驻留,但宪兵执意前进,不依就照军法开枪。帕把对准他的铳管拨开,跍地上拨开新落叶,“这地方已陷下,因为我们重复走了一百回。森林是活的,不肯让我们走出去。”
好证明所言不虚,第二天,帕领军出发时,把衣服的脱线绑在树上。线丝不断抽出,没了换另一件。到临暗时,他们又回到绑线头的原点。大部分的人信心崩溃,相信是“鬼打墙”,走在迷宫中。森林不只是活的,还懂得恶作剧。他们开始砍树、搭寮舍,在山上建造一座小村子,每天派出十人小队寻路径,即使晚上也一样。其他的人则狩猎、采集可吃的植物。某暗晡,帕发现蹊跷。那些以营火为中心而辐射出的树影,并非直的,树梢影子会转弯。凭转弯的指示,他独自前往秘密的中心,寻找森林的黑洞核心。穿过森林还是森林,爬过山头仍是山头,只有溪水有源头。帕闭上眼溯溪,不要被景观迷魅,仅用脚上寒毛感受水的方向,跌跌又撞撞,忍受饥寒,他终于来到溪源处,那是滴着水的巨大山墙。他走一圈,发现是一座四方宽有两百公尺的岩堡。帕心跳好快,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奇异感觉,他趴上岩壁听,里头流动各种水声,有的像彩虹落泪,有的像云霓成雨,还有熔浆流动的声音。帕知道这是什么,是他的血肉、力量和秘密来源的大霸尖山,泰雅人的圣山,称为pa-pak-wa-qa,也是他全部的名字。他跪在地上,不断复诵山的名字,希望圣山带领他们走出森林。可是自己好宁静,没那种呼喊全名会涌出神力的情绪。他对山倾诉,又好像对自己呢喃。帕开始爬圣山,沿山壁上爬,他感到自己像鱼快溯到源头了,游过浓重流动的雾气,风声轰隆,雷声霹雳,世界如此混沌呢。忽然间,一切安静了,帕终于来到大霸尖山山顶,上头全是苔锈的巨石块。放眼看去,脚下的雾气成了包围在岩堡四周的云海,他就站在世界孤岛的顶端,身体像点燃的璀璨烛芯,剧烈震动。帕忍不住呼吼自己的全名:“pa-pak-wa-qa。”以泰雅圣山为全名的帕,他的呼吼启动世界了,云海活起来,以漩涡状绕着圣山在旋转、推挤和搅和,越来越快,发出隆隆的巨响。云海最后被圣山吸尽。帕感到脚底的石块是水酿的,有生命,会呼吸,充满了泰雅传说中淹没世界的力量。月亮好亮,世界好白,视野打开了,森林和山脉就在眼前。帕看到夜探部队的灯火,是沿着弧度前进。他知道这一月来走不出森林的原因了,探路军队是不断绕着圣山走,没头没脑地前进。这是山的引力,没有圣山同意,永远走不出去。
他们在森林滞留几个月,摩擦日渐加大,常会为一个眼神打架,赢的人愤怒地吸食输者伤口流出的血,好解决饥饿。缺盐巴,他们头发渐渐转淡,一夜醒来发现全变成红色,“完了,变成红孩儿了。”他们大笑对方的发色,后来才气着自己的丑样。这期间,他们用石头捶小量的火药,或用放大镜燃烧弹药取火,维持每日的篝火。又跟少数民族学徒兵学打猎,用活套作陷阱,步铳变成猎枪,但是能吃的早吃完了,方圆数公里内的动物也被狩猎光。动物早有预感,闻到人类味道,逃得比风还快还远。再快也逃不过帕,他每日猎回的几头水鹿、山羌,却填不饱所有的人。老饿鬼坂井一马更是花整个下午把兽骨捶成粉,和水当面糊喝,能混上一餐消夜。更惨的,是老兵新兵的阶级扩大,拳头和枪杆就是命令。帕强制把士兵和白虎队隔开,彼此避过一条山溪建立营地,不然暴动迟早毁了大家。另外,还有一种怪病传开来,比饥饿更可怕,患者的手脚水肿、牙齿脱落、视力退化,痛苦的呻吟声真让人想杀了他们。这下子,帕又在远处建立病房,好把伤员集中管理。
一个部队三足鼎立,老兵组、白虎队组与病患组。帕经常对学徒兵说,他出去对边巡视老兵组,顺道猎几头野兽回来吃,好给大家体力。帕才离去,一些学徒兵开始哭泣,不满地抱怨:“白虎队最后只有一人能回去,就是帕。他最强,他躲起来了。”大家相信这理论,大骂帕的不是,还说他每次猎回兽肉,身上带有馨香的烤肉味,一定是先吃饱再回来。白虎队开始内讧,互相指责、怒骂和动手脚,三个强壮精明的学徒兵夺门出去,决心找回帕安军心,结果引来十个学徒兵的误会,以为是逃兵,也跟着逃。十几人不知道要逃到哪,下意识顺着平日走出的小径,有的害怕得跑回去,有的继续逃离。其中一个学徒兵逃到病患组的寮舍,饿肚子闻到血腥和烤肉味,还看到帕的身影。他赶紧跑回山屋,招来所有的宪兵和白虎队,紧紧地包围帕。那一刻,所有的秘密都揭开了,那些生病或失踪受伤者被帕寻回后,最后失去医疗而死亡。帕把他们焚毁,但烧尸体的柴薪不够,内脏无法烧净。帕只好砍下手指烧掉,装入竹管标记他们的姓名,当成遗物骨灰。到最后,由于食物不够,帕只好把尸体切割成碎状,权充兽肉给士兵吃,剩下的人骨埋下葬。白虎队曾在碎肉发现体毛,根本想不到帕敢这样做。当士兵包围帕,发现事实时,他们扪着肚子呕,又连滚带爬地跑到山谷喝下满腹的清水催吐,最后坐在溪边发呆,不顾强风呼呼地刮过,直到帕把他们一个个拎回寮舍。吃人肉一直是他们内心的秘密,而帕也发现,吃了会大量做噩梦,晚上梦到地狱景象,白天又活在人间炼狱,无怪乎大家的冲突日益加深。最后断了这项肉源。
即使这样,宪兵坚持不撤退,每天派出先锋队找出路。临暗时节,回来的先锋队往往少一两人,没人知道为何失踪,也不想知道,找答案不如等答案自己出现。军心涣散之际,帕下令每天娱乐,每小时集体大笑一次,好打发会杀死人的寂寞。他们每天不是竖蜻蜓,就是翻筋斗,接着骑马打仗、丢沙包、躲迷藏和大风吹,最后是闹热的“红白对抗”,每天搬演新游戏。游戏结束,帕带领大家到溪谷游泳,顺着滑石溜,光屁股、甩鸡鸡从巨木上跳水,炸入蓝透骨子的河水。瀑布一层层接上天,仿佛澄澈的天空液化成河水流下来,难怪会冰蓝干净,手一抓就蒸发成云,喝了满腹都是回音呢!玩饿了,帕举起一颗巨石,大喊爆击,奋力把大石丢到溪水中。河水瞬间炸得干净见底,从天上哗啦啦雨落,苦花的鱼胆囊破裂,自动掉落到手上。他们坐在山背上吃烤鱼,看着盛开的高山杜鹃绵延在草坡。这花美得真麻烦,红红白白地染伤眼珠,闭眼都逃不过,夜里还强占梦境。他们迎着风,在云空下,开喉大唱:“春が来ゐ来ゐ 雲水空。やがてほのかな 日のひかり。(在流云飘过的晴空,春来了。最后,阳光不再灰阴了。)”那时山上的春天已过好久了,但他们童年的欢快才刚来。
山中生活,成了白虎队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他们每天游戏,吃帕猎回的兽肉和溪鱼。即使这样,他们仍搜寻山下的讯息。一个“拉积欧(radio)”学徒兵背个收音机来,每日定时装上电池收听。收音机越到大山,越是装聋作哑,不是听不到,就是因高山症而头疼得传出吱吱喳喳的杂音,好不容易收到讯号,就高兴地得了口吃,一句话讲成十句。为让讯号清晰,拉积欧学徒兵每天爬上树梢收听,偏偏他有惧高症,很难克服高度。大家等不及,连收音机也急了,人还没到树梢就自动开机。几个月后,拉积欧兵练成了爬树高手,当他爬上九十公尺高的台湾冷杉,抱着树梢前后晃,收音机自动吓出声:“……吱吱喳喳……强大的……吱吱喳喳……将从台湾东部登陆……吱吱喳喳……毁灭性攻击……吱吱喳喳……全体军民防备……”拉积欧兵发着抖,对底下喊:“吱吱喳喳发动攻击。”树干每十公尺趴了一个学徒兵,好把讯息传递下来,传到底成了:“米鬼攻击,全体作战。”话讲完,收音机从树梢掉下,摔碎成一摊冒着小闪电的粉末。树梢的拉积欧兵急地喊:“是拉积欧自己掉下去,不是我推的。”这句话一路经过八个心生恐惧的学徒兵传下来,最底端、树根旁的那个说:“拉积欧怕鬼畜,先自杀了。”
收音机跳树自杀,米鬼威力连铁块也怕。他们开始整军备战,绑好山屋,把平日穿的木片衣脱下,换上整套军衣。磨亮刺刀,剃好遮耳的长发。然而等待敌人来,真是煎熬,消耗他们的体能,任何风吹草动,马上使他们的心跳高飙不止。帕分配给他们“槟榔锭”的药丸,加强夜视能力,有孙悟空火眼金睛的妙用。药丸落肚,脑壳通了,士兵们精神饱满,不用吃饭也有好体力,甚至有人跑到前方挖伞兵坑监看敌情。等了一夜,他们累过头、饿过头,几乎爆肝了,但奇怪的是灵魂爬到高峰仿佛是熟透的花朵,处在盛开的亢奋状态,他们又吃起“槟榔锭”,把自己变成视力与战力更强的士兵。到第二天临暗,天色大变,强风刮过山谷,落叶成群地窜刺,大山轰隆隆吼出回音。白虎队和士兵相信鬼畜从东部上岸,轰炸机投下无数炸弹,死亡的暴风吹上中央山脉。
面对强风,“万载,神风来了,神风来保佑我们了”,帕兴奋大叫,好驱走他们的恐惧,每个人都高举双手大叫。十三世纪末,野心勃大的元朝曾两度派遣十余万兵力,征伐日本源氏幕府,没想到在海途中都诡异地被台风袭毁。得以保存命脉的日本,称这台风为神风。那股曾吹走蒙古人的神风如今来到中央山脉庇佑白虎队了,他们回去岗位戍守,好给敌人一击。更晚时,风雨更强,山脉扭来扭去的,冷杉与桧木就要连根飞起来了,屋外头活像太上老君炼坏的丹炉,弥漫黑雾。几个前哨的学徒兵突然跑回寮舍,喘得趴在地上,勉强才挤出话:“战车来了,米军攻来了。”帕吓一跳,竖尖耳,听夹杂在风中的微响,轰隆隆,真的是米军雪曼战车的履带在刨土,朝山谷前进,他甚至听到b29轰炸机低沉飞过的声音。不久,随后有一个营的米军陆战队攻入山谷,不断吼叫、喷气和磨蹭。山溪对面的老兵组驳火,战火点燃,火光把暴雨染成凄迷的素描线条,每束雨都充满生命,懂得散放死亡气息。
爆炸四起,山谷传来米军的哀号。鬼畜反击了,攻上山坡,撞击白虎队的寮舍,门板后头传来地狱般的热情呼唤。学徒兵感受到死亡逼近,这不是演练,因为死了不会重来。他们腿软站不起,身体抖动,脑海空白,忘记了怎么呼吸。忽然间,一朵小小的云从一个学徒兵的耳后飘起,缓缓地震动,是蝴蝶呢!在山屋中飞呀绕的。他们纷纷从领口或笔记本放出黏湿的液体,那是从火车沾下来的蝶液,好像他们预知远行而及早收藏。一吹气,蝴蝶活过来,白的、黄的、灰的都有,在山屋飞得悠闲,和屋外轰隆隆的战火唱反调。“回家去吧!飞到妈妈的梦中,说我不再回去了。”他们祈祷,每一只蝴蝶都代表一个学徒兵的死讯。他们还彼此搀扶,咬破指头在墙上写下“爸妈,再见了”。
无论帕如何踹、怒骂与鼓励,学徒兵都怕得动不了,于是他喊:“让我们保护蝴蝶,让它们飞回家报信。”这招有效,学徒兵醒了,不要连死亡的报讯都没了。他们反击,拔掉手榴弹插销,往头上的钢盔敲醒底火,五秒内丢出。一个学徒兵太紧张,把插销丢向敌人,把手榴弹握得死死的,跪着喊要爆炸了。一时急,帕用手刀敲碎他的手腕,夺下后丢出。但抛得慢,手榴弹在近处爆炸,一块碎片回射中他左眼。帕瞎了一眼,眼眶喷出大量的血,脑浆差点流出,在地上打滚尖叫。他知道哀号只会带给白虎队更大的恐惧,躺地上告诉自己不要抽搐,不要听,也不要看他们的请求,咬牙握紧拳,恳求心脏快快安息下来。学徒兵围在帕身边尖叫,死命拉起帕,要他起来领军,无视帕的痛苦,最后看着他们的支柱就赖在那,化成血滩。屋外全是战车、飞机和咆哮的米军,夹杂狂烈的大风暴,从木墙的裂缝发出奇妙的韵律。雨水很快流进屋内,找到路狂奔,现场成了宽阔的血泊。
在死亡的关卡,帕梦到那个场景,关于一座湖的秘密。那是有一回,他扛着柴回家,听到草丛后头传来窸窣声,循声而去。是一只山羌,被猎人的活套套住。它用力挣扎而颈子的皮毛尽脱,露出猩红肌肉。帕用柴刀砍断绑在树干上的套绳,让它跑开,但是套绳还在它脖子上。帕要跟上去解开,森林隐秘,连兽径都不轻易现出踪影,在蕨影密度高得吓人的后头,有水光反射出来。是沼泽,一座水中森林的化身,薄暮时分的水畔,夕阳蔓衍,处处是亢奋的声音,有蛙鸣、虫吟与夜鸟的沉啼。帕看到山羌。它抖着耳朵,在水中游。他好喜欢这个梦,能在梦里死去也好。他走下水中,看到红娘华有着镰刀般的前脚,用屁股上的小管子呼吸。龙虱游到水面换气,屁股带着一颗气泡。帕闭上眼,闭上呼吸,慢慢死去。
学徒兵哪肯帕死去,拿出更多“槟榔锭”,捣碎后掺着帕的血,用针筒打回他的体内。一股火焰从帕的施打点窜爆,他心脏高速运转,脑浆快融化。在自我梦境中的帕,被梦中的湖水呛到,猛咳猛咳的。然后帕醒了,回到战火的现实中,把流入鼻腔中的血咳出来。帕从地上蹦起来,又痛苦乱翻,当他在濒临死亡地大力扯下自己耳朵后,有一种舒泰飘然,脑壳不卡了,身上没病渣,仿佛神经系统都死光光了,便用手挖出烂眼珠和碎铁片。帕把命豁出,用棉布塞入左眼眶,戴上飞行镜不让布掉出来,准备发动死亡攻击。
白虎队惧怕死亡,害怕死亡前的折磨,也害怕自己没有力量面对死亡了。帕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拿白布条绑上额头。白虎队也绑布条,血书“大和魂”,意谓武士道的精神;看护妇把白布条圈在手臂上,血书“大和抚子”。他们害怕地围成一圈,男的背弹药包等待攻击,女的拿针筒随时往血管注入空气自杀,他们身体疲困得想永眠,决定和鬼畜玉碎。
帕看着大家,说:“在这最关键时刻,我要选出副队长。”学徒兵互相推荐心中的第一人选,有人还毛遂自荐。
“吧嘎,你们在干吗?”坂井怒骂,然后转头对帕说,“鹿野殿,你不要丢下我们。”
学徒兵这才知道帕的计划是单独去决战,丢下他们,纷纷摇头说不当队长了。帕生气地喊:“不服从就是中国猪,就是清国奴。给我鬓打。”肉攻队两两相对,猛掴对方耳光。帕也猛扇自己巴掌,五官几乎甩出轮廓,鲜血用喷的,他边打边说,好像把话从嘴里揍出来:“我没教好,没人服从命令。”于是学徒兵又争着要做副队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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