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陌生人共乐(1/2)
整个那年夏天,即将在斯耐尔小姐班上念三年级的孩子们不断得到有关她的警告。“伙计,会有你好受的,”高年级的孩子们会这样说,还龇牙咧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真的会有你好受 的。克莱丽小姐不错。”(克莱丽小姐教三年级另外一班,那幸运的另一半)“——她很好 ,可是,伙计,那个斯耐尔 ——你最好当心点。”因此,九月开学前斯耐尔小姐班上就士气低落,开学头几周她也没做什么来改善一下。
斯耐尔小姐可能有六十岁了,又高又瘦,长着一张男人脸,不是从她的毛孔里,便是从她的衣服里,似乎总是散发出那种干干的铅笔屑、粉笔灰的味道,一股学校的味道。她要求严格,不苟言笑,对找出那些她不能容忍的事情乐此不疲:讲小话啦、瘫坐在椅子上啦、做白日梦啦、老是上洗手间啦,等等,而最最不能容忍的是,“上学竟没带齐文具。”她的小眼睛十分尖,如果有人鬼鬼祟祟地低声说话,或用手肘轻推旁边的人想借枝笔,几乎从来行不通。“那后面怎么啦?”她会发问。“我说的是你,约翰·杰拉德。”而约翰·杰拉德——或霍华德·怀特或不管碰巧是谁——在说小话的当中被抓,只能红着脸说:“没什么。”
“不要说小话。是不是铅笔?你上学又没带笔?站起来回答。”
与陌生人共乐接下来是关于上学要带好文具的长篇大论。犯错的人主动走上前去,从讲台上她的小小储藏中拿一枝笔,按要求说:“谢谢您,斯耐尔小姐。”接着要反复保证不会咬这枝笔,不会把笔芯折断,直到他说得够大声,全班都听得到。只有这样她的长篇大论才会结束。
如果忘带的是橡皮擦,那更糟糕,因为大家总是喜欢把铅笔头上的橡皮咬掉,橡皮擦总不够用。斯耐尔小姐在讲台上放了一块又大又旧,没有形状的橡皮擦,看上去她很为此骄傲。“这是我的 橡皮擦,”她在课堂上说,边说边晃着手上的橡皮擦。“这块橡皮擦我用了五年,五年了。”(这一点也不难相信,因为那块橡皮擦看起来和挥舞着它的手一样老旧灰暗,磨损得厉害。)“我从不拿着它玩,因为它不是玩具。我从不咬它,因为它不好吃。我也从不会把它弄丢,因为我不蠢,也不粗心。我做功课需要这块橡皮擦,所以我一直好好收着它。现在,为什么你们不能也这样对待你们的 橡皮擦呢?我不明白你们这个班怎么回事。我从没教过你们这样的班级,对文具又笨又粗心又孩子气 !”
她似乎从不发脾气,可是她发发脾气还好,因为她那单调、干巴巴、毫无感情、啰里啰嗦的一通说教,能让全班人人情绪低落。当斯耐尔小姐把某人拎出来,特别尖锐地批评时,这种说教可是一种严酷的考验。她会走上前,直逼到离受害者的脸一英尺不到的地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一眨不眨,布满细纹、灰色的嘴唇缓缓地宣告他的罪状,冷酷而刻意,直数落到天黑。她似乎没有偏爱的学生;有一次她甚至把爱丽丝·约翰逊叫起来。爱丽丝·约翰逊的文具从来准备充分,她什么都做得出色。那次爱丽丝在全班朗读时说小话,斯耐尔小姐暗示几次后,她还在说。斯耐尔小姐走过去,把她的书拿开,数落了好几分钟。爱丽丝一开始吓呆了;接着两眼噙着泪水,嘴巴可怕地咧着,最后当着全班的面,羞愧难当地嚎啕大哭起来。
在斯耐尔小姐的课堂上哭泣不稀奇,即使是男孩子也一样。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总是在这种场景——教室里唯一的声音便是某个同学低低的哽咽啜泣,其余同学痛苦而窘迫,目不斜视——的间歇中,从隔壁克莱丽夫人班上飘过来一阵阵笑声。
然而,他们没法憎恶斯耐尔小姐,因为孩子们心中的大坏蛋必须一无是处,而不可否认,斯耐尔小姐有时候也会用她笨拙的方法,试探着表达她的好意。“我们学习生词就像交新朋友,”有一次她说。“我们大家都喜欢交朋友,是不是?现在,比如说,今年开学时,对我而言,你们都是陌生人,但我很想知道你们的名字,记住你们的脸,我为此努力。开始容易混淆,但是没多久,我就与你们所有人都交上了朋友。接下来我们会一起度过一些美好时光——噢,也许是圣诞节时的小派对,或这之类的什么东西——而如果我没有做这种努力,我会很难过,因为你们很难与陌生人一起玩得开心,是不是?”她朝他们朴实而害羞地一笑。“学习生词也是这样。”
她说这样的话比其他任何事情更让人难为情,可这的确让孩子们对她产生了某种模糊的责任感,当其他班上的孩子们想知道她真的有多糟糕时,她这样的话也促使他们忠诚地保持沉默。“呃,不太坏,”他们会不自在地说,想换个话题。
约翰·杰拉德和霍华德·怀特放学后通常一起走回家。克莱丽夫人班上的两个孩子——跟他们住同一条街的弗雷迪·泰勒和他的孪生妹妹格蕾丝总是跟他们一起,虽然他们很想甩开他俩,但很少能做得到。约翰和霍华德在双胞胎跑出人群,追上他们之前,总是远远地跑到操场那头去了。“嘿,等等!”弗雷迪会大叫。“等等!”没多久,双胞胎就跟在他们身边走了,唧唧喳喳,一模一样的格子帆布书包晃荡着。
“猜猜我们下个星期做什么,”一个下午,弗雷迪尖声说。“我是说我们全班。猜一猜。来吧,猜猜吧。”
有一次,约翰·杰拉德对两个双胞胎明说了,说了很多,说他不喜欢跟女孩一起走路回家,现在他几乎想说一个女孩就够糟了,而两个他已无法忍受。他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霍华德·怀特,他们俩一路沉默地走着,决定对弗雷迪坚持不懈的“猜猜”不作回应。
但弗雷迪不会为一个答案等太久。“我们要去郊游,”他说,“去上交通课。我们准备去哈蒙。你们知道哈蒙吗?”
“当然,”霍华德·怀特说。“一个小镇。”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知道他们在那儿做 什么吗?他们做的是,在那里把所有开进纽约的火车从蒸汽式车头换成电力车头。克莱丽夫人说我们准备去观看他们换车头什么的。”
“实际上我们会出去一整天,”格蕾丝说。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霍华德·怀特问。“只要我愿意,我想哪天去那儿就哪天 去,骑我的自行车去。”这话有点言过其实——他不允许骑车超出直径二个街区的范围——不过听上去不错,特别是他还加上一句,“我用不着克莱丽夫人带我去,”说到“克莱丽”几个字时,他还故意拿腔拿调,女里女气地说。
“上学的时候?”格蕾丝问。“你能在上学 的时候去吗?”
霍华德心虚地咕哝着:“当然,只要我愿意,”但双胞胎显然切中要害。
“克莱丽夫人说我们会有很多次郊游,”弗雷迪说。“接下来,我们还会去参观自然历史博物馆,在纽约,还有其他一些地方。真糟糕,你们没在克莱丽夫人的班上。”
“别烦我了,”约翰·杰拉德说。接着,他直接引用他爸爸的话,再合适不过:“再说,我们上学 可不是去鬼混的,我是去学校学习的。快点儿,霍华德。”
一两天后,传来消息,原来两个班计划一起去郊游;只不过斯耐尔小姐忘了告诉她的学生。当她告诉他们这事时,心情颇好。“我觉得这次郊游将特别有意义,”她说,“因为它会很有教育意义,同时这对我们大家来说又是一次游玩。”那天下午约翰·杰拉德和霍华德·怀特装作漫不经心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双胞胎,其实心里偷偷地乐着。
但胜利总是太短暂,郊游这事更凸显出两个老师的区别。克莱丽夫人做每件事都充满热情,让人愉快;她年轻,自然优雅,是斯耐尔小姐班上学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一辆巨大的机车闲置在轨道岔线上,是她安排孩子们爬上去,观察它的驾驶室,是她找到公共厕所在哪里。关于火车最无聊乏味的事情,在她的讲解下也变得生动有趣;凶神恶煞的火车司机、扳道工,只要她长发飘飘,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充满自信地笑着朝他们走去,他们就变成了快活的东道主。
整个郊游中,斯耐尔小姐落在后面,不惹人注意。她瘦弱、愁眉不展,背对着风缩起肩,眯缝着眼四处扫视,提防着有人掉队。她一度让克莱丽夫人等着,把自己班的学生叫到一边,宣布说如果他们学不会待在一起,以后便不再会有什么郊游。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到最后郊游结束时,全班为她羞愧不已,痛苦不堪。那天她有无数机会好好表现自己,而现在她的失败既让人可怜,又让人失望。这才最糟糕:她很可怜——他们甚至不想朝她望,不想看她暗淡粗笨的黑色大衣、她的帽子。他们只想马上把她塞进汽车,送回学校,不要再看见她。
秋天的几个大节日让学校进入了一个特别季节。首先是万圣节,为了这个节日,好几堂美术课都用来画南瓜灯和弓腰黑猫的彩笔画。感恩节影响更大:有一两周孩子们画火鸡,画丰饶之角,画身穿褐色衣服的清教徒们头戴系扣高帽、手持喇叭状枪筒的火枪;音乐课上,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我们在一起》和《美丽的美国》。感恩节才刚过去,圣诞节的漫长准备开始了:到处是红绿两色,为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大游行排练圣诞节颂歌。学校礼堂内花环彩饰一天比一天多,圣诞节的装饰也越来越多。最后,放假前的最后一周到了。
“你们班上会有派对吗?”一天弗雷迪·泰勒问道。
“当然,很可能,”约翰·杰拉德说,虽然,实际上他没一点把握。除了好几周之前斯耐尔小姐模糊地提及过一次外,对圣诞派对她再没说什么,一点暗示也没有。
“斯耐尔小姐跟你们说过,你们会有一个派对,或什么的吗?”格蕾丝问。
“嗯,她没有真的告诉 我们,”约翰·杰拉德含糊地说。霍华德·怀特走在旁边,踢踏着鞋子,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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