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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的最后一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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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她笑时,我正趴在阳光下后院的草坪上,光着脊梁,肚皮贴着地。那年我十二岁。我不知道是谁,也没动,闭着眼。那是一个女孩的笑,一个年轻女人的,短促而紧绷,像是在不知所谓地讪笑。我把半个脸埋到草丛里,那草地我一个小时前刚割过,可以嗅到下面阴凉的泥土气味。河面吹来微风,午后的太阳叮着后背,那笑声轻拍过来,在我脑海里融为一体,别有滋味。笑声停了,只听见微风翻动我的漫画书,艾丽斯在楼上什么地方哭泣,一种夏天的滞重感在园子里弥漫。然后我便听到他们穿过草地走向我,我飞快地坐起来,猛地有点头晕,眼前的一切失去了颜色。那是个胖女人,或者说胖女孩,和哥哥一道向我走过来。她那么胖,胳膊都没法从肩膀上顺当地挂下来,脖子上堆着游泳圈。他们俩都朝我看,在说我。等他们走到近前,我站起来。她一边和我握手,一边继续打量我,发出一种温顺的马儿那样的轻嘶声。那就是我刚才听到的,她的笑声。她粉红的手温热潮湿,像块海绵,每个手指根那儿都有个小肉涡。哥哥介绍说她叫珍妮,会住在我们的阁楼上的卧室。她长了好大一张脸,圆满如一轮红月,又戴着厚厚的眼镜,眼睛显得如高尔夫球般硕大。她松开我的手时,我不知该说什么。不过我哥哥皮特在不停地说,他告诉她我们要种些什么蔬菜,栽些什么花。又带她在能够透过树林看见那条河的地方停了停,然后领她回屋。我哥岁数恰好是我的两倍,他对这种场面很在行,说呀说的。

珍妮住进了阁楼。那儿我上去过几次,去旧箱子里找东西,或者从小窗口里眺望那条河。那些箱子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一些碎布头和衣服裁剪样。也许其中一些的确是我妈妈留下来的。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叠没有画的画框。有回我上去那里,因为外面在下雨,而楼下皮特在和别人吵架。我帮何塞把那里打扫出一块来做卧室。何塞过去是凯特的男朋友,去年春天他把东西从凯特房间里都搬出来,住进了我隔壁的空房间。我们把那些箱子和画框搬进车库,把木地板染成黑色,铺上地毯,又从我房间里把那张加床拆出来,搬上楼。有了这些,再加上一桌一椅,一个小橱柜,斜屋顶下只够两个人站立的空间。而珍妮的全部行李就是背包加一个小箱子。我帮她提上楼,她在后面跟着,气喘得越来越粗,不得不在第三层楼梯的中途停下来歇一会儿。我哥哥皮特从后面跟上来,大家都挤了进去,就好像我们都要住到那里,并且是第一次过来看似的。

我指给她看窗户,从那儿她能望见河。珍妮坐着,硕大的胳膊肘搁在桌上。她在听皮特讲故事,不时用一条白色大手绢轻轻擦她那潮湿的红脸蛋。我坐在她后面的床上,看到她的背那么宽阔,而椅子下面她粉红的粗腿,逐渐收细,末了挤进一双小鞋。她浑身都是粉红的。她的汗味充满了房间,闻起来像外面新割过的草。我忽然想到,不能吸进太多这样的气味,要不我也会变胖。我们起身离开,好让她安放行李。她连声说谢谢,我走出门时,她又发出小小的嘶鸣,她那紧绷的笑声。我在门道里下意识地回头,看到她正望着我,睁着那双被放大得跟高尔夫球似的眼睛。

“你不太说话的,是吗?”她说。这似乎让开口更难了。于是我朝她笑了笑,继续下楼去了。

到了楼下,轮到我帮凯特做晚饭。凯特长得高挑忧郁,正好和珍妮形成对照。我以后要是找女朋友,就找凯特那样的。她很淡很白,即便是在这样的夏天。她的发色有点怪,有次我听山姆说那是一种棕色信封的颜色。山姆是皮特的朋友,也住这里,何塞搬出凯特卧室时,他想把他的东西搬进去。但凯特挺傲,她不喜欢山姆,因为他太吵。如果山姆搬进凯特的房间,他肯定会把凯特的女儿艾丽斯吵醒的。凯特和何塞同在一个房间时,我总是会观察,看他们是否会看一眼对方,可他们从来不。去年四月的一个下午,我去凯特的房间借东西,看到他们一起睡在床上。何塞的父母来自西班牙,他的皮肤很黑。凯特仰卧着,摊开一条胳膊,何塞就枕在那条胳膊上,偎依着她。他们没穿睡衣,被子盖到半腰。一个那么白,另一个那么黑。我在床尾站了很久,看着他们。似乎那是一个秘密,我发现的。凯特睁眼看到我,很轻声地叫我出去。我很奇怪他们曾经那样躺在一起,现在却互相看都不看一眼。我以后要是睡在一个女孩的胳膊上,是不会让这种情形发生的。凯特不喜欢做饭。她要花很多时间去确认艾丽斯没有把小刀塞进嘴里,没有把开水壶从炉子上扒拉下来。凯特更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或者几小时几小时地煲电话粥,我要是个女孩,也会更情愿做这些。她如果回来晚,我哥哥皮特就得哄艾丽斯上床。凯特跟艾丽斯说话时总是神色忧伤。当她告诉她怎么做时,总是说得很轻,似乎她并不是真的想和艾丽斯说话来着。她对我说话时也一样,好像我们根本不是真的在谈话。她在厨房看到我的背,就把我带到楼下的浴室里,用一块毛巾搽了些炉甘石水在我身上。我能从镜子里看见她,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说话时从牙缝里发出声音,半嘘半叹。当她想要我背上另外一块对着光时,就推推或拉拉我的胳膊。她飞快地轻声问我楼上的女孩长什么样,我说“她很胖,笑起来很滑稽”后,她又不置一词。我帮凯特把蔬菜切开,摆好桌子。然后便走到河边去看我的小船。那是我用父母去世时得到的一些钱买的。等我走到码头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河面成了暗黑色,漂着一片片碎红,有点像过去阁楼上的碎布头。今晚的河水流速缓慢,空气温暖爽滑。因为背被太阳晒疼了,没法摇桨,我没有解开小船,而是爬进去,坐在里面感受河水静静的起伏,看那些碎红布头沉入黑色的水中,想着自己是不是吸了太多珍妮的气味。

我回来时他们正准备开饭。珍妮坐在皮特旁边,我进来时她没从盘子上抬起头,甚至我在她的另一边坐下时也没有。在我身边她如此庞大,却还那样俯在盘子上,让人感觉她好像并不想置身于此,我有点为她感到难过,想和她说说话。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实际上这顿饭没人言语,大家都只是把刀叉在盘子里推前挪后,间或有人嘟囔一声递个东西。我们平常吃饭并不是这样,总会说些什么。但现在有珍妮在,她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安静,都要大个,还埋头在盘子里。山姆清了清嗓子,朝桌子一端的珍妮看去。其他人都抬起头,等着,除了珍妮。山姆又清了下嗓子说,“珍妮,你以前住哪里?”

因为一直无人开口,这话显得硬生生的,好像山姆是在办公室为她填表一样。而珍妮呢,仍旧看着她的盘子,说,“曼彻斯特,”然后看着山姆,“一所公寓里。”接着发出小小的嘶鸣样的笑,很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在望着她。然后山姆说着“啊,我知道了”之类的话,边想下面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她却又埋头到盘子里去了。楼上艾丽斯开始哭闹,凯特上去把她抱下来,让她坐在膝上。她停下不哭后,就开始轮流指着我们每个人,“呃,呃,呃”地叫着。我们低头吃饭一言不发时,她围着桌子指了一圈,好像是在责备我们为什么不想点话题。凯特叫她安静,带着她和艾丽斯在一起时惯常的忧伤神色。有时我想她这个样子可能是因为艾丽斯没有爸爸。她看上去一点不像凯特,头发非常淡,耳朵大得和头不相称。一两年前艾丽斯很小的时候,我以为何塞是她爸爸。但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而且从来不怎么关心艾丽斯。当大家都吃完头道菜,我帮着凯特收拾盘碟时,珍妮把艾丽斯揽到了膝头。艾丽斯还在咿咿呀呀,对着屋里的东西指指点点。可她一到珍妮的膝头,就变得非常安静,可能因为这是她见过的最大的膝头吧。凯特和我把水果和茶端上来,大家开始剥橘子和香蕉,吃园子里摘的苹果,倒茶,递着牛奶和糖,并开始说笑,像往常一样,像没什么事情曾让他们欲言又止一样。

珍妮把膝上的艾丽斯逗得很开心,一会儿像奔马一样抖动,一会儿手像鸟一样朝艾丽斯的肚子俯冲,一会儿秀给她看各种手指戏法,艾丽斯一直叫着还要。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笑成这样。珍妮顺着桌子瞥了一眼凯特,她一直在看她们玩,表情像在看电视。珍妮把艾丽斯送到她妈妈身边,似乎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把艾丽斯抱在膝上这么久,还玩得这么开心。回到桌子那头的艾丽斯还在叫:“还要,还要,还要。”五分钟后她妈妈抱她上床时,她还在叫。

因为哥哥吩咐了,第二天清早,我把咖啡端进珍妮的房间。我进去时她已经起来了,坐在桌前往信封上贴邮票。她看上去没有昨晚那么大。她让窗子敞开着,房间里充满了早晨的空气。她好像起来很久了。透过她的窗子,可以看到树木间蜿蜒的河水,在阳光下轻盈而安详。我想到外面去,在早饭前看看我的船。可珍妮想聊聊。她让我坐在她床上,讲讲我自己。她没有问我什么问题,而我也不能确定该如何开始向别人介绍自己,所以只是坐在那里,看她一边在信封上写地址,一边啜着咖啡。我倒不介意,在珍妮的房间里还行。她在墙上挂了两幅画。一幅是装在相框里的照片,是动物园里的一只猴子,倒挂在一条树枝上仰行,肚子上还攀了个小猴崽。你看得出那是一个动物园,因为底下还有管理员的帽子和半边脸。另外一幅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彩图,上面两个小孩手拉手沿海岸跑,正值日落时分,整个画面呈深红色,连小孩都是。很棒的画。她处理完信件,便问我在哪里上学。我告诉她假期过后就要去一所新学校,雷丁的综合学校,但我从来没去过那里,没多少可讲的。她见我又在往窗外看。

“你要去河边吗?”

“是的,我要去看看我的船。”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你愿意带我去看看那条河吗?”我在门口等她,看着她把粉红色圆滚滚的脚塞进扁平的小鞋子里,又用一把背面有镜子的梳子刷了刷很短的头发。我们穿过草坪走出园子尽头的小门,踏上小路,两边是高大的蕨草。半路上我停下来听一只金翼啄木鸟,她告诉我她听不懂小鸟的歌声。多数大人从来不会跟你说他们不懂什么。因此在小路那头连着码头开阔处的地方,我们在一棵橡树底下站住,她可以听听乌鸫。我知道那里有一只,而且总是在早晨这个时候歌唱。我们刚走到那里,它就停了。我们只好静静地等它重新开始。站在几乎半枯的树干旁,我听见其他树上的鸟叫声,河水从前面不远处码头下流过。但我们的鸟却偃旗息鼓了。沉默的等待似乎让珍妮有点不安,她捏紧鼻子,免得发出那嘶鸣的笑声。我很想让她听那乌鸫叫,于是把手放到她的胳膊上,看我这么做,她笑笑把手从鼻子上移开。几秒钟后,乌鸫开始了它婉转悠长的鸣唱。这许久它一直在等我们安定下来。我们走到码头上,我给她看我的船系在尽头。那是一条划艇,外绿内红,像只水果。这个夏天我每天都来,为它划桨,给它上漆,把它擦干净,有时只是来看看它。有一次我逆流划了七英里远,然后用那天剩余的时间顺流漂回来。我们坐在码头的边沿看着小船、河水和对岸的树。然后珍妮面朝下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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