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教授与诗人交锋(2/2)
“噢,”斯特拉文斯基说,“您是说柏辽兹让有轨电车轧死了?”
“就是昨天,在牧首湖公园旁边,电车轧死的,我亲眼看见的,而且那个神秘的公民……”
“那个认识本丢·彼拉多的人?”斯特拉文斯基问道,他的理解能力显然比别人强得多。
“正是他,”伊万表示肯定,一面暗自琢磨着斯特拉文斯基这个人,“正是他事先就说过,说安奴什卡已经把葵花子油洒了……柏辽兹恰恰是在那个地方滑倒的!您瞧这事儿,啊?”伊万意味深长地望着大夫,指望自己这番话会引起他的强烈反响。
然而,他所期望的反响并没有产生,斯特拉文斯基若无其事地接着提出了下一个;司题:
“安奴什卡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有些使伊万扫兴,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安奴什卡在这件事上根本无关紧要,”伊万不耐烦地说,“鬼知道她是什么人。反正是个住在花园街上的傻女人。重要的是那个家伙,他事先,您明白吗,事先就知道葵花子油的事!您明白吗?”
“我完全明白。”斯特拉文斯基一本正经地说。他扶了一下诗人的膝盖,又说,“请您别激动,接着讲吧。”
“那我就接着讲,”伊万也尽量附和着斯特拉文斯基的语气讲话,因为他根据自己的痛苦经验懂得:唯独镇静对自己有好处,“我是说,那个可怕的家伙——他自称是顾问,那是撒谎——他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能力……比如说,你要去追他,根本追不上。另外,他还带着两个随从,也都够瞧的:一个细高个子,戴一副打碎了镜片的夹鼻眼镜,另一个是只大得出奇的黑猫,它可以自己乘电车到处跑。除此之外,”伊万越讲越兴奋,也觉得越有说服力,根本不容别人打断他,“那个人还亲自在凉台上会见过本丢·彼拉多,这一点毫无疑问。可您说说,这算怎么回事?啊?应该立即逮捕他,不然他会造成无法形容的大灾难。”
“所以您就大声疾呼,要当局逮捕他,是吗?我这样理解正确吗?”斯特拉文斯基问道。
伊万暗想:“他果然是个聪明人。应该承认,知识分子中间偶尔也会碰到个别聪明的,这一点不容否认!”于是他回答说:
“完全正确!您想想,我怎么能不大声疾呼?!可是,我却被强制扣留在这里,他们用小灯往我眼睛里照,在浴室里给我洗澡,还盘问我舅舅费奥多尔酗酒的事!……我舅舅早就去世了!我要求你们立即放我出去。”
“噢,好极了,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说,“这就完全清楚了。真是的,把一个健康人留在医院有什么意义?好吧。只要您对我说一声您的精神正常,我立刻就给您开出院证。不需要您提供什么证明,只要您对我说一声就行。那么,请问,您的精神正常吗?”
屋里一片沉默。早晨照料过伊万的那个胖女入用崇敬的眼光看了看教授。伊万又一次暗自称赞:“此人确实聪明。”
伊万对教授这个提议感到很满意,但他应该如何回答,却颇费斟酌了。他皱着眉头认真地左思右想了好大一会儿,最后才坚定地说:
“我的精神正常。”
“噢,那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如释重负地高声说,“既然是这样,咱们就按通常的逻辑来分析一下吧。以您昨天的所作所为为例,”教授说着一转身,有人马上把伊万的病历递到他手里,“昨天,您在寻找那个自称认识本丢·彼拉多的来历不明的人时,您自己做了这么几件事,”斯特拉文斯基开始扳着他长长的手指数着,时而看看伊万,时而看看手里那张纸,“您把一张圣像挂在了胸前。有这回事吧?”
“有。”伊万抑郁地回答。
“您从铁栅栏上翻进院子,还划破了脸。对吧?您进餐厅的时候手里举着校点着的蜡烛,您只穿着内衣,您还在那里打了谁一个耳光。后来人们把您绑起来,送到了这里。到了这里之后,您还给民警局打过电话,叫他们带机枪来。然后您曾企图从窗户里往外跳。对吧?请问:您这样做就能够把个什么人抓住,或者说逮捕吗?我想,如果您的精神正常,您自己也会回答说:绝不可能。现在您希望离开这里,是不?您请便。不过,我想问一下,您离开这里之后想往哪儿去?”
“当然是去民警局。”伊万的语气似乎不那么坚定了,在教授的目光通视下,他有些不知所措。
“从这里直接去?”
“嗯。”
“那您就不回自己家里一趟?”斯特拉文斯基迅速问道。
“哪还有时间回家?!我换几次车回家的工夫他早跑掉了!”
“噢。那么您到民警局去首先谈什么呢?”
“先谈本丢·彼拉多。”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回答说,但他的眼睛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
“嗯,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显然被说服了,他随即转身命令身边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人:“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请您给公民无家汉开一张出院证,允许他进城去。不过,他的房间先不要安排别人住,床上的被褥也不必换。两小时后这位公民还会回来的。”他又转身对诗人说,“那就这样吧。不过,我可不能预祝您成功,因为我丝毫不相信您会成功。好,一会儿再见!”他说着,便站了起来。随从人员也纷纷转身要走。
“您根据什么说我还会回来?”伊万不安地问道。
斯特拉文斯基像是正等着这句话似的,马上又坐下来回答说:
“根据就是:只要您穿着衬裤一走进民警局,并且告诉他们您见到过一个认识本丢·彼拉多的人,他们就会马上把您送到这里来,您还得来到这间屋子。”
“这跟穿衬裤有什么关系?”伊万惶惶不安地四下张望着问道。
“主要是本丢·彼拉多。不过,衬裤也有关系。因为您出院时我们当然要把公家的衣服留下,把您穿来的衣服还给您。您是只穿衬裤被送进来的。刚才我虽然向您暗示过该回趟家,换换衣服,可您根本不想回家。再加上彼拉多……这就足够了!”
这时,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身上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他的意志像是崩溃了,他感到自己虚弱无力,很需要别人给出点主意。
“那该怎么办呢?”他的问话有些怯生生的了。
“嗯,这就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回答说,“这才是个最最合情合理的问题。现在我就来对您说说,您到底出了什么事。昨天有人狠狠地恐吓了您一下,讲了些本丢·彼拉多以及诸如此类的故事,使得您心情很坏;而在神经过度紧张、心情焦躁不安的情况下,您就在城里到处讲起本丢·彼拉多来。别人自然就把您当成了有精神病的人。现在您的出路只有一条:保持绝对安静。所以您必须留在这里。”
“可总得抓到那个家伙呀?”伊万的声音很高,但已经是在祈求了。
“好。不过,您干吗要亲自去跑?可以把您对那个人的疑点和指控写成材料嘛。把书面材料寄给有关机关最省事不过。而且,如果这事像您所设想的那样涉及刑事犯罪的话,一切都会很快查清楚的。但是,有一条:您可不能过分地费脑筋,要尽量少去想本丢·彼拉多。人家在讲故事嘛,什么不可以讲?!咱们可不能对什么都信以为真啊。”
“明白了!”伊万坚定地说,“那就请你们拿纸和笔来吧。”
“给他拿些纸来,再给他一枝短铅笔。”斯特拉文斯基命令胖妇女。然后又对伊万说:“不过,我建议您今天不要写了。”
“不,不,今天就得写,一定得今天写。”伊万激动地大声说。
“那,好吧。不过,您可别过分用脑子。今天写不出来,可以明天嘛!”
“他会跑掉!”
“啊,不会,”斯特拉文斯基颇为自信地反驳说,“我可以保证他跑不到哪儿去。而且,请您记住,您在我们这里可以得到各方面的帮助,没有这些帮助,您什么也做不成。您明白吗?”斯特拉文斯基突然意味深长地问道。他两手握住伊万的两只手,长时间地盯着伊万的眼睛重复说:“您在这里可以得到帮助……您明白吗?……您在这里可以得到帮助……您会感到轻松。这里很清静,一切都很安定……您在这里会得到帮助的……”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忽然打了个哈欠,面部肌肉松弛下来。
“对,对。”他轻轻地说。
“看,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用他习惯的语言结束了这场谈话,站起身来,“好,再见吧!”他握了握伊万的手。走到门口,他回头对留小胡子的人说:“那么,用氧气试试看……再配合浴疗。”
转眼间,伊万面前的斯特拉文斯基及其随从人员统统不见了。透过窗上的铁栅栏,可以看到河对岸那片美丽的松林快活地沐浴在中午的阳光中,春意盎然。近处的河水闪着粼粼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