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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格里鲍耶陀夫①之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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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亚·谢·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俄国剧作家。他的诗体喜剧《智慧带来痛苦》(或译《聪明误》)对俄国当时的社会现实进行了尖锐的讽刺,被别林斯基称为“第一部俄国式的喜剧”。

一座古老的乳白色两层小楼坐落在花园环行路旁一个凋敝的庭园深处,高高的雕花铁栅栏把整个庭园和环行路的人行道隔开。小楼前有块不大的场地,铺着沥青,冬季这块柏油地上堆着积雪,还插着铁锹。但是,每当夏季来临时,这里便搭起帆布遮阳伞,成为夏季餐厅的极其美好的一角了。

这座小楼有个名称,叫做“格里鲍耶陀夫之家”。这是因为据说它曾是作家格里鲍耶陀夫的姑母亚历山德拉·谢尔盖耶夫娜·格里鲍耶陀娃的财产。但是,它究竟是否曾经属于作家的姑母,我们并无确切把握。我甚至记得,格里鲍耶陀夫似乎根本没有过什么拥有房产的姑母之类……然而,不管怎样,小楼毕竟还是取了这个名字。不仅如此,有位莫斯科谎话大王还硬说什么就在这里的二层楼上,在有圆柱的圆形大厅里,那位姑母还曾经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听这位名作家给她朗读《智慧带来痛苦》的片断。其实,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真朗读过吧。反正这一点并不重要!

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眼下这座小楼属于“莫文联”,也就是属于不幸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柏辽兹来到牧首湖公园之前所领导的那个单位。

实际上,连“莫文联”的会员们也都不把这所房子叫做“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大家都简单地称它为“格里鲍耶陀夫”。比如,常常可以听到这样的谈话:“我昨天在格里鲍耶陀大那儿挤了两个小时呢!”“结果怎么样?”“捞到一张去雅尔塔1的,一个月!”“你真有两下子!”或者会听到这样的谈话:“我得去找柏辽兹。今天是他的接待日,下午四点到五点他在格里鲍耶陀夫那儿。”

1苏联克里米亚半岛南岸著名的海滨疗养旅游胜地。这里指去该地的疗养证。

“莫文联”把“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布置得既舒适,又幽雅,可以说是尽善尽美。任何一个走进这座小楼的人,首先便不由自主地要看到各种体育团体的海报和通知,还会看到“莫文联”会员们的集体照片和个人照片——这些人(的照片)一个个都吊在通往二层的楼梯两旁的墙上。

登上二楼,你会看到头一个房间的门上钉着一块小牌子,上写“钓鱼别墅组”几个大字,旁边还画着一条已经上钩的鲫鱼。

第二间屋子的门上的字有些不大好懂:“一日创作旅行证。负责人:玛·弗·波德洛日娜娅1”。

1姓氏字面意义为“假的”、“伪造的”。

下一个房;司门上只写着“佩列雷基诺”几个字,这就叫人完全不知所云了1。再往前走便可以看到“波克猎夫金娜签证登记处”、“现金出纳”、“短剧作者个人结算”……等等,作家姑母这座小楼的各扇核桃术门上钉的牌子五花八门,使得格里鲍耶陀夫的偶然访客目不暇接。

1佩列雷基诺:苏联欧洲部分中部河流克利亚济玛河畔的一个别墅区。别墅主要由文艺工作者使用。

有一扇门的牌子上写着“住房问题”。这个门前的队伍最长,一直排到楼下传达室。这里每秒钟都有人拼命往门里挤。

经过“住房问题”室再往前去,眼前展现出一幅豪华的大宣传画,上部画的是陡峭的山崖,崖顶上有一位骑士身背马枪,正骑着栗色骏马奔驰,下部画的是棕桐树和阳台,阳台上坐着个头发蓬松的年轻人,手握自来水笔,神气十足地凝望着天空。画下面写着:“全包制创作休假。两周(短篇小说、故事)至一年(长篇小说、三部曲)。地点:雅尔塔、苏乌克苏1、波罗沃耶2、齐希吉里3、马欣扎乌里4、列宁格勒(冬宫)”。这个门前也排着长队,但不像“住房问题”室门前那么长,只有一百五十人左右。

1苏联旅游疗养胜地,位于克里米亚半岛南岸。

2苏联旅游疗养胜地,位于哈萨克共和国科克契塔夫州。

3苏联旅游疗养胜地,位于阿扎里自治共和国首都巴统附近。

4苏联旅游疗养胜地,位于格鲁吉亚共和国的黑海海滨。

顺着这座设计得意趣横生的格里鲍耶陀夫小楼的起伏回转的走廊再往前去,便可以看到:“莫文联理事会”、“第二、三、四、五会计室”、“编辑委员会”、“莫文联主席办公室”、“台球房”以及各种附属设施和机构。最后便来到那个圆柱大厅,也就是据说作家的姑母曾经欣赏她那天才侄儿朗诵喜剧《智慧带来痛苦》的地方。

任何一个来访者(当然,只要他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踏进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后的头一个想法必然是:这些幸运儿,“莫文联”的会员们,生活得多好啊!随之他会立即受到卑劣的忌妒心的折磨,会马上痛苦地向苍天发出责难,埋怨上苍没有在他降生时赐予他文学禀赋,既然没有文学天赋,当然便休要梦想取得“莫文联”的会员证——那散发着贵重皮革的气味、压着宽宽的金边儿、整个莫斯科无人不知的褐色会员证!

谁会为忌妒心辩护呢?!忌妒无疑是一种极其卑鄙龌龊的感情!但是,我们也该设身处地替这位来访者想想:要知道,他在二层楼上看到的还不是这里的一切,还远远不是一切呢!要知道,姑母这座小楼的下层还办了个“格里鲍耶陀夫餐厅”呢!多好的餐厅啊!它当之无愧地被誉为莫斯科最佳餐厅。这不仅因为它很有气魄,占着两个圆屋顶大厅,大厅的拱形天花板上画着千姿百态的古代亚述式鬃毛的淡紫色骏马;不仅因为这里每张餐桌上都放着一盏蒙着轻纱的台灯;也不仅因为这个内部餐厅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走进来的;而且还因为这个餐厅的菜肴确实物美价廉——质量胜过莫斯科任何一个大饭店,而价钱又是最最低廉的,那几个钱根本算不了什么。

所以,无怪乎本书这些真实描述的笔者有一天在格里鲍耶陀夫的铁栅栏外曾亲耳听到下面这样的谈话。这不过是个例子:

“安姆夫罗西!你今天晚上在哪儿吃?”

“亲爱的福卡,这还用间,当然在这儿。刚才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1悄悄告诉我,今晚供应整条鲜鲈鱼,随叫随烧,手艺好极啦!”

1这里指“格里鲍耶陀夫餐厅”的营业厅总管事。

“安姆夫罗西!你真会生活!”瘦削而衣着不整、脖后生着个痈的福卡对唇红齿白、金发闪亮、满面红光的诗人安姆夫罗西说。

“我没什么特别的本领会生活,”安姆夫罗西表示自己的不同看法,“只是有个普通人的愿望——要过像个人样的日子而已。福卡,你是想说‘大马戏场’餐厅也供应鲈鱼?可是‘大马戏场’的鲈鱼一份卖十三卢布十五戈比,而咱们这儿只收五卢布五十戈比!再说,‘大马戏场’的鲈鱼是放了三天的。这还不算,在那儿还保不住让哪个不三不四的年轻人给你一记耳光,这种人随时可能从戏院街闯进那里。不,我决不去‘大马戏场’吃饭!”讲究吃喝的安姆夫罗西大声嚷嚷着,整个林阴道上都能听到,“不,福卡,你可别劝我去那儿!”

“我倒不是劝你去那儿,安姆夫罗西,”福卡尖声尖气地说,“其实,晚饭也可以在家里吃嘛。”

“这也碍难从命!”安姆夫罗西用洪钟般的声音说,“我能想象出来你太太在公寓楼公用厨房里用小锅烧出的鲈鱼是什么味道!嘿嘿!……不行啊,福卡,奥列武阿尔1!”安姆夫罗西哼起小曲,匆匆向帆布遮阳伞下走去。

1法语“再见”的俄语拼音。

啊哈,哈……对,不错,有过这回事!……莫斯科的老住户都记得有名的格里鲍耶陀夫餐厅!清炖整条鲈鱼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小菜一碟,可爱的安姆夫罗西!那鲟鱼呢?银锅烧鲟鱼和虾仁鱼于烧鲟鱼段呢?小盘蘑菇浇汁蛋卷呢?鸫鸟肉丝您不喜欢?配上地菇的呢?热那亚式烤鹌钨呢?才卖十个半卢布!而且有爵士乐队演奏,服务殷勤!到了七月,您的家属到别墅避暑去了,紧急的文学活动却把您拴在城里。当这种时候,您坐在荫凉的凉台上,在茂密的葡萄架下铺着自台布的餐桌旁,从金光闪闪的盘子里喝阳春汤的滋味怎么样?安姆夫罗西,记得不?何必问呢!一看您那嘴唇的样子,我就知道您记得。您那些小鲑鱼、小鲈鱼往哪儿摆!还有那大鹬、小鹬、田鹬、应时的山鹬、鹌鹑和蛎鹬呢?还有喝下去在嗓子眼儿咝咝响的纳尔赞矿泉水呢?!……不过,够了,亲爱的读者,我扯得太远了!还是请您随我来吧!……

柏辽兹在牧首湖公园外丧生轮下的那天晚上,十点半钟,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二层楼上只有一个房间还亮着灯,屋里坐着十二位赶来开会的文学家。他们正在疲倦地等待着主席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柏辽兹。

在这间“莫文联”理事会办公室里,人们坐在椅子上,桌子上,甚至窗台上,但还是感到憋闷。窗子都开着,却没有一丝凉风吹进来。莫斯科城的柏油路正把它一天内积蓄的全部热量散发出来,看样子到深夜也不会轻松些。姑母小楼的地下室里飘来阵阵炒洋葱味(那里现在已改作餐厅的厨房)。所有等待开会的人都想去餐厅喝点什么,都很焦急,很生气。

老成持重、穿着讲究、两只眼睛流露出认真而又不可捉摸的神色的小说家别斯库德尼科夫,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针正向十一爬去。他用一个手指敲敲表蒙子,把它拿给身旁的诗人德武布拉特斯基1看,坐在桌子上的诗人正无聊地把两只穿着黄胶鞋的脚荡来荡去。

1姓氏字面意义为。“两面兄弟”。

“可真是的。”德武布拉特斯基嘟哝说。

“这家伙想必是在克利亚济玛河畔耽搁了。”娜斯塔霞·鲁基尼什娜·聂普列梅诺娃1用浑厚的女低音搭腔说。这位出身于莫斯科商人家庭的女作家现已父母双亡,近来常常用“领航员乔治”的笔名发表些海战题材的故事。

1姓氏字面意义为:“肯定无疑”。

“哼,对不起!”通俗喜剧的作者扎戈里沃夫也大胆地讲话了,“我巴不得到别墅凉台上去喝喝茶呢,谁高兴在这儿受罪!原来不是定在十点开会的吗?”

“这种时候呆在克利亚济玛河畔倒是不错!”领航员明明知道克利亚济玛河畔的作家别墅村佩列雷基诺是谁都非常向往的地方,她偏要刺激大家的情绪,“这时候想必该有夜莺叫了。我一般是不住在城市的时候容易写出东西来,尤其是春大。”

“我妻子患突眼性甲状腺肿大。为了能让她去那个天堂疗养,前两年和今年我都交了款,可到现在连个影儿也没有。”短篇小说作家耶罗尼姆·波普利欣也伤心地诉起苦来。

“这种事就得看谁走运。”坐在窗台上的评论家阿巴勃科夫瓮声瓮气地评论着。

领航员乔治的两只小眼睛闪现出快活的火花,她尽量柔和地用女低音说:

“同志们,咱们用不着忌妒人家。别墅总共二十二套,正在建筑的也不过七套,可咱们‘莫文联’的会员有三千呢!”

“三千一百一十一人!”不知谁从角落里订正说。

“就是嘛,你们看,”领航员继续说,“有什么办法呢?很自然,只能是给我们中间那些最有才华的人……”

“都是些大将嘛!”剧作家格卢哈列夫也直接加入了战团。

别斯库德尼科夫故意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出房间。

“在佩列雷基诺别墅村一个人住五间房!”格卢哈列夫冲着他的背影说。

“拉夫罗维奇一个人住六间呢!”杰尼斯金嚷嚷道,“连厨房的墙都镶了柞木护墙板!”

“现在问题不在这儿,”阿巴勃科夫又瓮声瓮气地说,“现在的问题是已经十一点半了。”

人们纷纷哄起来,像在酝酿一场暴动。他们开始往可恨的佩列雷基诺村挂电话。电话接错了地方,挂到了拉夫罗维奇家里。听说拉夫罗维奇到河边去了,人们的情绪更是一落千丈。又不假思索地拨了文艺委员会的分机九三○号。当然,那里的电话没有人接。

“他总该打个电话来讲一声嘛!”杰尼斯金、格卢哈列夫和克万特部大声嚷嚷起来。

唉,白嚷嚷!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已经不能再往哪儿打电话了。那个不久前还被称为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的躯体,此时此刻正被摆在离格里鲍耶陀夫小楼很远的一个极宽敞的大厅里,它被分放在三张包了锌皮的台子上,好几只干瓦大灯泡把大厅照得亮如白昼。

第一张台子上放着脱去衣服的躯干部分,身上的血渍已于,一只胳膊轧断,胸廓已挤坏;另一张台上放的是碰掉了门牙的人头,它的两只浑浊的眼睛仍然睁着,但已经不再怕这里的强烈灯光了;第三张台子上放着一堆变得粗硬的衣服。

站在无头尸体旁边的是:法医学教授、病理解剖学家和他的助手、尸体解剖专家及侦查机关的代表,还有柏辽兹在“莫文联”的副手——文学家热尔德宾,他是刚从医院被侦查人员用电话从他患病的妻子身边叫来的。

侦查人员用小卧车接走热尔德宾后,首先(大约十二点钟左右)把他带到了死者的住处。在那里他们共同封存了死者的所有文件,然后才一起来到停尸房。

现在,这几个人正站在遗体旁磋商陈尸方案:在格里鲍耶陀夫大厅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时,是把切下的脑袋缝到脖子上好,还是把尸体原样放在那里,只用黑市蒙住全身,一直蒙到下巴好?

是啊,柏辽兹这时已不能再打电话了。所以,杰尼斯金、格卢哈列夫、克万特以及别斯库德尼科夫等人气愤也罢,叫喊也罢,统统无济于事。十二位文学家等到十二点,便都下楼去用餐。进了餐厅,免不了又说上几句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坏话,因为凉台上这时已经真正是“座无虚席”了,他们只得在两个装饰漂亮、但却很闷热的大厅里找座位。

午夜十二点整,第一个大厅里轰隆一声,接着便响起了金属的叮当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散落在地上,还不停地跳跃。同时,一个男人随着音乐伴奏声扯起尖细的嗓子喊了一声“阿利路亚!!”1这是著名的格里鲍耶陀夫爵士乐队开始演奏了。餐厅中一张张汗津津的脸像是立刻变得精神焕发,连天花板上画的骏马也像活了起来,一盏盏台灯都似乎增加了亮度。于是,两个大厅的人像挣脱开锁链似的突然间都翩翩起舞,凉台上的客人也紧接着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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