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克丽丝的秘密日记 11月20日,星期二(2/2)
“难过?”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也许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告诉我亚当的死。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一脸沮丧、精疲力尽。我有种内疚的感觉,为了我现在对待他的方式为了我日复一日如此对待他。
“没关系。”我说,“我知道他死了。”
他看起来又惊讶又迟疑:“你……知道?”
“是的。”我说。我要告诉他我的日志,还有以前他已经告诉过我一切,但我没有。他的情绪似乎仍然很脆弱,气氛仍然紧张。这个话题可以等等再说,“我只是感觉到了。”我说。
“这是有道理的,以前我告诉过你。”
这是真的,毫无疑问。他告诉过我,正像他也告诉过我亚当的生活。可是我意识到一个故事感觉那么真实,另一个却并非如此。我意识到自己不相信儿子死了。
“再跟我讲一次。”我说。
他告诉了我那场战争,路边的炸弹。我尽可能保持平静地听着。他讲到了亚当的葬礼,告诉我人们在棺木上鸣过炮,上面盖着英国国旗。虽然那副场面对我来说那么艰难,那么可怕,我还是努力回想着。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我想去那里。”我说,“我想去看看他的坟墓。”
“克丽丝。”他说,“我不知道……”
我意识到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我必须亲眼看到儿子已经死了的证据,否则我会永远抱着他还没有死的希望。“我要去。”我说,“我必须去。”
我还以为他会说不行,可能会告诉我他认为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它会更加让我难过。那样的话我要怎么做呢?我要怎么逼他呢?
可是他没有。“我们周末去。”他说,“我答应你。”
宽慰夹杂着恐惧,让我麻木了。
我们收拾了餐盘。我站在水池边,他把碟子递给我,我将它们浸进热热的肥皂水里刷干净,又递回给他让他晾干,在此过程中一直躲着自己在玻璃里的倒影。我逼着自己去想亚当的葬礼,想象着自己在一个阴天站在青草上,在一个土堆的旁边,看着地上的坑里悬吊着一副棺木。我试图想象齐齐响起的炮声,在一旁演奏的孤独的号手,而我们——他的家人和朋友+默默地抽泣着。
可是我想不出来。事情并没有过去很久。但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努力想象着当时的感觉。那天早上我醒来时一定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母亲;本必须想要说服我我有一个儿子,而就在那天下午我们不得不让他入土。我想像的不是恐惧,而是麻木,难以置信,不真实。一个人的头脑只能接受有限的东西,毫无疑问没有人能够应付这个,我的头脑肯定不能。我想像着自己被告知该穿什么衣服,被人领着从家里走到一辆等候着的汽车,坐在后座上。也许在驱车前往目的地的时候我还在想此行不知道是要去谁的葬礼,也许感觉像奔赴我的葬礼。
我看着本在玻璃窗户里的倒影。当时他将不得不应付这一切,在他自己的悲伤也达至顶峰的时候。如果他没有带我参加葬礼的话,也许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会好过些。我心里一凉;也许他当时正式这么做的。
我仍然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纳什医生的事情。现在他看上去又有些疲惫,几乎有点抑郁的模样。只有在我遇上他的目光,并对着他笑的时候他才露出微笑。也许等一会儿吧,我想。尽管我不知道是否会有更好的时机。我忍不住觉得自己是造成他情绪低落的罪魁,或许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情,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漏了什么事情。我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多么关心这个人。我说不清楚是否爱他——现在也说不清——可那是因为我不清楚什么是爱。尽管对亚当的记忆模糊而闪烁,觉得他是我的一部分,没有他我并不完整。对我的母亲也是如此,当思绪转到她身上时我感到一种不同的爱,一种更加复杂的纽带,有禁区也有保留,不是我能够完全理解的一种关系。可是本呢?我觉得他有魅力,我相信他——尽管他对我说谎,可我知道他是一心为了我好——可是当我只隐约知道认识他好几个小时了,我可以说我爱他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他快乐,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我知道我希望成为让他快乐的人。我必须作出更多的努力,我决定掌握主动。这本日志可能是改善我们两人生活的契机,而不仅仅是只改善我的生活。
我正要问他感觉怎么样,事情发生了。一定是在他接住盘子之前我便放了手;它咣当一声掉到地板上——伴随着本小声嘀咕妈的!——摔成了成百的碎片。“对不起!”我说,可是本没有看我。他一下子趴在地上,低声咒骂着。“我来吧。”我说,可是他不理睬我,反而突然开始抓起大的碎片放在他的右手上。
“我很抱歉。”我又说了一遍,“我真是笨手笨脚!”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么。我猜是宽恕吧,或者他会让我放宽心,说这不重要。可是相反本说了一句:“他妈的!”他把碟子的碎片扔到地板上,开始吮着左手的大拇指。血滴溅在地面的油毡上。
“你没事吧?”我说。
他抬头看着我:“没事,没事。我割到自己了,就这样。真他妈的蠢……”
“让我看看。”
“没什么。”他说。站了起来。
“让我看看。”我又说了一遍,伸手去拉他的手,“我去拿些绷带或者药膏来。我们——”
“真他吗的操蛋!”他说着把我的手拍开,“别管了!行吗?”
我惊呆了。我可以看见伤口很深;鲜血从伤口边缘冒出来,沿着她的手腕流成了一条细线。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该说什么。他并没有大喊大叫。但也没有试图掩盖自己的恼怒。我们面对着对方,绕着一触即发的争吵打转,都等着对方开口讲话,都不确信发生了什么事,不确信此刻又有多大的意义。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很抱歉。”我说,尽管我有点恨这句话。
他的脸色变得柔和起来。“没关系。我也很抱歉。”他顿了一下,“我只是觉得很紧张,我想。今天非常忙。”
我拿了一节厨房里的卷纸递给她:“你该清理一下自己了。”
他接过卷纸:“谢谢。”他说着抹了抹手腕上和手指上的血。“我要上楼去,冲个澡。”他弓过身子,吻了我,“可以吗?”
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听见浴室的门关上,水龙头打开了,我身旁的热水器开始工作。我捡起碟子散落的碎片用纸先包起来再放进垃圾箱,扫干净余下的更细小的碎渣,最后用海绵吸掉了血。打扫完后我走进客厅。
翻盖手机响了,闷闷的声音从我的包里传出来。我拿出手机,是纳什医生。
电视还开着,头顶传来地板的吱呀声,本在楼上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里。我不想让他听见我在用一个他一无所知的电话交谈。我低声说,“喂?”
“克丽丝。”手机里传来了声音,“我是埃德纳什医生。你方便说话吗?”
今天下午他听起来很平静,几乎可以说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可是现在他的口气很急。我开始害怕起来。
“是的。”我又压低了声音,“出了什么事?”
“听着。”他说,“你跟本谈过了吗?”
“是的。”我说,“算是谈过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你有没有告诉他你的日志?还有我?你邀请他去‘韦林之家’了吗?”
“没有。”我说,“我正要说。他在楼上,我……嗯,除了什么事?”
“对不起。”他说,“可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韦林之家’有人刚刚打电话给我。是那个今天早上跟我谈过的女人?妮可?她想给我一个电话号码。她说你的朋友克莱尔显然打过那里的电话,想和你谈谈。她留了克莱尔的电话号码。”
我觉得自己紧张起来。我听到冲马桶和水流下水池的声音。“我不明白。”我说,“是最近的事吗?”
“不。”他说,“是在你离开‘韦林之家’搬去跟本住的几个星期后。当时你不在那里,她就拿了本的号码,可是,嗯,他们说她后来又打过电话说她联系不上他,她问他们要你的地址。当然他们不能这么做,可是‘韦林之家’告诉她可以留下号码,如果你或者本打电话回去的话便可以转交。今天上午我们聊完以后妮可在你的档案里发现了一张纸条,她打电话回来给了我号码。”
我没有听明白:“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干脆邮寄给我?或者本?”
“好吧,妮可说他们寄过了,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收到本或者你的回音。”他顿了一下。
“本处理所有的邮件。”我说,“早上他会去收信。嗯,反正今天他收了…… ”
“本给过你克莱尔的电话号码吗?”
“没有。”我说,“不。他说我们有很多年没有联系了,我们结婚没多久她就搬走了,去了新西兰。”
“好吧。”他接着说,“克丽丝,这个你以前告诉过我,可是……嗯……这不是一个国际号码。”
我感到恐惧的巨浪滚滚而来,尽管我仍然不清楚原因。
“这么说她搬回来了?”
“妮可说,以前克莱尔经常去‘韦林之家’看你,她几乎去的跟本一样多。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搬走的事情,没有听过要搬去新西兰,没有听说要搬去任何地方。”
感觉仿佛一切突然动了起来,一切转得太快,我无法跟上它们。我可以听到本在楼上。
淋浴声已经停止了,热水器沉默下来。一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想。必须有一个。我觉得我所要做的是让事情慢下来,好让自己的思绪能能够赶上,可以想通是怎么回事。我希望纳什别再说话,希望他收回讲过的话,可是他没有。
“还有些别的事情。”纳什说,“对不起,克丽丝,可是妮可问我你的现状怎么样,我告诉了她。她说她很惊讶你回来和本一起生活。我问了为什么。”
“好的。”我听见自己说,“继续说。”
“对不起,克丽丝,不过请听着,她说你和本离婚了。”
房间颠倒了过来。我抓住椅子的扶手仿佛要稳住自己。这说不通。电视上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正在对着一个老男人尖叫,告诉他她恨他。我也想要尖叫。
“什么?”我说。
“她说你和本离婚了。本离开了你。在你转到‘韦林之家’后大概一年。”
“离婚?”我说。感觉仿佛房间在往后推,渐渐小的微乎其微,消失了踪影。“你确定吗?”
“是的,毫无疑问。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她觉得可能跟克莱尔有关。她不肯再说别的了。”
“克莱尔?”我说。
“是的。”他说。尽管自己正处在混乱中,我也能听出这次谈话对他来说是多么艰难,他的声音透露出了迟疑,透露出他正在——检视着各种可能,以便挑出最好的说法。“我不知道为什么本没有告诉你一切。”他说,“我敢肯定他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是在保护你。可是现在呢?我不知道,不告诉你克莱尔仍然在这里?不提你们离了婚?我不知道。这看上去不对劲,但我猜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想也许你应该跟克莱尔谈一谈。她也许能给你一些答案,她甚至有可能和本谈谈。我不知道。”又是一阵沉默。“克丽丝,你有笔吗?你想要那个号码吗?”
我用力吞了一口唾沫。“是的。”我说。“是的,请给我那个号码。”
我伸手抓到茶几上报纸的一角和旁边的一支笔,写下了他给我的号码。我听见浴室的门把手滑开了,本下到了楼梯平台上。
“克丽丝,”纳什医生说,“明天我会给你打电话,不要和本说什么,等我们先找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好吗?”
我听见自己答应了,说了再见。他告诉我在睡觉之前不要忘了写日志。我在电话号码的旁边写下克莱尔,却仍然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我撕下报纸的角把它放在我的包里。
当本下楼做到我对面的沙发上时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的眼睛直直地盯在电视上,播的是一个关于野生动物的纪录片,海地动物。一艘遥控潜水艇正在勘探一条水下深沟,两盏灯照亮了以前从未见过光的地方,照亮了地底的幽灵。
我想问他我与克莱尔是不是仍然有联系,却不希望再听到一个谎言。昏暗的屏幕中悬着一只巨大的乌贼,随着轻柔的水流飘动。这只动物从未被镜头捕捉到过,在电子音乐的伴奏下,旁白如是说。
“你没事吧?”他说。我点了点头,眼睛没有离开电视机屏幕。
他站了起来。“我有点工作要做。”他说,“在楼上。我会尽快来睡觉。”
这是我看了看他。我不知道他是谁。
“好的。”我说,“待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