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岁的玛丽恩(2/2)
“没有,反正我没听到。”他回答。
“如果我打呼噜,请你告诉我,不——你要踢我,以前都没有人能告诉我是不是打呼噜。”
玛丽恩确实打呼噜,埃迪自然也不会告诉她或者踢她。听着她的鼾声,他幸福地进入梦乡,直到他们再次被3:22的东行列车吵醒。
“上帝,如果露丝不把房子卖给我们,我就带你去多伦多,去哪儿都行,但不能待在这里。”玛丽恩说,“连爱情都不能让我留在这种地方,埃迪,你觉得呢?”
“我的心一直在别的地方,”他承认,“直到现在才回来。”贴在她胸前时,他惊讶地发现她的体香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而这种香味早就从他失去的那件玛丽恩的粉色羊绒开襟毛衣上消失了,他带去上大学的她那件内衣也有同样的香味。
他们又睡熟了,然后被6:12的西行列车吵醒。
“这趟车是西行,对吧?”玛丽恩问。
“对,可以从刹车的声音听出来。”
6:12之后,他们非常小心地做爱,随后又睡着了,直到10:21的东行列车向他们道了早安——那是个晴朗寒冷的早晨。
这天是星期一,露丝和哈利预订了周二早上开往奥连特岬角的轮渡。露丝、哈利和格雷厄姆回佛蒙特后,房产经纪人——那个遭遇挫折爱抹眼泪的大块头女人——会让搬家工人进屋搬东西,然后锁住萨加波纳克的房子。
“只有这个机会了,”早餐时,埃迪对玛丽恩说,“他们明天就走了。”他能从玛丽恩磨蹭着穿衣服的样子看出她的紧张。
“他什么样?”玛丽恩问埃迪。他误解了她,以为她是问哈利什么样,但玛丽恩问的是格雷厄姆。埃迪理解玛丽恩害怕见到露丝,而玛丽恩同样害怕见到格雷厄姆。
幸运的是(埃迪认为),格雷厄姆长得不像狼一样的艾伦,却非常像露丝。
“格雷厄姆像他妈妈。”埃迪说,但玛丽恩也不是这个意思,她想知道格雷厄姆长得像她的哪个儿子,或者是否与他们有相像的地方。她其实并不担心看见格雷厄姆,而是怕他长得太像托马斯或者蒂莫西。
失去孩子的悲伤永远不会消失,只会稍有减弱而已——在过去很长时间之后。“请你说清楚,埃迪,你觉得格雷厄姆长得更像托马斯还是蒂莫西?我只想提前有所准备。”玛丽恩说。
埃迪很想说,他认为格雷厄姆既不像托马斯也不像蒂莫西,但对于死去的两兄弟的照片,他比露丝记得还要清楚。格雷厄姆的圆脸和分得很开的黑眼睛里流露出的婴儿般的好奇与期待,更像年纪较小的蒂莫西。
“格雷厄姆像蒂莫西。”埃迪承认。
“只是有点像,我猜。”玛丽恩说,但埃迪知道她是在问他。
“不,很像,他很像蒂莫西。”埃迪告诉她。
这天上午,玛丽恩穿上了同一条炭灰色长裙和另外一件羊绒圆领毛衣,毛衣是酒红色的,没戴围巾,而是戴了条简单的项链——细白金链上挂着与她眼睛颜色相配的浅色蓝宝石坠子。
她先把头发挽起来,然后又放下,披在肩上,用一只玳瑁发夹箍住,免得遮住脸。(这天风很大,很冷,却是个美丽的晴天。)最后,她终于认为自己准备好会面之后,却又拒绝穿外套,“我们不会在室外站得太久的。”她说。
为了缓解玛丽恩的紧张,埃迪和她讨论如何改造露丝的房子。
“既然你不喜欢楼梯,我们可以把特德以前的工作室改成一楼的卧室,”埃迪说,“前厅对面的浴室可以扩大。如果我们把厨房入口改成房子的正门,楼下的卧室就会变得很有私密性。”他打算不停地说话——只要能分散玛丽恩的心思,不去想格雷厄姆可能长得和蒂莫西有多像。
“是爬楼梯还是睡在特德所谓的工作室里……好吧,我应该考虑一下,”玛丽恩说,“也许感觉很像个人的胜利,睡在我前夫和那么多不幸的女人乱搞——还给她们画画拍照——的房间里,可能会很有趣。”玛丽恩突然产生了兴趣,“在那个房间里被爱——然后在那里被照顾,很好,为什么不这样做呢?甚至死在那里我都觉得很不错,可我们应该怎么处理那个该死的壁球场呢?”她问埃迪。
玛丽恩还不知道露丝已经改造了谷仓二楼——也不知道特德死在那里,只知道他是在谷仓自杀的,一氧化碳中毒。她总以为他死在他的车里,而不是在该死的壁球场。
埃迪给她解释着诸如此类的琐碎细节,开车拐到布里奇汉普顿的大洋路,又从萨加波纳克路来到撒格大街。已经接近中午了,太阳照在玛丽恩的金发上,她的头发还是那么的光滑。她抬起一只手来遮挡阳光,埃迪伸手越过她的身体,放下遮阳板。那块六边形的浅黄色斑块像灯塔一样在她右眼中闪着光,阳光照耀下,这块金子般的斑点把她的右眼从蓝色变成了绿色,埃迪知道,他再也不会和她分开了。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玛丽恩。”他说。
“我刚才也在这么想。”玛丽恩告诉他,埃迪从撒格大街拐进牧师巷,她把纤瘦的左手搁在他的右大腿上。
“上帝啊!”玛丽恩说,“看看那些新房子!”
许多房子并没有那么“新”,但埃迪也记不清1958年之后牧师巷建起了多少所谓的新房子。当他在露丝家的车道上放慢车速时,玛丽恩震惊地看着高耸的水蜡树篱,树篱环绕着房子后面的游泳池,虽然从车道上看不见,但她猜想游泳池就在那边。
“那个混蛋修个了游泳池,对不对?”她问埃迪。
“其实,那是个不错的泳池——没有跳水板。”
“肯定还会有户外淋浴间。”玛丽恩猜测,她的手在埃迪的大腿上颤抖起来。
“没关系的,”他安慰她,“我爱你,玛丽恩。”
玛丽恩坐在副驾驶,等待埃迪为她开门,因为她读了他所有的书,知道他喜欢做这种事。
一个英武粗犷的男人在厨房门口劈木头。“上帝,他真壮!”玛丽恩下了车,挽着埃迪的胳膊,“这就是露丝的警察?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哈利。”埃迪提醒她。
“噢,是的——哈利。听起来很荷兰,但我会试着记住的。孩子叫什么来着?自己的外孙,我竟然记不住他的名字!”玛丽恩大声说。
“格雷厄姆。”埃迪告诉她。
“是的,格雷厄姆——当然。”玛丽恩仍然精致、酷似希腊罗马雕塑的脸上蔓延着无尽的哀伤。埃迪知道玛丽恩想起了儿子们的哪一张照片:四岁的蒂莫西站在一桌子浪费掉的感恩节晚餐前,手里拿着一根没有咬过的火鸡腿,满脸怀疑,和四天前格雷厄姆盯着哈利端出来的那只烤火鸡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从蒂莫西天真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他十一年后会悲惨地死去——更不用说他死的时候还会失去一条腿。他母亲想帮他捡回他的球鞋时,发现了那条腿,这才意识到儿子已经死了。
“来吧,玛丽恩,”埃迪低声说,“外面很冷,我们进去和大家见个面。”
埃迪朝哈利挥挥手,哈利立刻朝他挥手,然后迟疑了——退休警察当然不认识玛丽恩,但他听说埃迪很会讨老女人欢心——露丝告诉他的。哈利也读过埃迪的所有书,所以,他试探性地朝挎着埃迪胳膊的老女人挥挥手。
“我带来一位想要买房的客人!”埃迪对他喊道,“真心想买!”
这句话引起了前巡警胡克斯特拉的注意,他举起斧头,用力斫进砧板里——以防格雷厄姆玩斧头弄伤自己。哈利捡起同样锋利的劈柴楔子,他也不想让它伤到格雷厄姆。大锤他还留在地上,四岁小孩搬不动大锤。
但埃迪和玛丽恩已经进了房子——他们没等哈利。
“有人吗?是我!”埃迪在前厅喊道。
玛丽恩带着全新的热忱打量起特德的工作室——更确切地说,这种热忱她一直都有,只是从未发觉。前厅光秃秃的墙壁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埃迪知道玛丽恩一定记得曾经挂在这里的每一张照片,现在照片和画钩都没有了。玛丽恩还看到地上堆叠的纸箱——这座房子的现状跟她上次和搬家工人离开这里时看到的样子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来了!”露丝在厨房里喊道。
然后,格雷厄姆跑进前厅欢迎他们。见到格雷厄姆,玛丽恩一定百感交集,但埃迪认为她控制得很好。“你一定是格雷厄姆。”玛丽恩说。孩子见到陌生人有些害羞,他站在埃迪身边靠后的位置——至少他认识埃迪。
玛丽恩伸出手来,格雷厄姆一本正经地和她握了握手。埃迪一直看着玛丽恩,她看上去很镇定。
遗憾的是,格雷厄姆从未见过祖父母辈的家人,他对外婆这个概念的理解完全来自书本,书里面的外婆全都很老。“你很老了吗?”男孩问他的外婆。
“噢,没错——我当然很老!”玛丽恩告诉他,“我七十六岁啦!”
“你知道吗?”格雷厄姆问她,“我只有四岁,但我已经有三十五磅重了。”
“我的天!”玛丽恩说,“我过去的体重是一百三十五磅呢,但那是很久以前了,我现在变轻了一点……”
前门在他们身后敞开,流着汗的哈利走进来,拿着他心爱的劈柴楔子,埃迪本想把玛丽恩介绍给他。就在这时,厨房和前厅相连的那扇门突然开了,露丝走了出来,她刚刚洗过了头发。“嗨!”露丝对埃迪说,然后她看到了她的母亲。
哈利站在大门口说:“这是来买房子的客人,真心想买。”然而露丝没有听到他的话。
“你好,亲爱的。”玛丽恩对露丝说。
“妈咪……”露丝嗫嚅道。
格雷厄姆跑向露丝,四岁的他仍然习惯搂着母亲的臀部,露丝本能地想要弯腰抱起他来,可她整个人都僵在那里,甚至没有力量抱起儿子。她一手扶着格雷厄姆稚嫩的肩膀,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茫然地蹭了蹭脸上的泪水。接着,她不再尝试抹掉眼泪,而是让它痛快地流淌出来。
大门口的荷兰人狡猾地站着没动,他很明白,现在不能乱动。
汉娜错了,埃迪知道,时间也会等人,也会暂停,比如现在。所以,我们必须提防这种时刻。
“别哭啦,亲爱的,”玛丽恩对她唯一的女儿说,“不就是埃迪和我嘛。”
【1】 &8194;19世纪英国小说家,代表作《名利场》。——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 &8194;露西(ruthie)是露丝(ruth)的昵称。
【3】 &8194;意大利知名苦艾酒品牌。
【4】 &8194;92街犹太青年活动中心的缩写。
【5】 &8194;“耐尔”的英文拼写是“nel”。
【6】 &8194;罗伊(rooie)昵称“阿红(red)”。
【7】 &8194;叶芝《当你老了》,袁可嘉译。
【8】 &8194;萨克雷《名利场》,杨绛译。
【9】 &8194;叶芝《他冀求天国的锦缎》,傅浩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