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发出声音的时候发出的声音(1/2)
埃迪·奥哈尔很少注意埃克塞特高中的人关于科尔夫妇如何“应付”丧子之痛的诸多议论,即使五年之后,这些话题也是薄荷·奥哈尔和他爱好八卦的妻子举办的同事聚会上的主要谈资。埃迪的母亲名叫多萝西,但每个人(除了埃迪的父亲,他讨厌起外号)都叫她“多事西”。
埃迪虽不是嚼舌根的行家,却是个好学生,为了当好作家助理,他做了不少准备工作,他认为这些工作远比记住那些关于科尔家的悲剧的闲言碎语重要。
就算埃迪没听说科尔家还有一个小孩,这条消息也绝对会引起薄荷和多事西·奥哈尔的重视:特德·科尔是埃克塞特的校友(1931届),他的两个儿子死的时候都是埃克塞特的学生,这足以让科尔全家人与埃克塞特高中结下终身难解的孽缘。而且,特德·科尔是埃克塞特毕业的名人,即便埃迪不是势利眼,他家的长辈们可是相当热衷于追名逐利。
特德·科尔是北美地区最知名的童书作家,所以,媒体在报道科尔家的悲剧时,选取了特殊的角度:一个专为孩子写书画画的著名作家,如何面对自己孩子的死亡?这种涉及个人隐私的报道,总会掀起八卦的声浪,埃克塞特的教工和教工家属里面,恐怕只有埃迪·奥哈尔是个不太关心这些传闻的异类,他当然也是埃克塞特高中唯一读过特德·科尔全部作品的人。
埃迪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以及此前和此后的半代人——都读过《老鼠爬墙缝》,或者可以这样说(更有可能是这种情况),他们长到会读书的年龄之前,听别人读过这本书。埃克塞特的大部分教工和学生也读过特德·科尔的其他几本童书,然而除了埃迪,没人读过特德的三本小说:首先,三本书均已绝版;其次,内容也不怎么好。尽管如此,忠于母校的特德·科尔还是把他写的每本书的初版和手稿都赠送给了学校。
埃迪原本可以从谣言和传闻中了解更多的小道消息——至少知道得越多,越对他的第一份暑期工作有帮助——但为了做一个称职的作家助手,他一直埋头苦读,根本不知道特德·科尔已经逐渐开始停止写作了。
特德向来迷恋年轻女性。玛丽恩才十七岁就怀着托马斯嫁给了他,当时他二十三岁。问题是,尽管玛丽恩不断变老——当然她总是比丈夫小六岁——特德对年轻女性的偏好却一直没变。
十六岁的埃迪·奥哈尔只在小说中读到过老男人对青春纯真的留恋之类的描写,但他不是在特德·科尔的那几本自传成分多到令读者尴尬的小说中首次接触这种题材,而且他还读过写得更好的同类作品。然而,对特德·科尔的写作评价并没有削弱他想成为特德·科尔助手的渴望,即便特德称不上大师,但要从他那里学到点技艺,也并非没有可能。
毕竟,埃迪正是从埃克塞特的许多老师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他们中的大部分都相当优秀,极少有人的授课风格像埃迪的父亲那样枯燥无聊。埃迪甚至觉得,就算在差劲的学校,薄荷也会是平庸的教师之中最平庸的一位,更别提在埃克塞特这种好学校了。
埃迪·奥哈尔在好学校的稳定环境中长大,深知可以从勤奋工作——并且坚持一定的标准——的年长者身上学到很多,但他不知道特德·科尔早已不再勤奋工作,他那原本就不可靠的“标准”也被和玛丽恩的失败婚姻——加上无法令人接受的死亡悲剧——毁掉了。
比起他的小说,特德·科尔的童书更能引起埃迪在智力与心理(甚至情感)方面的兴趣。特德天生擅长创作儿童寓言故事,他能想象和表达出儿童的恐惧——能让他们感到满足。如果托马斯和蒂莫西活到成年,一定会对父亲失望,就像露丝·科尔在长大成人之后才对特德失望那样,小的时候,她可是爱他的。
十六岁时,埃迪·奥哈尔在孩童和成年两种状态之间摇摆不定。在他心目中,任何故事的开头都无法与《老鼠爬墙缝》的第一句媲美:“汤姆醒了,可蒂姆没醒。”露丝·科尔在她的作家生涯中——她将成为各方面都超越父亲的作家——总是羡慕这个句子,她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刻,很久之后她才知道,这是一本有名的书的第一句话。
1958年的那个夏天,露丝四岁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事情发生时,埃迪还没有到她家去。这一次,她可不是被做爱的声音吵醒,这次的声音出现在她的梦里,一直到她醒了还没有消失。她先是梦见床在震动,醒来时却发现是自己的身体在颤抖——所以感觉床也在动。过了一小会儿,尽管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可还是能听到梦中听到的声音,接着,声音又戛然而止,就像有人在鬼鬼祟祟地搞些小动作,尽量避免弄出动静似的。
“爸爸!”露丝轻声说。她记得(这一次)轮到父亲陪她,但她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而且,特德·科尔睡得像一块石头,与大多数酒鬼一样,他不是睡着的,而是直接醉得不省人事——至少得到凌晨四五点钟才能醒过来,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露丝爬下床,踮着脚穿过通往主卧室的主浴室,她父亲正躺在主卧室里面,浑身飘散着一股说不清是威士忌还是琴酒的味道——跟关着门的车库里的汽车散发的机油和汽油味儿一样浓郁。
“爸爸!”她又说,“我做了一个梦,听见一个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露西 【2】 ?”她父亲问。他没有动,但是已经醒了。
“它钻进屋里来了。”露丝说。
“那个声音?”
“它就在房子里,但是又想安静下来。”露丝说。
“那我们去把它找出来。”她父亲说,“一个想要安静下来的声音,我得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抱起露丝,踏进长长的二楼走廊,这里的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是整座房子中最密集的,特德打开走廊灯的时候,露丝死去的哥哥们似乎在乞求她的注意——就像站成一排求婚的王子,巴望着得到公主的青睐。
“你在哪儿,声音?”特德叫道。
“看看客房里有没有。”露丝说。
父亲抱着她来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三间客卧和两间客人用的浴室——每一间都有不少照片。他们打开所有的灯,察看衣橱里面和浴帘后面。
“出来吧,声音!”特德命令道。
“出来吧,声音!”露丝跟着重复。
“可能在楼下。”她父亲说。
“不,它就在楼上,和我们在一起。”露丝告诉他。
“我觉得它已经走了,”特德说,“它听起来是什么样的?”
“就是你不想发出声音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露丝告诉他。
特德把女儿放到客房里的一张床上,拿起床头柜上的纸笔,他太喜欢露丝刚才说的这句话了,很想记下来,但他没穿睡衣——所以没有口袋放那张纸,只好先用嘴叼着它,再抱起女儿。像往常一样,露丝对父亲的裸体产生了一闪而过的短暂兴趣。“你的鸡鸡挺奇怪的。”她说。
“我的鸡鸡是挺奇怪的。”她父亲表示同意。他老是这么说,加上这次牙齿还咬着那张纸,所以显得更加漫不经心。
“那个声音去哪儿了?”露丝问他。特德抱着女儿走进每间客房和客用浴室,把灯逐一关掉,突然,他猛地在一间浴室中停住脚步,露丝甚至觉得,是托马斯或者蒂莫西——或是他们两个同时——从照片里伸出手,拉住了父亲。
“我来给你讲个声音的故事。”她父亲说,嘴里叼的纸片上下拍打着,然后就抱着她一屁股坐在浴缸沿上。
引起特德注意的是托马斯四岁时(现在露丝也是四岁)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姿态笨拙:托马斯坐在一张大沙发上,沙发上摆着印有花卉图案的软垫,两岁的蒂莫西不情愿地坐在托马斯的膝盖上,几乎完全被花里胡哨的沙发垫挡住了。当时应该是1940年,两年后,埃迪·奥哈尔才出生。
“有一天晚上,露西,就在托马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蒂莫西还包着尿布呢——托马斯听到一个声音。”特德开始讲了。后来,露丝怎么都忘不了父亲把那张纸从嘴上拿下来时的样子。
“他们都醒着吗?”她盯着那张照片,问。
特德的记忆闸门就此打开,他能把这个老故事从头背到尾。
“汤姆醒了,可蒂姆没醒。”
露丝在父亲的怀里哆嗦了一下。即使长大以后,成了著名的小说家,露丝·科尔听到和说起这个句子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汤姆醒了,可蒂姆没醒。当时是半夜。‘你听见了吗?’汤姆问弟弟。但蒂姆只有两岁,就算在醒着的时候,他也不怎么说话。
“汤姆叫醒爸爸,问他:‘你听到那个声音没有?’”
“‘什么声音?’爸爸问。
“‘听起来好像一个妖怪,它虽然没有胳膊也没有腿,但还是想动弹。’汤姆说。
“‘没有胳膊也没有腿,那要怎么动呢?’爸爸问。
“‘扭来扭去的呀,’汤姆说,‘它的毛也很滑,可以在地上滑。’
“‘噢,它长着毛?’爸爸问。
“‘它用牙拖着自己往前走。’汤姆说。
“‘啊,它还有牙!’爸爸喊道。
“‘我告诉你了——它是妖怪!’汤姆说。
“‘可到底是什么声音把你吵醒了呢?’爸爸问。
“‘就是那种声音,衣柜里的声音,好像妈妈的衣服活了,想从衣架上爬下来。’汤姆说。”
后来,露丝·科尔一辈子都害怕衣柜,如果卧室的衣柜门开着,她就睡不着,她也不愿意看到衣服挂在衣柜里的样子,她不喜欢衣服——就这么简单。小的时候,如果房间里光线暗,她从来不敢开衣柜门——生怕里面的衣服把她拽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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