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蛾之爱(2/2)
“谁说的?”
她耸了耸肩。“我能明白你为什么想回去。但我肯定会想你的。”
卢萨深吸了一口气。“到时候你们就会把这栋宅子和土地都拿回去?”
“哦,不会的。玛丽·埃德娜或许想吧,我猜。她年纪最大。我连个能种田的男人都没有。”
“所以说,玛丽·埃德娜想要这地皮。”
“都是你的,亲爱的。你可以卖掉,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科尔没留下任何遗嘱,所以都是你的了。她说过现在有法律,继承人身份什么的。以前家里人是可以把地拿回去。现在,都给妻子了。”
卢萨感到肾上腺素忽地涌上四肢百骸。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朱厄尔为什么会了解“继承人身份”这种事:他们咨询过律师。“我还什么事都没决定呢。”她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没能好好地想清楚。”
“你会想明白的,亲爱的。”
卢萨看着朱厄尔,很想信任她,但又觉得自己没法做到。令她沮丧的是,哪怕再简单不过的事,比如和姐姐——不是自己的姐姐——在厨房里聊天这种事,也变得如此复杂。当然,这厨房也不是她自己的。“或许,你们都觉得我这个寡妇的角色扮演得不太得体。”她说出这么一句话,被自己胸中的怒火惊到了。
朱厄尔开始否认,但卢萨摇了摇头。“你们看我依然过得好好的,还能做樱桃罐头,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可是只要周围没了人,我有时候就会躺在地板上,只是想让自己能够继续呼吸。我到底该怎么办,朱厄尔?我才二十八岁。我从没当过寡妇。到底怎么做才像个寡妇?”
朱厄尔给不出任何建议。卢萨拿起一瓶果酱罐头,凝视着那红宝石般的色泽,原本,这清澈、骄傲的色彩是她的最爱,但此刻也无法触动她了。“我成长起来的那个家庭,即便遭受苦难也是静悄悄的。”她说,“我父亲失去了一切:家里的土地、他自己的父亲、他的信仰,现在他连妻子的陪伴也失去了。都是因为一些很不公平的理由。而他只是继续忙忙碌碌,一辈子都是如此。我呢,以前总是抱怨这抱怨那,现在却开始学习平静对待。在我看来,这是面对已经发生的残酷事件唯一可以成长起来的方式。”
朱厄尔的眼神很像科尔,诚恳,湛蓝,卢萨不得不移开目光。
“表面上我一切如常,但是走还是留,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管之前是谁告诉了你我的打算,看来那人都比我自己还清楚。”
朱厄尔以手捂住嘴——显然,那是她处在不安情绪下的习惯。“虽然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但我还是想问,你们没有买人寿保险吗?”
卢萨摇了摇头。“谁能料到科尔今年就死了。我们聊过买保险的事,但手头太紧了,所以这笔当时看上去我们并不需要的开销显得十分累赘。我们还想等有了孩子什么的,再买也不迟。”
“说说我的想法吧。玛丽·埃德娜和赫布可以帮忙付葬礼的钱。我要是有能力的话也会这么做。但他们有这个能力。赫布和他弟弟的奶牛场搞得红红火火。那是赫布家的地,钱都付清了。所以他们现在过得不错。”
“我能负担葬礼的费用,已经付清了。我们有积蓄。玛丽·埃德娜没提过帮忙,我当然也不准备去问她要。”
“玛丽·埃德娜总是对自己的付出大吹大擂,其实她根本没干那么多。”
“不是因为这个。你知道原因。我也不傻,朱厄尔,我知道大家都会说:我住的这栋宅子,是你们从小就住着的,我脚下踩着的,那都是你们家的地。所谓的怀德纳家的地,现在却再也不会有怀德纳家的人在上面生活。你觉得我还能心安理得地再问你家要任何东西吗?”
朱厄尔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是吗?洛伊丝告诉我……你很快就会改回娘家姓。”
“什么?没有的事,我从来没……”卢萨心想这其中的误会可真够大的,真不知以后还能否解开这团乱麻。
“不管怎么说,”朱厄尔说,“有宅子和农场,跟有钱还是不一样。”
“你倒是说说。当我听到有人暗讽我是来这儿淘金的,我就想把那些该死的债务全都拿去登报。入冬前得翻新谷仓的屋顶,这栋宅子也是,再过个一两年,就得重修了。水箱也有问题,我觉得总有一天醒来后就会发现没水用了。别的呢,啊对了,还有科尔新买的久保田拖拉机,两万两千美元,再过四年才能还清。”
“我不知道他是贷款买的拖拉机。”
朱厄尔是来打探消息的吧?如果他们知道了她现在身无分文,又能怎么样呢?卢萨觉得不会有任何区别。“他不想贷款。但我们总得有台拖拉机,他想要台新的。我估计你爸爸那台约翰迪尔或许比科尔年纪还大。老爷子这辈子都在和那台拖拉机斗智斗勇,用捆扎绳和铁丝把车子攒在一起。”
“那台拖拉机是比科尔还老。想想也知道会怎么样。”
“现在,我还得花钱请人收割饲草,堆进谷仓;还要修理篱笆,圈起奶牛,免得它们跑到邻居家去;还得对付饲草打捆机,那玩意儿用一次就坏一次。还得跑去请人来修割草机和侧挂式割草机——要不我全都自己学着修理?可以肯定的是还会有其他费用,只是我还不知道哪儿会出问题。”
“天哪,天哪。”朱厄尔轻轻地叹着气。哪怕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伤心日子,卢萨仍觉得她的神情才是最悲伤的。她的额头上已有深深的纹路,眼神和老女人没什么两样。近看的话,卢萨觉得她比自己以为的要老得多。
“连个能种田的男人都没有,”卢萨总结道,“就像你说的。”
“赫布和大里奇会帮你的。”
“哦,他们已经来过了。我猜现在是他们来掌管一切了。科尔墓地上的青草还没长起来,我已经无足轻重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好吧,我需要帮助,那是自然。可那是帮助。应该是客客气气地来问我需不需要,而不是像对待小孩子似的来指手画脚。他们也这么对待你吗?”
“他们和我完全沾不上边。我连菜园都没有。真得感谢上帝,我在克罗格超市还有份工作,如果谢尔不再定期按时地把抚养费支票给孩子们寄来,我就真心祈求主把他千刀万剐。”
“那埃玛琳和弗兰克呢?”
“埃玛琳和弗兰克已经正式脱离务农生活了,他们是这么说的。我觉得那样的日子他们还过得挺乐呵,毕竟能在工厂里上班,不用种田。”
“但我听弗兰克在葬礼上抱怨,说烟草田的租金没了。还埋怨说如今要在这里和利斯波特之间通勤往来了。”
“弗兰克要是有一点不称意,连月亮都会骂。他在丰田挣的钱挺多的,他就喜欢嚷嚷得谁都知道。”
“那谁还在种田呢,就洛伊丝和大里奇吗?赫布呢?在你们中间生活,我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
“这样说吧,因为许多事情还没有最终确定,所以就先这样了。一年中一半的时间,汉尼-梅维丝和乔尔都把自家那份地租给罗阿诺克的务农大户,就像赫布那样。但明年他们就不租了。不过洛伊丝和大里奇总是自己种烟草,大概四英亩地吧。你可能不知道的是,他和乔尔在县里租了很多块地养牛。大里奇骨子里就是个农夫。”
门廊那儿传来砸碎玻璃的声音,两个女人都吓了一跳。卢萨刚跑到门边,朱厄尔就拦住了她,拿起一把钳子塞到她手中。“你把罐头瓶子从锅炉里拿出来吧,再把糖汁煮沸。我马上回来。”
卢萨能听见朱厄尔在责骂孩子,两个孩子在门廊上呜呜咽咽地哭着。她踮起脚从水槽上方的高窗往外看去。“朱厄尔,”她喊道,“如果是盛青豆的那几个罐子,摔碎了正好。我搬来时,那些罐子就在那儿了。”
没人应声。从她所站的位置,没法看见朱厄尔或孩子,但能听见掌掴声和哭号声。“怎么能这样欺负弟弟,”她听见,“你再这么闹,就让你明天穿裙子。我说到做到。”
卢萨皱了皱眉,反身回到灶台前。她将等量的糖和热水倒入锅中,希望三夸脱的糖汁足够覆盖五夸脱未加热的樱桃浆果。装罐之前,她应该添入一点酸味汁液,降低ph值,以利于装罐储存。但她没有柠檬汁。醋会管用吗?她估摸着加了一匙醋,然后拿起钳子从锅炉里的滚水中提起消好毒的罐头瓶子放置架。瓶子被排成一排放在橱柜台面上,像一大群张着大口嗷嗷待哺的鸟儿。
“是青豆罐子。”朱厄尔叹着气,走了进来,“我把碎玻璃都收拾了,让他们接着把门廊打扫干净,把碎片和垃圾扔到溪边去,然后去谷仓里或别的地方玩。我才不管是不是在下大雨,他们又不会化掉。”
“没关系,真的。青豆罐子打碎了,我还挺高兴的。这些青豆我既不敢吃,又不敢扔了。算我运气,不然我可能让别人死于食物中毒。”
朱厄尔俯身至水槽下,把一簸箕碎玻璃倒进垃圾桶里,发出风铃一般的声音。“要是我没先制住她,她会要了我的命。洛厄尔也难管,但他还小。克丽丝特尔·盖尔是另外一回事。她得迈过这个阶段,现在时候到了。打从一出生,她就一直在经历这个阶段。怎么啦?”
卢萨这才意识到自己困惑的表情肯定显得很滑稽。“克丽丝特尔?”
“克丽丝呀。哎呀!”朱厄尔笑了起来,不断摆着手,“你还以为她是个男孩。你们全都这么想。她刚上幼儿园时,老师就不让她进女厕所,我只好拿着她的出生证明赶过去。”
“哦。”
朱厄尔表情很严肃。“别以为是因为谢尔离开了才会这样,什么离婚家庭的孩子就会这样啊。她一直就是这样。”
“我没想那么多,朱厄尔。我只是没意识到。”
“你肯定想象不到。她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这样了。她说的第一个词是不要,第二个词是裙子。不要裙子。不要洋娃娃,不要漂亮的蝴蝶结头花。不是我不帮她弄头发,而是她的头发都是她自己剪的。我真怕她会把眼睛戳瞎。”
朱厄尔看上去弱不禁风,卢萨几乎能透过她的皮肤看到她的静脉。她想抱抱她,完完全全地信任她。“没关系的,”她说,“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这样我就不会一直说错了。真不敢相信,我认识这孩子都一年了,竟然没人纠正我。”
“你和科尔眼睛只盯着对方,亲爱的。你几乎不掺和家里的事,就算掺和了,也不会盯着我那个怪模怪样的疯女儿看呀。”
“哎哟!”卢萨喊了一声,她的手被罐头瓶子的边缘烫了一下,“她一点也不疯,别这么作践自己。我觉得一点都不用担心。”
“你要是做她的母亲,就会作践自己了。你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病。谢尔离开,她也算半个理由。他净怪我——老天,他是真的怪我。他说我由着她成天穿牛仔裤,由着她给自己剪这种发型,让她把自己打扮成了小同性恋。他也许没说错。可那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倒是很想叫他试试,看能不能让她穿上裙子。我就是这样对他说的:你倒是给男孩子穿上丝袜看看!”
朱厄尔和卢萨相视大笑。
“还有,”朱厄尔有点腼腆地问道,“同性恋不都是男人吗?”
“朱厄尔,她只不过是个假小子。我在她那么大时,也是这副样子。”
“是吗?可你这么漂亮。还烧得一手好菜!”
卢萨有点受宠若惊,尽管她很清楚这不是重点。“你真应该看看我当时的样子。膝盖擦破皮,到处抓虫子,一心想着长大后要做个农民。”
“可别乱许愿。”
“糖汁烧开了。”
“你在里面放了点醋吧,是不是?唉,看你,我都能闻出来。快,你来扶着罐头瓶子上的漏斗,我来灌装——长柄汤勺在哪儿?”
朱厄尔很清楚长柄汤勺在哪儿,这间厨房里的每一样用具她都了若指掌。她问这个是为了表示尊重。卢萨从抽屉里拿出长柄汤勺,用髋部将抽屉顶了回去,心里十分感激。
“克丽丝特尔挺美的。我是指名字。”
朱厄尔摇了摇头。“这名字和她不太搭。她应该叫比弗·克利弗 [1] 。”
卢萨微微一笑。“eseh aydel, shayneh da”她说道。那是她祖父对她的希望和预料——最终实现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什么意思?”
“‘丑小鸭长成了白天鹅。’”卢萨又觉得有些沮丧——她并不是真的这样希望,她并不想许诺克丽丝一定会长成个大姑娘,因为克丽丝也许不会这样。她希望告诉朱厄尔,另一种选择也挺好。但卢萨无法想象和朱厄尔聊这个话题。“也许,她并不是真的想去模仿男孩的举止,”她小心谨慎地试探道,“而是她想要做自己的一种方式吧。”
“我们还是别聊这事了。克丽丝就是克丽丝。跟我聊聊八卦吧。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不待见大里奇和赫布呢?”
卢萨往每只罐头瓶子里盛入四量杯的樱桃,然后将漏斗放在瓶口稳稳扶住,朱厄尔则将滚烫的糖汁注满罐子。“我没有不待见他们。我就是觉得不应该这样。我知道他们也是好意。”
“可是到底,他们来干了什么?”
“他们今早过来通知我,说他们礼拜六要来帮我打理烟草田。”
“然后呢?”
“然后,我说不想种烟草。”
“你不想吗?为什么呀?”
“咳,我想我是很蠢。农业经济,我懂什么?可是,朱厄尔,半个世界都在挨饿,我们坐拥这个星球上最为肥沃的一小块土地,却打算种毒品,而不是食物?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好伪善。结婚以来我天天都对科尔唠叨,劝他戒烟。”
“亲爱的,你幸好没让全世界的人都戒烟。反正他们也戒不了。”
“我知道。烟草是这儿唯一可以仰赖的作物,在谷底种个五英亩就能养活一家人。在我们这个县,百分之九十五的土地都是极陡的山坡,没法开垦。我明白为什么这三个州的每个人都想种烟草。但我也很清楚谷底的土地总有一天会不行。”
“他们被困在这里。”
“他们都会被困在这里。”
朱厄尔在瓶瓶罐罐间停住手,用长柄汤勺指向后窗,那扇窗子正好面朝着苦溪流淌而去的那座大山。“你如今拥有了那片林地的木材。”
卢萨摇了摇头。“我不能砍伐这山谷里的树木。”
“还是可以的。从这山谷往上走个半英里或再远一点,就是国家森林公园的范围了。我们以前一直以为那片树林是没有尽头的。”
“我不会砍倒那些树。我不在乎农场后头那片山上的木材是不是值几十万美元,反正我就是不会卖掉它们。那是我特别喜欢这个地方的理由。”
“什么,树吗?”
“树,蛾子,狐狸,所有生长在那儿的大自然的造物。那里还有科尔度过的童年时光。和你们姐妹一起长大的时光。”
“是啊。我们几个中间,就数科尔最喜欢那些植物动物了。”
“科尔也喜欢吗?他总是显得——他生前总是表现得——全世界的树林和灌木都是他的头号大敌的样子。”
“那是种田。你也明白。做什么就要像什么。”
“对。我估计,要想把这里的农场经营好,是得种烟草。我只是希望自己能琢磨出一个解决困境的路子。”
朱厄尔微笑着。“你和科尔啊。他以前也常那么说。”
“说什么?”
“说他会是县里消灭烟草的第一人。”
“他什么时候说的?”
“哦,也许是十六岁吧。未来的美国农夫和高中还乡明星,多么酷的身份组合。我跟你说,他太在意自己的形象,所以觉得不能抽烟,也不应该因循守旧种植烟草。他想要一鸣惊人。他种了一年红椒,又种了一年黄瓜,再种了一年土豆。”
“不会吧。他从没对我说过。”
“那我就来告诉你。他在谷底种老爸的田。每年不管种什么,都没成功,他的傲气也就越磨越少了。那三年,他长大了不少,从梦想家变成了农夫。不再做白日梦,也就抽起了烟。”
卢萨摇了摇头。“我实在想象不出。我知道科尔很有冲劲,但还是难以想象他会那么——怎么说呢?爱幻想。”她笑了起来,“而且,我一直以为他天生是个老烟枪。就像一条上了钩的鱼,无法自拔。”
“不是的。记得为妈妈守灵期间,我看到他和别人一起抽烟,简直惊呆了。他就是在妈妈去世那一阵回到正轨上来的。就在第二年,爸爸清理了谷仓,写下了把农场留给科尔的遗嘱,然后也死了。看来他是相信科尔总算成为一个男人了吧。折腾过红椒、黄瓜和土豆之后,不管什么事,他应该都能对付得过来。”
除了那根穿透他胸腔的操纵杆,卢萨阴郁地想着,同时意识到自怜就像条讨嫌的狗,能将鼻子伸到任何对话中。她费了很大力气才能短暂地把科尔赶出她的思绪,但还是有人会说:“我没想过要提起……”
“种土豆有什么问题吗?”卢萨逼着自己问道,“这种作物看起来肯定不会出错啊。利润高,方便运输,收成也好。”
“这事真是滑稽透顶。他们说要是诺克斯维尔的薯条厂商能收购他的土豆,他就能赚钱。他把土豆送过去,却没人要。他们更喜欢爱达荷的土豆。这儿的土豆糖分太多。没法切平整,边上会烤焦。”
“糖分太多?”
“他们就是这么说的。谷底的土壤太肥沃了。我的意思是,土豆是很好,只是不适合市场。”
“朱厄尔,看来我的生活是这样一首乡村民谣:‘屋顶旧得快要塌,田地陡得没法垦,谷底却产了太多糖。’”
“省省吧!”朱厄尔把洗碗布朝卢萨扔去,吓了她一跳,“快去把这一堆乱七八糟弄干净。你不想饿肚子吧,洛蕾塔·琳恩 [2] 。”
朱厄尔把需要清洗的锅碗瓢盆摞了起来,搬到水槽边。卢萨将手伸进热得发烫的肥皂水里,感觉到皮肤一阵刺痛。这刺痛感就像一种惩罚,能将她胸中的伤痛清理殆尽。雨又下大了,打在马口铁屋顶上,于静谧中如鼓槌敲击,演奏着一曲兰多夫斯基爷爷的旋律。昨天是她的结婚纪念日,一整天都没有人提起,但雨声淅沥的夜晚,爷爷却用他的单簧管为她吹奏着犹太音乐——她从没举办过犹太婚礼。她和科尔在列克星敦的摩根猎苑举办了一场小型的户外婚礼,以避免宗教上的纠葛。对科尔来说,这样的婚礼没有任何问题。他不像几个姐姐那样拘泥于教会的礼仪。
“朱厄尔,我想告诉你这个。让我说出来。我爱我的丈夫。”
“那肯定。”
卢萨在脑海中勾勒出谷底的农田,那时候,他刚刚拥有这块土地:清风吹拂着树叶如起伏的海浪,成熟的红椒颤颤悠悠,一个年轻人穿过田间,仿佛步入一泓湖水。十九岁的科尔。她从未遇见过。
“也许,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去尝试我们想走的路。你们到现在还都认为我不了解他,但不管是以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我都了解。我们会说很多话,他告诉我许多事。他死去的前几天还告诉了我一些事,令人惊叹。”
朱厄尔抬起头。“什么事?我可以问吗?”
卢萨双臂抱于胸前,屏息凝神,回想着越过田野飘来的忍冬的芬芳。像蛾子一样,我在这儿,我们在这儿。她望向朱厄尔。“对不起,这事对你而言没什么意义。而且,我没有办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好吧。”朱厄尔说着,转过身去。她很失望,卢萨能看出来。现在,她肯定觉得卢萨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事情,那是她弟弟的一部分,能让他起死回生。
“真没什么事。对不起,朱厄尔,真的,而且现在也都变得无所谓了。那只能说明我和他曾是心有灵犀的。就像你和谢尔刚开始那时候。尽管现在每个人都中伤我们,说这结局多不好,说我们的关系一直走下坡路。”
朱厄尔把海绵换到另一只手上,细细打量着卢萨。“没有人说你不爱他。”
“没有人会认为自己在这么说。”她能感受到朱厄尔细究的目光,但她没有办法抬起头来。她朝水槽转过身去,朝那只熬制过果酱的黏糊糊的锅子俯下身去,用力地擦拭着,强忍着不致痛哭失声。她的整个身子紧绷着。
“天哪,亲爱的。到底什么事?”
“比如,说我要改回娘家姓那件事。我的丈夫在墓中尸身未寒,我就已经冲到法院,要求从你家农场的地契上除去他的姓氏?真是太扯了。这谎言也太卑鄙了吧,到底是谁捏造的?”
朱厄尔犹豫起来。“洛伊丝看到了你在殡仪馆文件上的签名。”
瞎嚷嚷的洛伊丝,她心头发恨。她可以想象出那张永远耷拉着的马脸,永远在担心有人要夺走她的那一杯羹。“我的名字没有变过,和科尔结婚之前、婚姻存续期间以及在此之后,我的名字都不会变。我叫卢萨·马卢夫·兰多夫斯基。我妈妈是巴勒斯坦人,我爸爸是波兰犹太人。我来这儿之前,从来就没想过我要为这个名字感到害臊。我自打出生,就叫这名字。你们家却从来没有人用这个名字称呼我。你不是也说这里人闭口不谈某些事,就像它们不存在一样?你不是也认为他们就这样让谢尔销声匿迹了吗?家里人从来不在乎你他妈的到底叫什么名字,你倒是住在这样的家里试试看!”
她和朱厄尔大眼瞪小眼,都惊得目瞪口呆。
“没有人是故意要伤害你的,亲爱的。这儿的人一般都会用丈夫的姓氏。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乡下人,乡下人有乡下人的本分。”
“我根本就没有接受这类所谓的本分或常规,真的。天哪,朱厄尔,你们居然真的全都会相信,我冠了他的姓氏,等他死后一个礼拜,就把那姓氏给扔了?我是个投机分子,除去你家的姓氏,偷走你家的土地,你们是这么看我的?”
朱厄尔用手捂着嘴,泪水涌上双眼。她们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卢萨冲着这个腼腆的女人又喊又叫,而这个女人很有可能是她在这个家或是这整个县里最亲近的人。朱厄尔摇了摇头,向卢萨伸出双臂,卢萨笨拙地、一步一步投入她的怀抱。朱厄尔的身躯骨瘦如柴,好似她围裙下罩着的一只小鸟,轻飘飘、毛茸茸的,带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她们相拥了一会儿,缓缓地前后摇晃着。“别在意我说的话,”卢萨说,“我失去了理智。这里有幽灵。厨房里就有一个,专门挑拨人吵架。”
她的目光越过朱厄尔的肩膀,顺着门厅直直穿过前门上古老的波纹图案的玻璃,望向外面,院子和前面的草坪。这雨永远不会停的,她心想。她能看见新一轮暴风雨来临的起手式:谷仓边的鹅掌楸的叶片颤抖着打着旋,像是正被无数把斧头劈砍,仿佛挂了满枝的纸风车。树下,洛厄尔和克丽丝特尔的衣服都已湿透,色泽深暗。他们正绕着谷仓奔跑,又笑又蹦,好似两匹若隐若现的马儿,穿越无休无止的大雨,绕圈疾奔。时间对他们来说,似已停止,或者尚未开始。
[1]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美国家庭类情景喜剧《留给比弗》(leave it to beaver )中的主人公,是个在家中、学校,乃至整个社区不断闯祸、不断陷入麻烦的小男孩。
[2] 洛蕾塔·琳恩(1934- ),美国乡村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