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舒伯特的奏鸣曲(1/2)
偏午时我正望着院子吃饭,大岛走来坐在身旁。这天除了我没有别的阅览者。我吃的东西一如往日,不外乎在车站小卖店买的最便宜的盒饭。我们聊了几句。大岛把自己当作午饭的三明治分一半给我,说今天为我多做了一份。
“这么说你也许不高兴——从旁边看来你总好像吃不饱似的。”
“正在把胃搞小。”我解释道。
“刻意的?”他显得兴味盎然。
我点头。
“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吧?”
我又一次点头。
“意图我能理解,但不管怎么说正是能吃的时候,能吃的时候最好吃饱。在多种意义上你都处于正需要充分摄取营养的时期。”
他给的三明治一看就能好吃,我道谢接过吃着。又白又柔的面包里夹着燻鲑鱼、水田芥和莴苣。面包皮响脆响脆。辣根加黄油。
他把壶里的纯浓咖啡倒进大号杯,我则打开自带软包装牛奶喝着。
“你在这里正拼命看什么呢?”
“正在看漱石全集。”我说,“剩了几本没看,想趁此机会全部看完。”
“喜欢漱石喜欢得要读破所有作品。”大岛说。
我点头。
白气从大岛手中的杯口冒出。天空虽然仍阴沉沉的,但雨现已停了。
“来这里后都看了什么?”
“现在是《虞美人草》,之前是《矿工》。”
“《矿工》?”大岛像在梳理依稀的记忆,“记得是讲东京一个学生因为偶然原因在矿山做工,掺杂在矿工中体验残酷的劳动,又重返外面世界的故事。中篇小说。很早以前读过。内容不大像是漱石作品,文字也较粗糙,一般说来在漱石作品中是评价最不好的一部……你觉得什么地方有意思呢?”
我试图将自己此前对这部小说朦朦胧胧感觉到的东西诉诸有形的词句,但此项作业需要叫乌鸦的少年的帮助。他不知从哪里张开翅膀飞来,为我找来若干词句。
“主人公虽然是有钱人家子弟,但闹出了恋爱风波又无法收场,于是万念俱灰,离家出走。漫无目标奔走之间,一个举止怪异的矿工问他当不当矿工,他稀里糊涂跟到了足尾铜矿做工,下到很深的地下,在那里体验根本无从想象的劳动。也就是说,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在类似社会最底层的地方四处爬来爬去。”我喝着牛奶搜刮接下去的词句。叫乌鸦的少年返回多少需要时间,但大岛耐心等着。
“那是生死攸关的体验。后来好歹离开,重新回到井外生活当中。至于主人公从那场体验中得到了什么教训,生活态度是否因此改变,对人生是否有了深入思考,以及是否对社会形态怀有疑问……凡此种种作品都没有写,他作为一个人成长起来那种类似筋骨的东西也几乎没有。读完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这部小说到底想说什么呢?不过怎么说呢,这‘不知其说什么’的部分奇异地留在了心里。倒是很难表达清楚。”
“你想说的是:《矿工》这部小说的形成同《三四郎》那样的所谓近代教养小说有很大的不同,是吧?”
我点头:“嗯,太难的我不大明白,或许是那样的。三四郎在故事中成长。碰壁,碰壁后认真思考,争取跨越过去。不错吧?而《矿工》的主人公则截然不同,对于眼前出现的东西他只是看个没完没了,原封不动地接受而已。一时的感想之类诚然有,却都不是特别认真的东西,或者不如说他总是在愁眉不展地回顾自己闹出的恋爱风波。至少表面上他下井时和出井后的状态没多大差别。也就是说,他几乎没有自己做出过判断或选择。怎么说呢,他活得十分被动。不过我是这样想的:人这东西实际上恐怕是很难以自己的力量加以选择的。”
“那么说,你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重合到《矿工》主人公身上了?”
我摇头:“不是那个意思,想都没那么想过。”
“可是人这东西是要把自己附在什么上面才能生存的。”大岛说,“不能不那样。你也难免不知不觉地如法炮制。如歌德所说,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
我就此思考着。
大岛从杯中啜了一口咖啡,说道:“不管怎样,你关于漱石《矿工》的意见还是令人深感兴趣的,尤其作为实际离家出走的少年之见听起来格外有说服力。很想再读一遍。”
我把大岛给我做的三明治吃光,喝完的牛奶盒捏瘪扔进废纸篓。
“大岛,我有一件伤脑筋的事,除了你又没有别人可以商量。”我断然开口道。
他摊开双手,做出“请讲”的表示。
“说起来话长。简单地说我今晚就无处可住。有睡袋,所以不需要被褥和床,只要有屋顶就成。哪里都可以。你知道这一带有屋顶的地方吗?”
“据我推测,宾馆旅店不在你的选项之内,嗯?”
我摇了下头:“也有经济上的原因。另外还有尽可能不引人注意方面的考虑。”
“尤其担心少年科的警察。”
“或许。”
大岛思索片刻,“既然如此,住在这里即可。”
“这个图书馆?”
“是的。有屋顶,也有空房间,夜晚谁也不用。”
“可这样做合适么?”
“当然需要某种协调,但那是可能的,或者说不是不可能的。我想我可以设法做到。”
“怎么做呢?”
“你看有益的书,也能用自己的脑袋思考。看上去身体也结实,又有自立之心。生活有规律,甚至能刻意缩小自己的胃。我跟佐伯商量一下,争取让你当我的助手,睡在图书馆的空房间里。”
“我当你大岛的助手?”
“说是助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干,无非帮我开关图书馆的门。实质性清扫有专门干这行的人定期上门,电脑输入交给专家,此外没什么事可干。其余时间尽情看书就是。不坏吧?”大岛说。
“当然不坏,可……”往下不清楚说什么好,“可是,我想佐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毕竟我才十五岁,又是来历不明离家出走的少年。”
“佐伯这个人嘛,怎么说呢……”说到这里,大岛少见地停顿下来物色字眼,“不寻常的。”
“不寻常?”
“简单说来,就是不以常规性标准考虑问题。”
我点点头。但我琢磨不出不以常规性标准考虑问题具体意味着什么。“就是说是特殊人喽?”
大岛摇头道:“不,不是那样的。若说特殊,我这人才是特殊人。就她而言,只是说不受常识性条条框框的束缚。”
我仍未搞清所谓不寻常同特殊的区别,但我觉得还是不追问下去为好,至少在现在。
大岛略停一下说:“不过也是,今晚马上就住下来恐怕无论如何都有些勉强,所以得先把你领去别的地方。事情定下之前你就在那边住两三天时间。不要紧的?地方倒是离这里远一点儿。”
我说不要紧。
“五点图书馆关门。”大岛说,“收拾一下,五点半从这里出发。你坐我的车,把你拉到那里。眼下那里谁也没有,屋顶基本上有。”
“谢谢。”
“到那儿之后再谢。跟你预想的相差很多也不一定。”
回阅览室继续看《虞美人草》。我原本就不是快速读书家,是一行一行追看那一类型。词章之乐。若词章乐不起来,必然半途而废。快五点时,我把小说读到最后,放回书架,然后坐在沙发上闭起眼睛,怅怅地回想昨晚的事。想樱花,想她的房间,想她为我做的事。很多事情发生变化,推向前去。
五点半我在甲村图书馆门口等大岛出来。他把我领去后面停车场,让我坐在绿色赛车的助手席山。马自达活动篷顶式。篷已合拢。潇洒的敞开式双排座。但行李座太小,放不下我的背囊,只好用绳子绑在后头行李架上。
“行车时间蛮长的,路上停靠在哪里吃饭吧。”说着,他发动引擎打火。
“往哪儿去呢?”
“高知。”他说,“去过?”
我摇头。“有多远?”
“是啊……到目的地大约要两个半钟头。翻山,南下。”
“去那么远没问题么?”
“没问题。路笔直笔直畅通无阻,太阳又没下山,油箱满满的。”
傍晚时分我们穿过市区,先开上西行高速公路。他巧妙地变换着车道在车与车之间穿梭,左手频频换档,时而减速时而加速。每次引擎的旋转声都有细微变化。每当他压下变速杆把油门猛踩到底,车速便一瞬间超过一百四十公里。
“变速装置是特殊的,提速快。这点和普通的马自达赛车不同。熟悉车?”
我摇头。对车什么的我一无所知。
“你喜欢开车?”
“医生不准我从事危险运动,所以代之以开车。补偿行为。”
“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
“病名说起来很长,简而言之,是一种血友病。”大岛若无其事地说,“血友病可知道?”
“大致。”我说。生物课上教过。“一旦出血就止不住。由于遗传关系,血液不凝固。”
“正确。血友病也有好多种,我是比较罕见的一种。虽然不至于要死要活,但必须小心,尽量别受伤。一旦出血,就得先去医院再说。而且你也知道,一般医院里贮存的血很多时候存在种种问题。感染爱滋病坐以待毙不在我的人生选项之内。所以,关于血液我在这座城市里备有特殊门路。由于这个缘故,我不旅行。除了定期去广岛一家大学附属医院,我几乎不离开这里。再说,我本来就不很喜欢旅行和运动,因此不觉得难受。只是做饭有点儿不方便,不能拿菜刀真正做饭菜是悲哀的事情。”
“开车也是相当危险的运动,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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