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是的,布雷尔医生,对旅行者来说,今天的天气并不方便。以我的健康来说,那个导致我来看你的因素,这种天气也不好,我早就学会了要避开这样的天气。是您的声誉,让我在冬天里来到这遥远的北方。”
在坐上布雷尔指给他的椅子之前,尼采忙着在身边找位置,放一个鼓胀又磨损的公事包,他先把它小心地放在椅子的一边,然后再移到另一边。
布雷尔静静地坐在那里,并且在病人安顿自己的时候,继续观察他。除了朴实无华的外表之外,尼采本人传达了一种强烈的风采。他那引人注目的头部支配了别人的注意力,尤其是他的眼睛,淡棕色的眼睛深陷于突出隆起的眼窝内,目光深邃强烈。路·莎乐美对他的眼睛说过什么来着?说它们似乎是在往内凝视,仿佛凝视着某种隐藏在内的宝藏?是的,布雷尔可以看出这点。他的病人棕色闪耀的头发经过仔细的梳理,撇开一道长髭不谈,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而那道髭须,则像雪崩般地盖在他的双唇与他两侧的嘴角上。这道长髭召唤出布雷尔对茂盛毛发的亲切感:他涌起一股侠义心肠的冲动,想要警告这位教授,千万别在公开场合食用维也纳的糕饼,特别是那类有一堆高高希拉克的糕饼,否则,吃完以后的很久很久,胡髭中还可以梳出希拉克。
尼采的声音出奇的柔和,但是,他那两本书的论调不但铿锵有力、咄咄逼人,声调之高昂几乎到了刺耳的地步。一个是有血有肉的尼采,一个是字里行间的尼采,两者间的差距与布雷尔一次次地正面冲撞。
除了他跟弗洛伊德的那段简短谈话,布雷尔对这项不寻常的诊疗并没有想太多。现在,他首次质疑自己牵扯到这件事中的不理智。那个让人心醉神驰的女人、整件事的主谋路·莎乐美离去已久,而在她坐过的位子上,正坐着这位无疑是他的冤大头的尼采教授。现在见面的这两名男子,正一步步被套进一位女子用诸多谎言借口所设下的骗局,现在她正忙着设下新的圈套。不,他可没有心情跟着玩这种冒险游戏。
然而,是把所有这一切抛诸脑后的时候了,布雷尔如是想着。一个说要了结自己生命的男人,现在是我的病人,我必须给予他我全部的注意力。
“旅途如何,尼采教授?我知道你刚从巴塞尔过来。”
“那只不过是我的上一站,”尼采说,僵直地坐着,“我整个生命变成了一个旅程,而且我开始觉得我唯一的家,唯一我总是回归的熟悉所在,是我那纠缠不去的病痛。”
这个人不会闲聊,布雷尔想。“那么,尼采教授,让我们马上进行病情检查。”
“先看看这些文件,对你来说这会不会比较有效率?”尼采从他的公事包里,抽出一个塞满纸张的厚重文件夹。“我这一生一直都是病痛缠身,但最严重的是在过去10年。这里是我先前多次就医的完整报告,要过目吗?”
布雷尔点点头,尼采则打开文件夹,把那些信件、医院病历以及实验室报告推到书桌的另一边,就放在布雷尔面前。
布雷尔扫视着第一张纸,上面是一张清单,关于24位医生与每次就诊的日期。他认出几个享誉瑞士、德国与意大利的名医的名字。
“这些名字中有一些我认识,全部是最好的医生!凯塞勒、杜林与柯尼吉,这三位我对他们了解甚深。他们都是在维也纳接受的医学训练。尼采教授,如你所知,忽视这些一流专家的观察与结论,不是明智之举。但是,要我以它们作为诊断的,会有一项重大的缺陷。太多权威、太多显赫的意见与推论,会压迫一个人综合想象的能力。以相同的考虑来看,读剧本,应在看戏之前,更应在阅读剧评之前。难道你不认为,这也是你专业工作里的情况吗?”
尼采似乎吃了一惊,很好,布雷尔想。尼采教授必然看出了我是个不落俗套的医生。医生一般会反过头来以渊博的知识、颇有见地地提到与专业有关的心理建构与知识探究,他一定对此不太习惯。
“是的,”尼采回答说,“这在我的工作上,的确会是项重要的考虑。我原本的领域是古典文献学,我的第一份教职也是唯一一次教职,是在巴塞尔大学担任古典文献学教授。对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哲学家,我有强烈的兴趣。沉浸在他们的作品里,我总会发现回到原点的重要性。诠释者永远是不忠实的,当然,这不是说他们的不忠实是故意的,而是说,他们无法踏出他们所处的历史架构。同样,他们也摆脱不了个人经历的框架。”
“可是,在哲学的学术圈子里,贬抑诠释者,难道不会造成这个人不受欢迎吗?”布雷尔信心十足。这次诊疗会有进展。到目前为止很顺手,他一开始就成功地让尼采知道,这次的新医生与他气味相投。要诱惑这位尼采教授,应该不难。布雷尔真的把这件事视为诱惑,病人要被诱惑进一种不曾寻求的关系,然后他才能得到不曾企求的帮助。
“不受欢迎?你说得没错!三年前,我因病而不得不辞去教授职位。当初的病因,到今天还没被诊断出来,这也是我今天在这里的原因。然而,就算我的健康毫无问题,我对诠释者不信任的观点,终究会让我在学院里成为台面上不受欢迎的人物。”
“不过,尼采教授,如果所有的诠释者都受缚于他们个人经历的框架,你本身如何摆脱相同的限制呢?”
“首先,”尼采回应说,“人必须要承认这种限制。接着,一个人一定要学会由远处观看自己。只是有时候,唉,严重的病情会影响到我的洞察力。”
讨论的重点一直聚焦在尼采的病痛上,毕竟这是今天会面的根本原由。然而,没有逃脱布雷尔法眼的是,谈话聚焦的人是尼采,而不是他。尼采的言辞里,是否微妙地压抑着什么呢?“别过分热心了,约瑟夫,”布雷尔提醒自己,“病人对医生的信任,无须大张旗鼓地追求,一次圆满的问诊,就足以使这种信任自然而然地产生。”布雷尔经常批判、检讨生活的各个层面,但作为一位医生,他自信满怀。“无须迎合、无须施惠、无须图谋、无须策划,”布雷尔的本能告诉自己,“用你向来的专业方法就是了。”
“尼采教授,让我们回到今天的重点吧。我一直想说的是,阅览你的医疗记录之前,我希望能得知你的病史,并为你做一次身体检查。那么,下次会面时,我才能试着做出尽可能正确的诊断。”
布雷尔在自己面前放了一本笔记簿,“你的信中写到了一些健康情况,头痛与视力上的症状至少有10年了,你极少不受疾病困扰,还有,你写道,你的疾病总是在等着你。而今天,你让我知道,在我之前至少已有24位医生无法对你提供帮助。这就是目前我对你所知的全部。所以,我们可以开始了吗?首先,请以你本身的说法,告诉我有关你疾病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