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杀鬼 > 天公伯终于青瞑了

天公伯终于青瞑了(2/2)

目录

帕把藏了刘金福的树根茧扛回山中,光是解开茧就花三天,好在那些树根是活的,泡了咸水便死了。刘金福被强制拉出地牢,深觉屈辱,此后自囚在梦里,拒绝醒来,他牙齿紧咬,双手紧握而使指甲嵌入掌肉,愤怒完全呈现在肉体上。照料这植物人,帕依三餐把配给的军米嚼碎吐哺,用竹管接上鸡肠当工具帮祖父灌食。定时按摩刘金福的手脚,拍打背部,从嘴鼻把脓吸出。按时翻身,免得长褥疮。每日清晨,伸手从祖父的肛门掏出一颗颗球状的硬屎块,傍晚时背他去散步,一边唱歌一边拍他的屁股,哄他放屁清肠。如是半个月,飘来的新种子在门前蹿成了尺长的野菜,开出下垂的红花,帕摘下来烫熟,嚼碎后灌给刘金福吃。那种菜俗称南洋春菊,日文汉字叫红花褴褛菊 ,煮后的菜色褴褛,滋味苛涩黏肠,却成为村民饥荒时的桌肴。有人说是飞机草,因为从飞机上撒的,将就食食。有人说是饥饿草,肚枵了,什么都没得吃时,加减有。没有一种名字比光荣天皇更值得的,帕用天皇的年号命名,叫昭和草 ,意谓“今上(当今天皇)”御赐的。

植物人每天猛长趾甲和头发。帕用军用剪刀铰趾甲,喀声断裂,趾片竟射嵌在竹墙上。再用磨刀石修脚指甲。趾甲很难处理,刘金福会紧握手,趾甲老是刺伤掌,搞得一片脓疮。后来帕发现,握拳不代表战斗,是孤单需要伙伴,便把自己的手钻进刘金福的拳窝。那手抓到依靠,淡淡牵着,脓疮就好了。只有帕要出门时,才会抓两只小猪代替自己,给刘金福牵着。刘金福的头毛长得更快速,像流水往下泼,到处积满斑白的潮水,还流到菜园。有一日,头发碰到阳光,瞬间变白,阳光顺着发丝传送到他的脑袋。梦里的刘金福顿时看见路灯亮了,自己盘坐在路灯下,除了一盏路灯,之外都是坚壁清野、一望无际的世界,于是他大喊,吹掉灯火。帕听到刘金福的梦呓,把他的头发垫在树头上,用菜刀錾。头发太韧了,剁不断,被菜刀嵌进木头。帕看傻了,用手猛扯头发,痛得喊出,发丝像细微的刀子割入掌中。那是刘金福的愤怒之发,斩不断,理还乱,他把不满都囤积在上头,不然会闷死的。

某天下大雨,雨势狠,把屋顶砸出破洞,晴后的日光射进来。那个落下的光印随日头移动,好像在晦潮的房里找什么。随日头北移,光印路线略微南移,九天后照到刘金福的脚。啵一声,植物人发芽了,从脚趾长出植物,叶子茁壮,上头飞满发光的尘埃,如飞鸟环绕在十座小森林,让观看的帕发出喟叹。原来是刘金福的老趾甲钙化腐空了,塞满牢土,便把当时拉娃从车洞丢下的种子全藏在那,共长成三百多株的小苗。其中大拇指的森林很澎湃,一厘米厚的钙化层养了好多热情的秘密,以雀榕最霸道,溢出的缠根裹着他的脚板。帕觉得刘金福想借植物和他说话,便摘入耳朵放,蹲下,捂着听。哇!他听到细根蹿长声音隆隆响,起初以为是风大,但他记得刘金福说过植物会趁打雷时赶快长根,要喝随来的落雨,于是他知道刘金福的梦中在打雷了,豪雨将至。他帮他盖上蓑衣,刻了一条船当床,要祖父躺在两条小猪中央牵着蹄,在日头天也挂上煤灯以防天色随时转暗,让祖父安心。然后他把趾甲苗全拔下,移种菜园,叉着腰,望着日头时还打喷嚏。帕关上竹门要离开时,杵在那看小猪小鸡在篱笆里玩,小猪用鼻子乱拱,小鸡乱掘地穴,到处是疤坑。他又抬头看屋顶的杂草,被阳光磨得泛光,远处的森林在最细微的风中动,好像是喘息的河流,而更远处由树梢构成的山棱线在浮动。他看太久,忘了要出门还是进门。这才进门,看着躺在两头猪中间的刘金福,探探他还有鼻息吗。他脑门总是这种犹豫、迟疑与愁缠的烟雾,几乎遮瞎眼,就是生怕刘金福随时会断气。他最后撒了一把猪菜,去招呼小鸡和小猪,便大声唱歌,边吼边沿着小径回山林做奉公,这样就什么都暂时忘了。快走到时,他听到遗忘在耳朵里的植物还在长,发出咕噜声音,把它种落土,拔光附近的杂草和石头。这植物的日文汉字是踯躅 ,即杜鹃,叫得更精确是玉山杜鹃。那是拉娃自同部落的人手中转送给刘金福的。玉山杜鹃,在雪中微卷树叶,忍冬待春,泰雅语故称北德拉曼,意思是“再试试看,别放弃”。拉娃部落的人曾携带此种子走五天四夜,夜攻玉山顶,面对曙光,背对帝国最高海拔的神社“新高山祠”,手掌高盛种子,跪地祈求全世界的泰雅祖灵给它力量,能在更低海拔的燥劣环境发芽。然后把种子送给拉娃,期许她获得植物发芽的力量。

夜露滋润,北德拉曼一暝大一寸,半个月后长成树,迸出如白色的花朵。那些数百个铲山的人,终于看到平坦尽头那株开花的玉山杜鹃。他们这才相信先前的猜测,眼前长一公里、宽八十公尺的平台,是一个被云雾掩藏的简易飞行场。他们开始整理飞机道,十六人一组拖动大碌碡压平。碌碡大如房子,从巨岩上凿下来,每个耗时三个月凿成。碌碡也像火车轮般,把石子轧得火花爆窜后剩下灰烬。帕一人就拖动了,他倾斜身体,绑上拳头粗的麻绳,每拖一次就像刀子割肌肤。过度劳动使他们手脚冒水泡,常常半醒着工作,也半睡着吃饭。疲惫得想放弃时,山下传来汹涌歌声,学徒兵爬上树梢或崖边瞧。群山奔腾,有好多人从三个方向走来,还有一朵大云飘来飘去,飘到哪儿,被云影遮到的人群会唱起高昂的军歌。北方是来自新竹州的两百位警防团人员,西侧是来自苗栗郡的百名爱国妇女,南边是来自台中州的三百名中学女子“挺身报国队”。他们来这奉公,困的困,累的累、渴的渴,但是白云朝头顶飘来时,用响彻云霄的军歌赶走云。人声的趜赶之下,白云只能朝东奔向机场。忽然间,晴雨落下,把厚薄各异的树叶敲出节奏,白虎队知道他们为何唱歌了,这是“西北雨”的云,得唱歌应和,便在雨中豪情起来。上千人投入奉公,机场在两天内迅速完工。

天气渐暖了,日头朗朗,踯躅花随日踯躅,褴褛菊逐风褴褛。某一个山径转弯的地方,有个采野菜的孩子发现龙葵上沾了白色物。他大喊,下雪了。说它是雪,它就飘了,像风的灵魂般迁徙。孩子追着喊:“大热天,落大雪了。”他追到视野好的山头,看见到处下起这种雪了。雪景的中央,有一台新式的机关车从瑞穗驿发车,后头只拖着一节花车,绕蜗牛壳纹似的山路往壳尖的机场驶去,汽缸永远处在亢奋状态。那声音泛得远,动物逃跑,风到处乱流,把山屋的梁子都泛歪了,阳光直接戳进刘金福的眼皮。目珠是梦的入口,水晶体折射出的七彩烧坏了刘金福梦境,连白寂寥都不剩。以梦锁国的策略败亡,昏迷一个月的刘金福醒了,感到口渴,端不起身,将就翻落了床,爬到灶下撞翻了水缸喝水。他注意到异状,地上的水滩不断地泛涟漪,便贴上翻缸底形成的巨大集音器,听到远处传来的嘶嚎声。错不了,是那魔剽的力量把他震出梦外。刘金福要杀了这力量,一头撞刀架,一把菜刀插落地。用嘴叼了,顶开门,爬过庭院里开满的杜鹃花与嗡闹蜜蜂。他吓一跳,到处是像雪的东西,昭和草的絮满天飞,数量大得把山棱线撑得鼓鼓的。刘金福想不透这些讨人厌的棉絮哪来的,但不久就爱上它们。白絮黏上了他,风一吹,他跑起来,身子轻盈得像离开弓的箭,拖着又长又白的头发。他忽然有某种感觉,是愤怒,是源源不绝的复仇力量,他要杀光路上睹到的每个日本人,直到也被日本人杀死。刘金福不知道复仇加速了自己奔向最初的允诺——降雪之日就输诚。他跑上帕一个月来往返而成的小径,想不透,这路哪时走出来的,要引他到哪?小径的尽头接上一条通往机场的山路,来到巨大声音的源头。

那是新式机关车,拖了一台花车,爬往飞机场。花车用黑檀木打造,两侧镶上皇室十六瓣菊纹,错上金漆。车内飘满鲜花味,几个十八岁的神风特攻队少年坐在弹簧皮椅,脸上搽了淡妆,颈子系了丝绸方巾,一手搁在窗上,失神地北望蓝天。机场的零式战机挂满炸药,只加了去程的汽油。喝完圣酒一杯,他们会从这启航到太平洋,撞击米国的航空母舰,肉体为“圣战”死亡,灵魂归靖国神社。这新式的机关车叫“紫电”,有三个汽缸,而轮胎上有细钉增加摩擦,力量之大,村童称之为“天霸王”。天霸王烟囱喷出的煤烟与昭和草的白絮绞成一股烟泉往上喷,染了烟尘的白絮又过重地落地。大白天变黑,车头亮起大灯,拼命往机场爬,路太陡峭,三汽缸噼里啪啦地捣,还是难拖动,得由两百多个村民帮助。帕倾斜身子,与十匹悍马在前头用粗绳拉机关车,士兵与年壮的在车旁推,小孩则拿火把照亮路,他们唱起《大地的呼唤》助兴。每当车轮空转,白虎队用木棍插去,撒石子增加摩擦力。在到机场的最后大陡坡,天霸王下滑,巨轮把两个村民的腿压成肉酱。所有人都听到那痛苦的呼叫,像锥子钻人心,不过要是少数人放手救,大部分的人会遭殃,所以只能继续干活了。

这时候,旁观的刘金福靠在树上,一种浓烈的哀毁弥漫全身,他正想要用死亡为自己插翅膀,离开这世界,却看到无数的亲友还陷在地狱挥手。这是最大折磨。他失声痛哭,泪水洗掉身上的白絮,失去轻盈的力量,一寸寸下滑。九降风吹来,把他的长发、寒毛和阴毛瞬间摘光,随风湮灭。一瞬间,慈悲使九錾头成了无毛人,他跪下祈饶:“天公伯呀!你不成青瞑了?我给你做牛做马,你从今要保佑关牛窝,保佑台湾人呀!”刘金福拧干泪、咬紧牙,拖着颤巍巍的步伐,走出森林,上前推天霸王,成为奉公队的一员。

臣服的刘金福拔擢为瑞穗驿的“助役”,也就是副站长,这是顶天官位,驿长只能内地人做。他的工作轻松,结领带,戴盘帽,手提信号灯,用最复杂的心情做最圣洁的工作——擦亮星星。他不反对这头路,还有点喜欢上,唯一的要求是打赤脚,放裤管遮丑。每到临暗的上工前,日警准他烧炷香。刘金福在车站后头,双膝一折,额头触地:“不肖子孙刘金福,脑筋朽朽了,在此向列祖列宗跪拜。”之后将香炷插在地上,去干活了。等他一走,巡警便把香炷踩熄,踢到崩岗下。车站广场早就聚集了上百人屏息,目珠不眨,就怕错过擦星星的好戏。过不久,加挂副厢的引导机车先进站了,向后方打出通行灯号。八节的列车随后翻过牛背岽下坡,刹车器猛响,来令片里耗出了一泡泡的火屎沫,满出一道流滟的天河铁道,恰给列车自天上踢跶来。村童捏住呼吸,不能欢呼,也按捺欢呼。天霸王随后也要进站了,它的汽缸在远处发出雷响,而头灯这里拨、那里挑,像极了闪电,壮观得很。不多久,被村童称为“制云机”的天霸王爬上牛背岽,亮出额前直径四尺的菊纹盾,那是与大和舰同属的超弩级机关,或皇室乘车“御召机”有此荣光。只见天霸王站上牛背岽,气不喘、汗不洒,放一响笛声,喷出十只飞鸟高的蒸汽,浮了朵大白云。它冲下坡时,刹车花火往后丢,像是抛出一款绣花的披肩,那碎飞的小光晶,惹得路旁的草木伸出影子瞧。但火花随即被车旁洒水器喷出的水网抓熄,免得酿灾。孩子再也憋不住气,连连喊万载,欢呼和奋力地高跳,欢迎机关车中的天霸王到了。这场面他们看了数十回,还会看上一百余回,每一次都永远像第一次看到时动人。

天霸王才靠站,有人在车边靠上梯子。刘金福跨上擎马仔,由帕背了一步步登上了车顶。他们经过一个坐在沙包堆里的机关枪士兵,来到路灯下——那是世上最低的星星。刘金福用掸子拂去灯泡上的煤尘,从口袋抽出布绒,盛了电火球擦。那么轻,那么温柔,光亮从指缝漏下,驿站流动着细微的光影。刘金福又翻到绒布比较干净的另一面,再擦电火球,多点手劲,玻璃会咕叽响的。孩子闭眼听,这咕叽声让孩子猛吞口水,全身缩痒起来,便会喊刘金福生病时的那句家常话:“海,我看到海咧!”海呀!孩子们都仰望着,想象那灯光如海潮淹没了整个山谷,在最暗最潮湿的角落慢慢干燥,连最隐微的东西都啵一声长出影子,光影卷卷,奔荡汹涌,辐射出去的影子让车站如盛开的昙花浪蕊。擦亮的电灯更透明,二十公里外都可以看到,更多的昆虫飞涌来,快把刘金福撞落了。在最光明时,刘金福演出自己的西游记影子戏,手靠近电火,把影子投射在附近的山壁上,虫影成了戏途上不断掉落的豪雨或大雪。众人仰酸了头,虫雨也唰满了整车站,约一分钟后戏终了,刘金福翻个手,只见山墙的三藏师徒都走入大雪中幽隐。江湖恩怨,都枕在今夜梦中,行路迢迢,且待明日分晓。手影人分辨不出穿什么衣,也没说话,端看观众各自的配音了。最完美的独白来自个人内心对世界的对话。宪兵认为这没有违法,哑巴戏,鬼才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消……灯……”

影子戏结束了,帕背刘金福下火车,准备熄灯。广场上的百余人一起倒数计时,喊出声音,希望全世界的夜都能看到这盏灯的睡去。

好多看一眼灯,孩子特别把“灯”字拖得长,足足一分钟,把山催眠得打呼了,充满狗熊、山猪和飞鼠的叫嚣。刘金福扣下路灯扳手,啪一声,电火球缓缓地阖上眼,灯芯把光亮吸回电线,沿着独立系统的水力发电机往回送去,经过水轮、流水、山坡、流风、白云,瞬间送回天上。啊!所有人尖叫,电火送回天了,散成满天的星斗。天河鲜鲜,星图淋漓,低得对星星喊话它们会眨眼回应呢!全宇宙为关牛窝点起敻邃的电火珠。夜转浓,风转凉,清风又把星星吹得松动,咻来咻去的,满天流星了。

之后,全庄宵禁熄灯,火车也得熄灯。几个士兵用四根竹子顶着的铝板,放在火车烟囱上,不要让火星露出。不久,夜空中嗡嗡响起,定时到北方轰炸的米机飞过上空,防撞灯飘过了银河。村人知道米机轰炸关牛窝也没用,有好几次他们看到炸弹落下,不是被观世音娘娘接走,就是恩主公开牛车来收净净。他们不认同鬼中佐的做法,得在庄子到处挖防空洞,每家地上都有个肚脐,那是防空洞入口的盖子。他们觉得更见笑的是,竟然挖了一道五十公尺深的大山洞,说是火车的防空洞,现在成了养蝙蝠住的旅馆。

米国爆击机和战斗机飞过后,火车移动调车,链接器哐当一声接上。天霸王在前头拉,后头是老火车姆推。头灯大亮,汽笛一响,沙管放沙好增加主动轮起步的摩擦力,天霸王便去追逐引导车了,轰声通过驿站送行的祝福幡布。八节车厢太多,每节增加一名技工,每转一次弯便用转盘调校齿轮,好让车厢安稳转过去。齿轮快速绞磨,发出奇异的辘辘兽鸣,混合牛群与鬼歌的曲调。蒸汽炉高速地运转,车沿山路蜿蜒,贴近山壁时,乘客能看到诡谲变化的光影,看久了会吐。于是靠山谷且视野广的座位,成了好所在。一个派往内地的白虎队员往外发呆,伏在窗上,看着落入河谷的窗灯忽远忽近的飘跃,他大喊:“看,鹿野殿来了。”引起大家的骚动。

月光下,深谷囤积了光亮、兽鸣和溪鸣,悠悠然,一抹灯影闪过,把河水擦得闪闪发亮。只见帕两手各提大尿桶,晃眼间,跳过河上的石踏,努着身,顺小径奔踏而来。刘金福则坐在他肩上的马擎仔,一手提信号灯照路,一手抓牢帕的短发,身子猫伏,眼神虎亮。刘金福有暗算,昨日已委屈不成那独善其身的小国皇帝,今日就失去自我而成了战火中的孩子的长工,救救他们,加减捞回几条命。但这些救援行动得避开车站日警,便趁发车后行动。追到车尾门,帕放上尿桶,再放刘金福上车。两子阿孙走入末节车厢,那堆满了硬币、铁钉和铁窗,是强制征收后好送往兵工厂炼制成火炮、战车。帕看到公学校的铜像——楠木正成和二宫尊德,身挂“祝出征”的白布条。那个骑着昂蹄战马、一身盔甲的楠木正成,那个背着柴薪、一手握卷读书的二宫尊德,那不是以前入校门时必定敬礼的文武二将,终要熔为炮弹,捐躯为国出征了。帕摸了二宫尊德背上的柴薪底,果真刻了好多名字,那时他们相信奉上一束柴火,把刚出生弟妹的名字偷偷刻上,婴儿不会乱哭,因为二宫会帮忙背着照顾。

两子阿孙走到下一节车厢,三百名工业战士、志愿兵往这挤来,其中的四十个白虎队成员特别兴奋,他们是征调到内地造飞机的少年工,乘这班车走。帕微笑以对地说:“看,你们的战友也来了。”这时其他的六十个学徒兵才从窗外亮出头,双手挠着木窗边,笑喊:“肉攻成功。”他们鼓着屁股,撑起身,勾起一脚便爬进窗,强者还把落在外挣扎的队友拉进车来。大伙从背包倒出油纸包,和一丛丛的苦楝花。日式的毕业在三月底,当季的紫楝成了毕业花代表。花在车灯下好釉亮,随车颤晃仿佛在盛开,人人称美,心中也沾染了毕业情愁。

帕提的桶内也有百来块的油纸包,倒完后,跳车离开。油纸包有拳头大,红绿各半。刘金福要大伙各拿一包,说是向妈祖婆求来的海上专用型锦囊妙计,危险时节能用。大家乐不可支,但操烦要如何用。这时,砰一声,火车后门打开,咻咻风声和巨大的机械运转声冲入,是帕回来了。他从河坝提了两大桶水上车,由于步伐猫稳,身移如风,水在桶里都睡了,怎样晃都不动。但是,尿桶才放到刘金福跟前的地板上,随车晃,水醒了,从水桶里吐出来。

“各位后生人,你们会出海港,但是美利坚的潜水艇会打沉大船仔,极多人不是跳海浸死,就是被鲨鱼食掉。大船沉水时,爱记得两件事才能自救。先扯开红包,把里头辣椒粉丢落海,能呛走食人鲨。要是鲨鱼再来,莫惊,把底裤(丁字裤)解下绑在腰上,鲨鱼看到比自己长的东西会着惊,不敢咬。跳海前,得将绿包的桐油抹在衫服上,人可浮在水上。”讲煞了,刘金福用桐油把衣服搽匀,铺在水桶上权充救生衣,叫三个人站上去。薄衫吃了油,肥得跟木头一样,多几个人站都不沉。示范完,刘金福又说:“后生人,听真来,你们系在腰部的‘针布’,是庄里的妇女特别做的,一半泡了酸梅汁,一半泡粥。你们打仗口渴时,撕下来吮能够解渴。肚枵了,扯下来泡水吃就行了。大家千万记得,要撑下去转来,咬牙撑到最后,命就是你们的了。”帕带刘金福到每车厢,把话翻译,直到大家都懂了。

火车要走远了,六十余个白虎队员趁上坡时跳车,大喊:“同期之樱 ,莎哟娜啦。”同期之樱的意思是同梯战友。

车上的白虎队则热情说:“同期之栴 檀 (苦楝),再会。”

跳车的白虎队继续追上去,送行三公里,互勉要写信联络,最后大唱《萤之光》——曲调即是苏格兰民谣auld ng syne,即毕业曲《骊歌》——饯别。车上白虎队也唱和惜别,趴在窗口,或爬上车顶,挥着楝花道别。过了个路弯,发着苦楝紫光的火车走入山水之后。车灯淡,晚风冷,世界终于变得又暗又难解,只有歌声拉得又细又远,成为彼此记忆中互为牵丝的情感。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