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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跟妓女去巴黎要好(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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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四岁孩子出国旅行必须考虑到各种在国内无须考虑的问题,连橘子汁的味道(甚至颜色)都必须解释给孩子听,羊角包也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此外还有马桶的冲水设备、冲水方式和冲水时发出的奇怪声音等等。虽然孩子已经学会了自己上厕所,但有些马桶他怎么都不肯用,露丝很恼火。而且格雷厄姆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时差,却难以适应时差,他还出现了便秘,却不知道这是他拒绝吃饭的直接后果。

在伦敦,因为汽车靠左行驶,除非到附近的小公园去,露丝不会让阿曼达和格雷厄姆过马路,男孩和保姆被限制在了酒店周围。格雷厄姆发现康诺特饭店的床单是浆洗过的,于是好奇地问:“浆是活的吗?摸起来像是活的。”

当他们离开伦敦前往阿姆斯特丹时,露丝很希望自己能有阿曼达一半的勇气,这个直率的女孩办成了许多了不起的事:格雷厄姆适应了时差,不再便秘,也不害怕外国厕所了——露丝怀疑,入世之后,她连过去对儿子的威慑力都找不回来了。

以前,她会因为采访者没有看过她的书而勃然大怒,现在却只会生闷气。花了三四年写小说,然后还得浪费一个多小时和不愿花时间读它的记者谈话……好吧,如果这都不算缺乏自信,怎样才算?(而且《我的最后一个坏男友》也不是什么长篇小说。)

露丝甚至一反常态地容忍了别人多次提出那个可以预见,却与她的新作无关的问题:她是如何“适应”独居生活的,独居的实际经验跟她上一本书中的相关描写是否矛盾?

“不矛盾,”以科尔夫人自居的露丝说,“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一样糟糕。”

阿姆斯特丹的记者提出的问题也不难预料:他们想知道露丝是如何在红灯区搜集资料的,她是否真的躲在妓女的衣橱里,旁观妓女接客?(没有,露丝回答。)她的前一个坏男友是荷兰人吗?(绝对不是,作者声称。但即使在这样回答的时候,她的眼睛也在搜寻维姆,她认为他早晚会出现。)文学作者怎么会对妓女感兴趣呢?(露丝说,她个人对妓女没兴趣。)

大多数采访者都说,露丝竟然选择红灯区作为研究对象,真可惜,这座城市难道没有别的吸引她的地方吗?

“与地域无关,”露丝告诉采访者,“《我最后一个坏男友》不是一本写阿姆斯特丹的书,主要人物不是荷兰人,荷兰只是故事的背景之一。发生在阿姆斯特丹的事情促使主人公改变了她的人生,我感兴趣的是她的人生,尤其是她改变人生的愿望,许多人会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决定做出改变。”

可以预见,记者随后问她:你遇到过这样的时刻吗?以及:你做出过怎样的改变?

“我是一个小说家,”科尔夫人说,“我写的不是回忆录——而是小说。请问我和小说有关的问题。”

阅读报上的采访露丝的文章时,哈利·胡克斯特拉很想知道露丝·科尔是怎么应付这些无聊的琐碎问题的。为什么接受采访呢?她的书根本不需要宣传,不如留在家里构思下一部作品。也许她是喜欢旅行吧!哈利想。

他已经听说,她为新小说开过读书会,还看到她出现在当地的电视节目中,他也在安台农书店的签售会上见过她——他机智地躲在书架后面观察她,只需移走架上的六七本书就能近距离看到露丝·科尔与读者互动。热心的读者排队等她签名,露丝坐在桌前忙个不停的时候,哈利一览无余地欣赏着她的侧面,他看到了露丝右眼的瑕疵——看照片时他没有猜错,她的胸也很美。

露丝签了一个小时的名,始终毫无怨言,然后却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哈利据此判断,露丝其实不像最初表现的那么友善,甚至就某些方面而言,她是他见过的最容易发怒的人。

哈利总会被那些怒火满腔的人吸引,作为一个警察,他时常遭到需要发泄愤怒的人的威胁,但那种愤怒却非常吸引他。他相信,除非没有半点感受力,否则人是很容易发怒的。

引起麻烦的女人是个排队等签名的读者,她已步入老年,从外表看不像是能做坏事的人,但只能说哈利没看到她做坏事。轮到她的时候,她把一本英文版的《我最后一个坏男友》放在桌上,她身旁站着个腼腆的男人(年纪也很大),他低头对着露丝微笑——老太太也在对露丝笑,然而问题在于露丝好像不认识她。

“我该签给你,还是给你的家人?”露丝问老太太,对方立刻不笑了。

“请签给我。”老太太说。

她的美国口音很纯正,但“请”字讲得很做作,露丝礼貌地等待着……不,可能还有点不耐烦……老太太把名字告诉她,两人面面相觑,露丝还是没认出她来。

“我叫缪丽尔·瑞顿,”老太太终于说,“你不记得我了吗?”

“对不起,”露丝说,“我不记得了。”

“我在你婚礼那天和你说过话,”缪丽尔说,“和你说了那些话,我很抱歉,我不该那么做。”

露丝仍然盯着瑞顿夫人,她右眼里的棕色斑块变成了琥珀色。她之所以并没有认出眼前这位就是五年前攻击过自己的那个可怕的老寡妇,有两个可以理解的原因:她根本没料想这个老妖怪会跑到阿姆斯特丹来,而且老太婆的外貌也有了明显的改善,不但没像汉娜猜测的那样在愤怒中死掉,反而变得和善了许多。

“这是一个不可能是巧合的巧合。”瑞顿夫人说,这句话听起来让人觉得她最近可能刚刚信教,事实也的确如此。五年前骚扰过露丝后,缪丽尔遇到了瑞顿先生,和他结了婚——就是站在她身边一直微笑的那个老头,两人现在都是热情的基督徒。

瑞顿夫人继续说:“我丈夫和我来欧洲时,不知怎么,我最想做的事就是请求你原谅,随后我就在这里遇见了你!真是奇迹!”

瑞顿先生也克服了腼腆,说:“遇到缪丽尔的时候,我是个鳏夫,我们当时在同一个参观欧洲各大教堂的旅行团里。”

露丝仍旧盯着瑞顿夫人,哈利觉得她的目光越来越不友善。哈利发现,基督徒总是想要什么东西,瑞顿夫人来这里就是为了得到她想要的原谅的!

露丝眯起眼睛,旁人无法看见她右眼的六边形瑕疵了。“你再婚了。”她淡淡地说,那是她朗诵时的语气,一本正经得古怪。

“请原谅我。”缪丽尔·瑞顿说。

“你不是说要在悲惨的余生中一辈子守寡吗?”露丝问。

“请……”瑞顿夫人说。

瑞顿先生在外套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一叠笔记卡片,他似乎想找出某一张来,却没找到,于是他索性背诵道:“因为罪的工价乃是死,唯有神的恩赐……”

“不是那句!”瑞顿夫人叫道,“给她念关于饶恕的那句!”

“我不原谅你,”露丝告诉她,“你对我说的话既可恶又残忍,而且不是真的。”

“体贴肉体的就是死,体贴圣灵的乃是生命平安。”瑞顿先生抽出另一张卡片读道。虽然这句也不是他想找的,但他觉得有义务告诉露丝出处:“使徒保罗的《罗马书》。”

“你和你的《罗马书》。”瑞顿夫人说。

“下一个!”露丝说——因为下一位读者已经十分不耐烦了。

“你不原谅我,我不会原谅你的!”瑞顿夫人高叫道,语气怨毒,不像基督徒。

“你和你丈夫,去你们的吧!”露丝在她身后喊道,瑞顿先生用力把她拽走了,他已经把那一叠《圣经》摘抄塞进口袋,只留下一张,也许他要找的话就在上面,可谁知道呢。

哈利猜想,露丝·科尔旁边坐着的那个有点震惊的男人就是她的荷兰出版商。露丝朝马丁露出一个哈利不曾见过的笑容,他推断得没错:这表明她又恢复了自信。

“那个混蛋是谁?”马丁问她。

“不值一提。”露丝回答。继续签名时,她顿了顿,四下张望,仿佛突然想知道别人是不是听到了她刚才的恶毒言论。(布莱希特不是说,我们迟早会变得和我们的敌人相像吗?露丝想。)

哈利看到露丝朝他这边看,他赶紧把头缩回书架这边,但她已经看到了他。

该死!我爱上她了!哈利想。他以前从来没爱上过什么人,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仿佛犯了心脏病,急忙离开了书店,他宁可死在街上。

当等候签名的队伍只剩下两三个死忠粉丝的时候,有个店员问:“哈利呢?我刚才看见他了,他不想要签名了吗?”

“哈利是谁?”露丝问。

“他是你最大的粉丝,”店员说,“他还是个警察,但我猜他走了,这是我头一次见他参加签售会,他讨厌读书会。”

露丝静静地坐在桌前,给最后几个人的书签名。

“连警察都读你的书!”马丁对她说。

“好吧……”露丝说,她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她抬头看看书架,发现刚才哈利伸出头来的空隙已经被几本书填满了,那个警察也不见了,但她还记得那张脸——他是曾经在红灯区跟踪她的那个便衣警察!

露丝对新旅馆最满意的地方就是那里离洛金街的健身房很近,最不满意的是它离红灯区还不到半条街。

阿曼达·莫顿问她能不能带格雷厄姆去老教堂(阿姆斯特丹最古老的教堂,建成于约1300年,位于红灯区中央)看看时,露丝觉得很尴尬。阿曼达读过的一本旅游指南上说,推荐带儿童到老教堂的钟楼上看看——在那里可以俯瞰城市风光。

为了陪同阿曼达和格雷厄姆从旅馆走到老教堂,露丝推迟了采访,她也想亲自看看攀登钟楼是否安全。最重要的是,她希望领着阿曼达和格雷厄姆穿过老城区,尽量避免四岁的儿子看到橱窗中的妓女。

她认为她知道如何做:在斯托弗街穿过运河,走到靠近河岸的一侧,远离建筑物,格雷厄姆应该不太可能往那些存在橱窗妓女的小巷里窥视。然而走到那边时,阿曼达想买一件牛头犬咖啡厅窗户里挂着的纪念t恤,因此格雷厄姆清楚地看到一位妓女——她暂时离开特龙佩街橱窗,到咖啡厅买烟,身材娇小的妓女穿着一套石灰绿色的连身内衣,高跟鞋是深绿色的。

“瞧,妈咪,”格雷厄姆说,“还没穿好衣服的女士。”

从教堂钟楼上看老城区,景色确实壮观,站在高塔上,因为太远,格雷厄姆根本看不出橱窗妓女只穿着内衣,但即便如此,露丝也能分辨出那些闲逛的男人。

离开老教堂后,阿曼达拐错了弯,在马蹄形的老教堂广场上,好几个南美妓女站在门口交谈。

“这些女士也没穿好衣服。”格雷厄姆立刻说,他似乎对衣着暴露的女人毫无兴趣,露丝很吃惊,而她现在已经不和他一起洗澡了。

“格雷厄姆老喜欢碰我的胸。”露丝向汉娜抱怨。

“大家都喜欢。”汉娜说。

连续三个早晨,哈利都在洛金街的健身房看露丝锻炼,她在书店里看到他之后,他更加小心了。哈利一直练举重,比较重的杠铃和哑铃在长条形房间的一端,但哈利可以通过镜子追踪露丝的踪迹,他知道她平时都怎么练:先在垫子上练腹部,做许多拉伸动作。哈利讨厌拉伸。露丝脖子上挂着毛巾,开始骑动感单车,半小时后已经流了很多汗,骑完车,她练了一会儿举重,但顶多选择两到三公斤的哑铃。如果前一天练了肩部和手臂,第二天就练胸部和背部。

总而言之,露丝每次会锻炼大约一个半小时,属于中等强度,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人,选择这样的运动量是明智的。虽然不知道她过去打壁球,哈利也看得出她的右臂比左臂强壮许多,但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露丝锻炼时,似乎没有什么能让她分心,连可怕的音乐都做不到。骑车时,她有一半时间是闭着眼睛的,在垫子上举重时,她看上去似乎什么都不想——甚至不去考虑下一本书,计数时,她的嘴唇会跟着动。

锻炼的过程中,露丝喝了一升矿泉水。塑料瓶空掉之后,她总会先把瓶盖拧回去再丢进垃圾桶——这说明她有点洁癖。哈利轻松地从她扔掉的水瓶上取得一枚清晰的右手食指指纹,发现上面果然有一道垂直的割痕。刀子不可能切得如此利落,必须是玻璃割出来的,伤痕很细很浅,几乎快要消失,一定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受的伤。

四十一岁的露丝比洛金街健身房里的女人们都至少大十岁,她也不穿年轻女性喜欢的弹性紧身衣,而是把t恤塞在像是为男性设计的宽松的运动短裤里面。露丝觉得生下格雷厄姆后她的肚皮变松了,乳房也有些下垂,虽然她的体重还和打壁球时一样。

健身房里的大多数男人也比露丝年轻十岁,只有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人,总是背对着她举重。她只能在镜子里看到他的一部分面孔,他的身材很健美,然而胡子该刮了。第三天上午,她离开健身房时认出了他,他是她的警察。(自从在书店发现他之后,露丝就把他视为她自己的警察。)

因此,从健身房回到酒店大堂时,露丝毫无防备地撞见了维姆·容布勒德,在阿姆斯特丹待了三天,她几乎已经不再想他,而且开始觉得他可能不会来找她。然而他来了,似乎还带着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维姆变得很胖,直到他开口,露丝才认出他来,当他试图亲她时,她连忙以握手代替。

婴儿名叫克拉斯,肥嘟嘟的小脸好像在水里泡涨了一样,维姆的妻子哈莉耶特也很臃肿,衬衫上的污渍表明她还在哺乳,奶水会溢出来,她的肥胖是怀孕导致的。露丝很快推断,这次见面只会让维姆的妻子受到更多伤害。为什么呢?露丝很想知道,维姆对妻子是怎么说她的?

“你的宝贝真漂亮。”露丝哄骗维姆不快乐的妻子。她还记得,格雷厄姆一岁之前,她经常心情不好,因此非常同情刚生过孩子的女人,可尽管如此,那位可怜的母亲却没有高兴起来。

“哈莉耶特不懂英语,”维姆告诉露丝,“但她读过你新书的荷兰版。”

原来如此!露丝想。维姆的妻子大概把新书里的坏男友当成了维姆,维姆自己也没有向妻子澄清。小说写的是年长的女作家屈从于她对荷兰男友的欲望,维姆便顺水推舟,让妻子相信了这件事,所以这位产后超重、溢乳的哈莉耶特亲自来到了露丝·科尔(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年长女性)面前,以为她是自己丈夫的老情人!

“你告诉她我们是情人,对不对?”露丝问维姆。

“可我们不是吗?就某种程度来说,”维姆狡猾地回答,“我的意思是,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你又让我做某些事情……”

“我们从来没有做爱,哈莉耶特。”露丝对那个听不懂的妻子说。

“我告诉过你,她不懂英语。”维姆说。

“那你来告诉她,该死!”露丝说。

“我把我自己的故事版本告诉她了。”维姆笑着对露丝说。自称与露丝·科尔做过爱显然让维姆在哈莉耶特面前拥有了某种权威,情绪低落的她难过得仿佛想要自杀。

“听我说,哈莉耶特——我们从来不是情人,”露丝再次尝试,“我没和你丈夫做爱——他在撒谎。”

“你需要荷兰语翻译。”维姆告诉露丝,现在他开始公然嘲笑她了。

就在这时,哈利·胡克斯特拉如从天降,露丝完全不知道他跟着她来到了酒店大堂(他每天早晨都跟踪她回来)。“我可以为你翻译,”哈利告诉露丝,“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噢,是你啊,哈利!”露丝说,仿佛见到了多年的好朋友。她不仅听书店里的人提到过哈利巡警,在罗伊谋杀案的报道中见过他的名字,而且在誊写那份证词时,为了避免拼错,她小心谨慎地在信封上抄下他的名字。

“你好,露丝。”哈利说。

“告诉她,我从来没和她丈夫做爱,他撒了谎。”露丝对哈利说。他开始对哈莉耶特讲荷兰语——哈莉耶特露出惊讶的表情。“告诉她,我让她丈夫在我身边自慰来着,仅此而已。”露丝说,“而且我睡着了之后,他又偷偷自慰了一次。”

听着哈利的翻译,哈莉耶特越来越开心,她把婴儿交给维姆,对她丈夫用荷兰语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身离开。维姆跟上去时,她又说了一些话。

“她说,‘你抱着孩子——他尿了,’”哈利又为露丝翻译,“然后她问他:‘你为什么想让我见她?’”

容布勒德夫妇抱着孩子走出旅馆,维姆可怜兮兮地对他愤怒的妻子说了些什么。“那个丈夫说,‘她书里写的是我!’”哈利翻译道。

维姆和妻儿离开后,露丝和哈利留在大堂——前台还有五六个日本商人,他们被刚才听到的翻译内容迷住了。虽然听得不是很确切,但他们都敬畏地看着露丝和哈利——似乎他们刚刚为难以理解东西文化差异的日本同胞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

“所以……你还在跟踪我,”露丝慢慢地对警察说,“你愿意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吗?”

“我认为你知道你做了什么,而且做得还不坏,”哈利告诉她,“我们出去走走吧。”

露丝看了一眼手表,“我四十五分钟后有个采访。”她说。

“我们会及时回来的,”哈利说,“很近。”

“去哪儿?”露丝问他,但她觉得她知道。

他们把健身包留在前台,拐到斯托弗街时,露丝本能地抓住哈利的手臂。时间还早,那两个加纳的胖妓女还没上班。

“就是她,哈利,你抓住她了。”其中一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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