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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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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萨尔瓦多的钟声打断了约瑟夫·布雷尔(josef breuer)的沉思。他从背心口袋里拉出他那块沉甸甸的金表,9点了。他再次阅读前一天收到的镶银边的小卡片。

1882年10月21日

布雷尔医生:

我有紧急的事情必须见你,这关系着德国哲学的未来。明天早上9点请在索伦多咖啡馆与我碰面。

路·莎乐美

一封鲁莽的短笺!多年来从未有人如此轻率地致函给他。他没听说过路·莎乐美(lou salo)这个人,信封上也没有地址。他没有办法告诉这个人9点钟并不方便,也无法告诉她布雷尔太太可不喜欢一个人用早餐,还有,布雷尔医生正在度假以及他对“紧急的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真是的,布雷尔医生到威尼斯来,就是想要远离紧急的事情。

不过他还是来了,来到了索伦多咖啡馆,准9点,搜寻着他周围的脸孔,想要知道哪一个可能是那个莽撞的路·莎乐美。

“加咖啡吗,先生?”

布雷尔对服务生点了点头,他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伙子,黑油油的头发往后梳拢。胡思乱想了多久?他再次看看他的表,又挥霍了生命中另一个10分钟。而且,浪费在什么事情上呢?他一如既往地把心思萦绕在贝莎身上,美丽的贝莎是他过去两年来的病人。他回想起她揶揄的声音:“布雷尔医生,你为什么那样怕我呢?”当他告诉她说,他不能再担任她的医生之时,他就一直记得她的那句话:“我会等你。你永远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他责怪着自己:“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停止吧!不要再想了!睁开你的双眼!看看四周!让世界进来吧!”

布雷尔拿起杯子,咖啡香和威尼斯10月的冷空气一道扑鼻而来。他四下张望。索伦多咖啡馆其余的桌子坐满了用早餐的男男女女——大多是观光客,上了年纪的居多。其中一些人一手拿报纸,一手端咖啡。在桌子的后方,许多蓝灰色的鸽子,或者在空中盘旋,或者向地面俯冲下来。在大运河平静的水面上摇曳生姿的,是沿着河岸排列的雄伟宫殿的倒影,航行过的平底轻舟带起了涟漪,偶尔扰乱了这壮丽的水影。其他的轻舟还在沉睡着,系在歪七扭八竖在运河里的柱子上,像是由某只巨大的手随意插下的矛一般。

“是啊,没错——看看你自己,你这个傻瓜!”布雷尔对自己说,“人们从世界各地来看威尼斯——在被这片美景祝福之前,他们拒绝死去。”

然而,生命中有多少部分已经被我错过了,布雷尔怀疑着,仅仅是因为疏于一看究竟?或是由于视而不见?昨天,他独自绕穆拉诺岛散步,花了一个小时绕了一圈之后,什么都没看到,记不得一点东西。没有任何映像从他的视网膜传送到他的大脑皮质。对贝莎的思虑全然盘踞了他的心神:她那令人陶醉的微笑、她那令人爱慕的眼眸、她的肉体所带来的温暖又放松的感触。还有,当他为她检查或按摩治疗时,她那急促的呼吸。这些场景有它们的力量——有它们本身的生命力,无论何时,只要稍不提防,它们就侵入他的心灵,并且占据他的思想。难道这就是我的终极宿命吗?布雷尔怀疑着。是否命中注定了,我这个人将只是一座舞台,永远上演着对贝莎的记忆呢?

某人从毗邻的桌子起身。金属椅挤碰砖墙的刺耳摩擦声唤醒了他,他又一次寻找着路·莎乐美。

她来啦!那个沿着卡朋堤道走下来的女人,进到咖啡馆里。只有裹在毛皮大衣里、高挑娉婷的她,才有可能写下那封短笺,那个漂亮女子现在急切地穿过交错拥挤的桌椅,大步地朝他而来。在她走近的时候,布雷尔发现她很年轻,或许比贝莎还年轻,可能是个女学生。但是那种超凡脱俗的风采,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这绝对会为她引来一群仰慕者。

路·莎乐美毫不迟疑地继续朝他走来。她怎么能如此确定就是他呢?他连忙用左手捋一捋怒生的略红胡须,以免早餐的面包屑依然沾在那里。右手拉拉黑色外套的一侧,免得它在颈边拱起来。就近在几米外时,她停下来,大胆地直视着他的双眼。

布雷尔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现在,观看不再需要集中注意力,视网膜与大脑皮质完美地合作着,路·莎乐美的意象自自然然地流进了他的心中。这是一个罕见的美丽女子:有力的额头、精雕细琢的坚强下颌、蓝色的明亮眼睛、饱满丰润的双唇,还有随意梳理的淡金色头发,慵懒地拢在一个圆发髻里,衬托出她的耳朵以及修长优雅的脖颈。他兴味盎然地欣赏着这个女人,还注意到有几缕发丝挣脱了发髻的束缚,肆无忌惮地向各方延伸。

再跨三步,她来到他的桌旁。“布雷尔医生,我是路·莎乐美。可以吗?”她用手指了指座椅。她坐下得如此迅速,以致布雷尔根本来不及向她致上适当的礼节——来不及起身、鞠躬、吻手,更来不及为她拉出座椅。

“服务生!服务生!”布雷尔清脆地弹着他的指头,“为小姐来杯咖啡——拿铁咖啡好吗?”他瞥了一下莎乐美小姐。她点点头、无视于早晨的酷寒,她脱下毛皮外套。

“好的,一杯拿铁。”

布雷尔与他的客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路·莎乐美直视着他的眼睛,开口说道:“我有一个陷入绝望的朋友,我怕他会在短时间里自我了断。果真如此,我将会陷入莫大的痛苦,还会是重大的个人惨剧,因为我负有部分的责任。虽然我可以忍受并且克服这些痛苦。然而,”她朝他凑过来,放轻了语调对他说,“万一他真的死了,这将不只是我个人的损失而已,他的死亡会有严重后果——对你、对欧洲文化、对我们所有人。相信我。”

布雷尔想说:“小姐,你说得稍嫌夸张了罢!”但他说不出口。她的话语中不见一般年轻女子会有的幼稚夸张,她所表达的是件理当严肃以待的事。让布雷尔难以抗拒的是,她那诚挚恳切的态度以及她那从容不迫的说服力。

“这位男士是谁,你的朋友?我听说过他的名字吗?”

“还没!但再过一阵子,你我都将对他耳熟能详。他的名字是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或许,这封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寄给尼采教授的信,可以让你对他有一点认识。”她从自己的手提袋里抽出一封信来,把它摊开递给布雷尔。“我得向你声明,尼采既不知道我在此地,也不知道我持有这封信。”

莎乐美的最后一句话让布雷尔为之踌躇。我该读这样一封信吗?这位尼采教授并不知道她让我看了这封信,甚至也不知道她拥有了这封信!她怎么把这信拿到手的?借来的吗?偷来的吗?

对自己相当多的个人特质,布雷尔十分引以为傲,他忠实、慷慨,在医术上,他的精妙诊断向来为人所称道:在维也纳,他是许多伟大科学家、艺术家与哲学家的个人医生,像勃拉姆斯(brahs)、布鲁克(brucke)与布伦塔诺(brentano)都是他的病人。才不过40岁的年纪,他在欧洲已是闻名遐迩,杰出人士从西欧各地跋山涉水来求诊。然而,除此之外,最最重要的是,他以他的正直自豪——在他一生中,他从未有过不诚实的行为,一次也没有。不过,真有什么需要多作解释的话,只有他对贝莎的肉欲渴望,那种思慕的感觉本来应该是对他太太(玛蒂尔德)而不该放在贝莎身上的。

他在伸手接过路·莎乐美手上的信时,有过一阵迟疑,但只是瞬间而已。在对她水晶般的蓝色眼睛投以一瞥之后,他打开信。信上的日期是1882年1月10日,开头写着:“我的朋友,弗里德里希”,有几个段落被圈了起来。

您已给了全世界一件无与伦比的作品。您的书流露着一种自信的特质,展现着完美的极致原创性。内人与我再也找不出其他方式,得以让我们碰触到生命中最最炽烈的愿望!那种愿望,不在我们想象之中,全然在我们的意料之外,当它突然在我们面前展开时,我们的心神与灵魂皆为之臣服,完全地被它所盘踞!内人与我都读了您的书两遍——第一遍,白天各自分头阅读,然后,在傍晚时分高声朗诵。您的书,我们只有一本,因此我俩简直就是在争着读这唯一的一本书,并且,还惋惜着此书的第二册尚未问世。

但是您病倒了!是否有什么事让您感到气馁呢?如果是的话,我非常乐意为您去烦解忧!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我该从哪着手呢?对您,我有无止尽的赞美,然而,这赞美又是如何微不足道啊。

即使这赞美无法让您满意,恳请您,稍稍开心地接受它吧。

最由衷的问候

理查德·瓦格纳

理查德·瓦格纳!即便是布雷尔这样一个见过世面的维也纳人,这个名字仍旧让他心神荡漾。一封信,如此内容的一封信,大师亲笔写就的这封信!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这信非常有趣,我亲爱的小姐,但请明确地告诉我,到底我能为你效劳什么?”

路·莎乐美倾身向前,把她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放在布雷尔的手上。“尼采生病了,病得很重。他需要你的帮助。”

“哪一类疾病呢?他有哪些症状?”前一刻还因她手的轻触而心神慌乱的布雷尔,现在庆幸自己已回到他所熟悉而自信的领域内了。

“头痛。先是头痛的折磨,持续发作的呕吐以及失明之虞——他的视力日益恶化;肠胃的问题——有时候他多日食不下咽;失眠——没有药物能让他入睡,所以他服用剂量高到危险程度的吗啡;还有晕眩——有时,在陆地上他还觉得自己一直在晕船。”

对布雷尔来说,像这样长篇大论的症状,既不稀奇也不具吸引力,通常来说,他一天要看上25~30个病人,来威尼斯正是为了疏解这种枯燥单调的生活,然而路·莎乐美郑重其事的态度,让他感到有必要仔细倾听。

“亲爱的小姐,我给你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我可以接受你的朋友成为我的病人。我不会拒绝他成为我的病人,毕竟,我是医生。然而,容我提一个问题。你与你的朋友为何不直截了当地去找我呢,为什么不干脆写封信到维也纳来预约呢?”说话的同时,布雷尔四下张望,想把服务生找来付账,同时他还想着,他这么快就回到旅馆,玛蒂尔德不知会有多高兴哩。

但是,这位大胆女子可不会如此轻易就被打发。“布雷尔医生,几分钟就好,拜托。我绝对没有夸大尼采病情的严重性,我也没有夸大他绝望的程度。”

“我没有怀疑你。不过容我再问一次,莎乐美小姐,为什么尼采先生不到我在维也纳的诊所呢?或者是找意大利本地的医生?他住在哪里?需要我推荐一位在他居住城市的医生吗?再说,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呢?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人在威尼斯?难道说,因为我崇拜伟大的瓦格纳跟他的歌剧,所以一定得找我吗?”

路·莎乐美很沉着,当布雷尔连珠炮式地向她提问时,她微微笑着,当布雷尔的炮火持续不停时,路·莎乐美的笑容变得很淘气。

“你的微笑里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似的。我猜你是位喜欢享受秘密的年轻小姐吧!”

“布雷尔医生,你马上就提出这么多的问题。多了不起啊——我们才交谈了几分钟而已,但你已提出了这么多让人为难的问题。毫无疑问,这是我们延续谈话的好预兆。让我再多给你一些我们的病人的信息。”

我们的病人!布雷尔再次讶异于她的放肆,与此同时,路·莎乐美没有停顿,她继续说了下去:“尼采已经在德国、瑞士与意大利遍访名医。没有一位医师能够找出他的病根或有办法减轻他的痛苦。尼采告诉我,在过去的24个月,他已经拜访过欧洲最好的24位医师。他放弃了他的家园,离开了他的朋友,辞去了大学的教授职位。他变成游走四方的浪人,为的只是寻找他能忍受的气候,寻求能暂时摆脱痛苦一两天。”

年轻女士暂停了谈话,当她举起杯子啜饮的同时,她的眼睛盯着布雷尔。

“小姐,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我常遇见病人拥有不寻常或令人苦恼的病症。容我据实以告,我的治疗不是在创造奇迹。以你所说的症状(失明、头痛、晕眩、胃炎、虚弱、失眠),那么多优秀的医生都无能为力了,我不过是多月以来,排名第25的优秀医师罢了。”

布雷尔靠回到他的椅子上,拿出雪茄来点燃。他吐出一口刺鼻的淡蓝烟圈,待烟雾散尽,他才继续说下去:“无论如何,我建议到我的办公室检查尼采教授。不过,要针对他的症状,找出病因及对症下药的治疗方法,很可能已超出了1882年医学能力的范围。你的朋友可能早生了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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