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裂5洞穴(1/2)
我感到新生的复仇之心,是看到他们对老广院的态度。可以下床的新生,在食堂里遇到老广院,是一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但当他们坐下来,会用一种冷漠的眼神盯着老广院的后背。我上中学时,但凡受了欺辱之人,举着板砖冲过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一定会再次被欺辱一番。整个中学读下来,只有一个受了欺辱然后又做了点什么的人。他因为跟一个女生多说了几句话,被胖揍了几次,我听说的是他被人强迫着舔了那个女生的鞋。这之后过去了两年,我在校园里见到过他跟那群人相遇,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直到毕业后,有一天我路过一间网吧,恰好那两人刚从网吧出来,我看到他从网吧旁边的一个拐角走出来,冷漠地盯着这两人的后背,跟他们擦肩而过。他在一瞬间扎伤了两个人。整个中学的三年里,这个少年不知道把这套刀法练了多久,因为我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只看到他的眼神空洞,和之后捂着大腿倒下的两人。当新生发酵出这种眼神,说明他们已经决定要做点事情了。而老广院当然知道新生们在想什么,但这对他们毫无影响。我仍然可以看到平头带领那群人在操场上打球,无所顾忌好像挑衅一般。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因为作为人数少的一方,他们有点不知好歹的意思。
在挖掘最初的三天里我一无所获,挖出的土已经形成另一个土丘,我日出而作,每天在稀薄的太阳里和赵乃夫去往学校南边的空地,傍晚把铁铲藏在一堆枯枝败叶中。赵乃夫乐此不疲,我们越往下挖掘,挖出的东西就越单调,我开始怀疑挖土这件事究竟能改变什么,而赵乃夫只是不停地挖着。到了第三天已经有一个一米五高的洞口,里面不太深,我在洞口铲赵乃夫挖出的土,他渐渐觉得铲子对于挖土不是一件很好的工具,于是就去北边的村子里偷来一把洋镐。
“北边村子的农具就这么好偷吗?”我问赵乃夫。
他说:“邻居是不会偷的,都有记号,也不会有人专门来偷这个,他们放在墙根上,我顺手拿了就走了。”
用铁铲运输土也非常费力,半天旁边就会有一小堆土,还需要想办法把土堆挪走,渐渐地我发现铲子对于运土也不是一件好工具,于是就想去北边的村子偷一个铁桶。只是相对于铲子和洋镐,铁桶就没有那么好偷了。
我来到村子逛了逛,现在的村子都不用铁桶盛水,铁桶只用来当垃圾桶用,而那垃圾桶又太脏。我就蹲在村口想着该怎么搞一个铁桶。
后来一个中年男人走到我身边,说:“我看你蹲大半天了,你在这里干啥?”
“我想弄一个铁桶。”
中年男人说:“那边有五金店。”
于是我就跟着中年男人去了五金店,那是一间门脸很隐晦的小店,进了店,中年男人说:“他要买铁桶。”
老板指了指一个角落,那里摞着几个铁桶和塑胶桶,灰尘盖在上面。老板对中年男人说:“你又来干啥?”
中年男人说:“家里洋镐又丢了。”
老板一脸严肃:“铁铲找到没?”
中年男人气得直跺脚,说:“日他妈了。”
我站在一边盯着铁桶,又拿起铁桶比画着看大小,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板说:“咋这玩意还能丢呢?谁家没有啊。”
中年男人沉默了下,说:“你家最多了。”
在我的比画下,铁桶估计几铲子土就要满了,这不是我需要的工具,但应该会派上用场。赵乃夫此时正在坑里干活,我突然想到要带点东西回去。
“给我一箱蜡烛。”我说。
“一箱?”中年男人问。
“对。”
老板问:“你是那边的学生吧?你们电闸是不是不太好,找电工啊。买这么多蜡烛算怎么回事?”
“没事,要一箱就行,宿舍分分就没了。”
老板就往另一个房间走去,那里应该是库房。这时中年男人正在挑洋镐。他自言自语着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我叉着手等蜡烛,老板抱着一箱子沾着灰土的蜡烛过来,拍了拍。
中年男人扛着洋镐,我抱着一箱蜡烛,向村子的南边走,在一个路口他停住了,说:“我就住那。”他转身走去,然后我继续顺着路往南走,也就在此时,我发现在中年男人家的大门旁,有一辆手推车。
手推车才是我所需要的,能够最快地把挖出的土运输到别处。只是我看着中年男人扛着洋镐的背影,有一丝丝酸楚,如果再推走他们家的手推车,我自己也接受不了。我抱着蜡烛在周围逛了逛,眼看就要天黑了。
再次路过中年男人家门口时,我咬咬牙,把蜡烛轻轻放上去,推着手推车向学校走去。
赵乃夫灰头土脸地坐在洞口不远处的沙子地里抽烟,看到我推着车来了,他露出和蔼的笑容,牙齿在灰脸的衬托下如大蒜一样。
我说:“你跟郭仲翰,偷的都是同一家的,我碰见人家去买洋镐了。”
“那你这手推车哪来的?”赵乃夫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不是他们家的吧?”
我想了想,说:“不是。”
我们在这一天刨出的还是只有土。赵乃夫干活的时候我在一旁盯着地图仔细研究,我精确到了那个记号所标示的范围,发现就在这块区域,而这里已经没有明显的记号。
我带来了一箱蜡烛,但看着脏乎乎的双手和西边落下的太阳,对赵乃夫说:“算了吧。”
赵乃夫从洞里钻出来,他的纱布已经拆掉了,一道伤口就在眼角边。他说:“不行。”
“这都是假的,都不对。”
赵乃夫舔了舔嘴唇,吐出一口沙土,说:“我信。”
我呼出一口气,想着那好吧,即使他相信,我已经不信了。我觉得像丁炜阳那样天天躺着也挺好的,或者继续跟着刘庆庆去网吧,不用跟这些黄土打交道。
回宿舍的路上,赵乃夫再一次验证了他是多么热爱“尽情挥洒汗水”,他精神抖擞,而我满心失落。我已经忘记了发现皮革那天的激动,也忘记了要扭转这一切的想法。所有人都找不到任何东西。但这不妨碍赵乃夫竭尽全力地去做一件多余的事,也许比起挖土,其他的事情更多余。
但是当夜下起了大雨。
赵乃夫赶忙来找我。
“我们挖出的土,离着洞口有多远?”他焦急地问我。
“不太远,一直用铲子能铲多远。”我说。
“那完了,这么大雨,那个坑要被堵住了。”
我看向窗外,雨水磅礴,玻璃被捶打得直响,不知道是不是有冰碴子在里面。我看向南边的方向,因为被食堂挡住,是不可能望到那个坑的。我没有把土堆挤压结实,松软的小土丘一定会随着雨水被冲刷进洞里。赵乃夫和我一样十分失落。我们用了三天时间,在这个世界上制造了一个土坑。尽管它也许连多余都算不上。
赵乃夫从墙角抓了把伞。
我说:“你去了也没用,而且冰雹能砸死你。”
“砸死我吧。”赵乃夫向楼下冲去,只听到雨伞甩动的响声。
在北京遇到赵乃夫时,他窝在一个地下室里。他一副清奇骨骼,面相在长期不规律生活的调节下呈现骷髅的形状,眼眶硕大,颧骨高耸,毅然决然的刚毅薄唇。他有一件大袍子,时常双手缩在袖子里。那是一件皮袄。我遇到他时,他已经落榜四年,每年考试时来到北京的地下室里。随着温度的下降,手往袖子里就多进一分。
赵乃夫那年考试带来了他画的一百部电影的分镜头,假如没日没夜地画,这厚厚一叠分镜稿纸需要画七个月左右。但一年只有十二个月,除去睡觉的时间,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完成这项工程的。后来他跟我说,他在原来读大学的三年里给一个女孩写了一千封情书,然而这个女孩跟着一个大款跑了,大款有貂皮大袄。之后他就退学,来到北京。
“但你也穿皮袄。”我说。
“没错,我的是狗皮的,不值钱。”他说。
我觉得女孩不是跟大款跑了,她在三年时间里,每天都收到一封情书,面对着如此强大的一个神经病,女孩很可能崩溃掉了,她也许不是跟着一个人跑的,甚至一件在街上飘荡而去的棉衣,也能将她带走,逃离寒冷诡异的生活。赵乃夫所做事情都具有着夸张的数量级,大部分人没有毅力也没有时间完成那些工程浩大的事情。
他考学五年,最终来到山传,开学时所有人都说没见过他,很可能有一天他自己接受了已经身在此地的现实,然后觉得可以显形了,所有人才又可以看到他。来到山传之后他倍感难过,觉得五年时间的努力不应该只限于留在北京,应该可以考到南极洲的某所电影学院,在那里北极熊可以帮忙做做场工什么的。但事与愿违。只是按照赵乃夫给自己规定的数量级人生,他应该考五十年。
在山传刚开学的某个夜晚,我们在打够级,赵乃夫当天运气极佳,数次将我闷烧带走,看得丁炜阳喜极而泣。而赵乃夫也非常激动,那是一份等待了五年的成就感。一晚上的大小王差不多都被他鸡爪一般的手抓走了,五年里他第一次感到命运给予他的安慰,那成就感让他迫切想要与远在两千公里以外的昔日恋人分享。他从李宁手里借了手机,来到天台,就是西门大官人后来差不多命丧黄泉的天台。赵乃夫站在楼顶,心情复杂,他有激动人心的事要与那个女孩分享,那是从退学之后每年住在北京冬天的地下室里,五年的等待终于换来了在华北平原荒凉土地上——抓到了一晚上的大小王。
他拨通了电话,大口地吞着凉飕飕的空气。然后电话响了。赵乃夫激动得无以言表。
“你好,你是谁?”
“是我。”赵乃夫说。
接着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电话就挂掉了。如果有什么声音可以撕碎一个人,差不多就是那声尖叫了。因为之后赵乃夫的好运都被撕碎了,他摸的牌总是最差,但大家看到他精神恍惚就没有在牌局上欺负过他。
十几万张分镜头,和一千封情书,以及数年矢志不移的赤子之心,最终换来了——摸到一手大小王。所以在我们的寻找黄金之路上,赵乃夫是第一个因此将自己打入地狱的人。那是从尖叫声就开始的堕落之路。
赵乃夫提着伞,浑身上下淌着水,站在走廊里,对我说:“塌了。”
“什么塌了?不是堵住了吗?”
“土丘塌了,坑都给埋上了。”赵乃夫胳膊上沾着泥水,他应该还用手确认了下。
他从旁边抽下一条毛巾,往脸上狠狠地抹着。
我说:“不挖了,地图扔了吧。”
赵乃夫猛地回头,说:“不行!”
“挖了也没用,不是已经挖了三天了吗?什么黄金啊,蚯蚓都没有,我们就是个笑话!”我因为坑被完全压住,等于三天来所有的付出都被掩埋,一股深深的仇恨。
“挖,会有黄金的。”赵乃夫骷髅一般的眼眶里挂着水滴。
“我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挖?”我看着赵乃夫。
他看着地面,显然陷入了思索。“我不知道,”他说,“但一定要挖,里面有黄金。”
我嘲讽地说,“你能挖一千米,还是能挖五年?”我没想到自己可以如此恶毒。
赵乃夫抬头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懂。”
雨下了两个夜晚,在第三天的清晨停了。这两天里,李宁陆续给所有宿舍都分发了钢管,学生会的钱都用来买管制器具了,大家的伤势渐好,原本不知道该做什么的人们都树立起了新的目标,同时也在等待西门大官人的归来。山传人数是老广院的两倍,所以他们决定将老广院置于死地之后,两人一组把每个老广院分散抬去荒野里,让他们清醒之后看到浮尸一般横躺于大地之上的绝望画面。定计划的是杨邦,名字像一个古代将军。为了达成这个计划,杨邦在身上大面积的纱布还未拆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准备,号召许多有志之士定期开会。
杨邦之前在厨艺学校学习西餐,我有幸参加了一次他们的会议,他们挑了一间最大的教室,十来个人都笔直地坐在拼成的大桌旁。我看到李宁像个泥腿子一样跟在杨邦旁边。暴力事件之后,李宁对我们这种浑浑噩噩的软弱派萌生蔑视。“你们就不感到羞耻吗?”李宁愤慨地质问我们。郭仲翰停止搓动鼠标,嘴角一挑,“羞耻?羞耻是什么?”算是给了李宁一个答复。然后继续搓着鼠标,宿舍里仍然回荡着女人哼哼啊啊的声音。李宁头也不回走出门,从此再也没来过郭仲翰宿舍。
杨邦开完会就给众人做西餐,做西餐的炉子是烧蜂窝煤的,不能搁在教室里,所以吃饭的时候大家就蹲在一楼大厅。杨邦把首领和后勤的事务都囊括在身,带领着一部分人重新找回了生机,意气风发地穿梭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里。
雨停之后我跟赵乃夫来到南边的小土丘,小土丘已经没了,地上是泡芙一样的凹地,好像还泛着泡沫的样子。我看到手推车,上面的锈迹好像更厚了。赵乃夫走到原来坑洞的位置,蹲在那,两条猿猴一样的胳膊横支在膝盖上,落寞地抓一把土,一副重要亲人去世的模样。
“走吧。”我说,“这里面全是水,我们挖不了,除非西门大官人来。”
赵乃夫站起身,拍了拍手掌上潮湿的泥沙。
也就在隐约中我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梦,梦里的空地上有一个土山,周围是群雪白的乌鸡,乌鸡在土山上爬上爬下。我想着那个梦,突然一个机灵。
我忙走向一边的草丛,把洋镐和铁铲都拿出来,上面湿淋淋的。我走到湿漉着的凹地中,好像又陷入进去一点。我说:“挖吧。”
赵乃夫困惑地看着我。
我压着激动不已的心情,装作平静地说:“你傻啊,我们挖的洞比这个土丘小多了。”
“那怎么了?”
赵乃夫就像头梁龙一样,几十米的身躯生长着一个核桃大小的脑子。
“这下面是空的,我们的洞是装不下这个土丘的。”我说。
赵乃夫这才反应过来。我心想老天为什么给我这么聪明的脑袋呢。
手推车也推了过来,由于泥土松软,我们完全用铁铲就能轻松地把土刨出来,而且效率极高,比上一次挖坑不知道轻松了多少。雨后的空气清新,我觉得全身都要舒展开了。
土丘之下,有一个洞,我们所挖的小洞把土丘的地基给刨空了,所以雨水一润,土丘就塌了下来。赵乃夫在瓢泼大雨的夜晚来到这里,黯然神伤,此时他一定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懊恼。
还没到中午,不但原来的小坑被挖开,土丘下的洞也已经见了模样,是一个一米多点的洞口,当把堆在里面的土壤全部铲出来,里面冲出一股雨水和腐败树叶的味道,又黑洞洞,斜斜地向下通去。
赵乃夫蹲在一旁抽烟,我们都满怀希望,感到许久不见的轻松和愉悦。抽罢一支烟,赵乃夫急忙扛起了洋镐,我们跳到坑洞下,朝着一片漆黑凝望。
“金子会发光吧?”赵乃夫口齿不清地说。
“有光才会发光,那箱蜡烛呢?”
“我搬回宿舍了。”
“你为什么搬回宿舍?”我看着眼前的漆黑,蠢蠢欲动。
“我怕下雨淋了啊。”
“蜡怎么会淋?你这不是耽误事儿么!”我气急败坏地说。
赵乃夫朝着宿舍跑去。我看着他猿猴一样抖动的背影,想着来回一趟至少二十几分钟。我坐在一旁的台阶上,紧握着洋镐。我把洋镐上的沙子都抹干净,抬起头,仍然可以看到赵乃夫的背影,时间煎熬得令人浑身难受。
不远处的石阶上留着赵乃夫的烟和打火机,我两步蹿过去拿起火机试了两下,就下了土坑。
土坑里丝毫不见光,我把胳膊伸在前方,里面潮湿得像是空气都在滴水。洞的高度有一米,只能蹲着朝前挪着步,然而还没爬几步我就看到了洞的最深处。洞的最深处只有三米多点,我回头,还能看到放置在外面的洋镐。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这如同厕所一般的洞穴再次愚弄了我,胸口好像被这潮湿的泥土堵塞住一样,我往回挪着,却踩到了一个东西。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而火机已经烫手,光一下子熄灭了。
我本以为会十分恐惧,但却有一种奇异的温暖人心的安全感,我看向三米外光亮的洞口,洞外是一片荒凉,而我身处洞穴,远离了这一切。我觉得周围有木耳生长起来,所有柔软的植物都在缓缓生长,让这个洞穴变得更为温暖,那种感人肺腑的能量再一次传递过来。火机凉下来之后,我看向那个硬如石头的东西,如同一个白酒瓶子。
也许在此之前我就有那种感觉,起码知道找不到什么,黄金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出现。那是一截股骨,连接着深入到土里的胫骨,胫骨露出地面有五公分,薄薄的土壤覆盖在这上面。
我钻出了洞,恍如穿梭在两个世界。远处赵乃夫的影子正在奔跑,可以看清楚时,只见他手里抱着蜡烛。我嘴里有股涩涩的味道,我知道这下基本可以断定,黄金就在这大地之下,只要矢志不移地寻找,必然可以看到一片亮光。
他把箱子搁在地上,抽出两根红色蜡烛,我把火机扔向他。他跳到坑里,而我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块石阶上。他说:“你不进去?”
“我等等进去。”
赵乃夫看着我,说:“你进去过了。”
我点点头。他说:“里面有什么?”
我嘴唇颤抖,说:“不知道。”
赵乃夫就钻了进去。
此时,南边郭仲翰的花园已经彻底消失了,一切都像垃圾一样重归于土地。我听到洞里有细碎的声音,赵乃夫高大的身躯是否能塞进那个小洞里。
他出来的时候举着那根大腿骨,在亮处看着,并擦着上面的土。骨头上有细小的坑洞,颜色也没有那么白,是染了一层油墨的浅灰色。
赵乃夫说:“走。”
“去哪?”我说。
赵乃夫拿着一根粗壮的大腿骨行走在校园里,没有人注意他,看到的人也会以为那是一根不知道什么用途的棒子。我们一路没有说话,直接来到了郭仲翰宿舍。
我们到来时,杨邦和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也在那。
这个宿舍充满着灰败的气息,一切同一周前一模一样,丁炜阳的背像一截朽木,而郭仲翰仍佝偻在椅子上,蜷缩在上面,手臂来回滑动。
杨邦坐的椅子摆在房间正中心。他显然已经待了一会儿了。他说:“正好你们也来了,我就一起说了。”他说话时两条法令纹是纹丝不动的。
他说:“我们要做的不只是报复那么简单,各位同僚想一想,我们还要在这个地方待三年,如果这次没有任何抵抗,那接下来的日子会怎么过?他们会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杨邦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愤慨激昂,好像他当时被老广院按到茅坑的遭遇一下子分担给了所有人。
“我知道大家都不好过,觉得从这个学校出去没什么好做的,学校对待我们也非常冷漠。但这不重要,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要自己争取而来,哪怕只有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也要抓住它,抓住这团光,抓得死死的,堂堂正正的,做出个样子来。”他停顿一下,眼镜递过去一瓶水,杨邦没有接,眼镜忙拧开瓶盖,杨邦缓缓把水瓶举到嘴边,喝了下去,水滑过喉咙的声音很响亮。
“说句老实话,我只说给你们这个宿舍听。”杨邦回头,对眼镜说:“不要告诉别人。”眼镜点点头。
杨邦说:“你们这个宿舍,是最晚的,之前我也派了几拨人来,但好像没什么效果,我想说的,第一,新生并不是缺了你们就不行,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大家要团结;第二,你们,不像其他宿舍,不经过任何思考就冒失地想要打过去。说明你们有自己的想法,现在有想法,能冷静考虑的年轻人不多,三思而后行,是好习惯,所以这次我亲自来,邀请各位有志之士,把这个校园控制下来。既然校方、社会都看不起我们,我们更要团结一致,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建设好。”杨邦说完回头看了看我,又点了点下巴。
赵乃夫把大腿骨藏在身后。我看到郭仲翰耷拉着眼皮,听得要睡着。而床上的丁炜阳已经被吊起了兴趣,专注地听杨邦说着。刘庆庆也一副动容的样子。
赵乃夫喊:“你们看。”
他举着大腿骨,几乎要把骨头攥碎的样子。郭仲翰疲惫地看着赵乃夫,一双眼皮被无数纹络包裹住。
他们知道我们在南边挖坑,已经接近一周,我拿走他的铲子时,郭仲翰还建议我一铁铲拍死他,他宁可被拍死也不愿跟着我们做一点事情。丁炜阳也扭过身子来,像章鱼一样拧着身体。丁炜阳说:“这是什么?”
“我们,挖到了一截大腿骨。”赵乃夫说。我靠在支撑床的架子上。赵乃夫把大腿骨举过丁炜阳眼前晃了晃,丁炜阳脸色立马变了,大腿骨上有一种极其寒冷的气息,从上面的坑洞里不停地释放。大腿骨举到郭仲翰眼前时,他皱着的眼皮向上抬起,挤成一条线。
杨邦也歪了歪身子,观察着我们的骨头。站在他旁边的眼镜朝一侧躲了躲。
杨邦说:“这骨头,从何而来?”
赵乃夫兴冲冲地说:“我们有一张藏宝图,可以挖到黄金,现在已经挖到这个了!”我朝赵乃夫怒目而视,我不知道他告诉杨邦这件事做什么。
赵乃夫对杨邦说:“你可以带着很多人跟我们一起挖,挖到了大家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杨邦冷冷地看着赵乃夫,嘴角不经意挑了一下。
“大家一起挖,很快就会挖到。”赵乃夫天真地以为,假如杨邦也加入,那么只需要二十个人,两天以内连小镇都能通过去。
丁炜阳痴痴地看着骨头,哭着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已经躺了很久了。”
郭仲翰拿过大腿骨,仔细查看,腮上的肉像一个橘子般抖动着。
杨邦站了起来,说:“太幼稚了,太可笑了,你俩是活在童话里吗?还藏宝图,挖黄金?愚蠢!”他面露怒色,说:“我们养伤筹备,每个人齐心协力,你们却做白日梦!”
赵乃夫说:“没有什么是白日梦。”
杨邦嫌恶地看着赵乃夫,对丁炜阳他们说:“你们考虑得如何?”
郭仲翰歪着脸说:“将军,你走吧,我们想打的时候就上战场了。”
杨邦没听出郭仲翰的讽刺,用手重重地摸了一把椅子背,说:“期待。期待。”然后和躲避着骨头的眼镜出了门。
杨邦走后,我说:“我们得救了,我们将找到黄金,远离这里,做世界上所有的事。”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除了刘庆庆,其他人都从椅子和床上走下来了,他们沐浴在阳光下,像吸血鬼一样伸手遮挡眼睛和额头,丁炜阳说:“不行,我要烧成灰了。”丁炜阳与郭仲翰加入了我们,开始挖坑。
挖坑的开始,他们需要洋镐和铲子,于是我在地上画了村子的地图,告诉他们五金店的位置,让他们务必要从五金店买来工具。郭仲翰和丁炜阳就往北边村子走去。路过那片茉莉花地的时候,郭仲翰突然想起这个世界上有个女人叫王子叶,而她已经消失好久了。但这个困惑仅存在了数秒,当枯萎的花地飘向视线之外的时候,郭仲翰已经彻底遗忘了王子叶。
走在路上时,郭仲翰问丁炜阳:“你有多少钱?”
丁炜阳说:“我有两块钱。”
郭仲翰面露疑惑:“为什么一个二十岁的人身上只有两块钱?”
丁炜阳想了想,说:“因为我贫穷,又落后。”
“那你有多少钱?”
郭仲翰没说话,他们走到村子里,按照我指引的位置,来到五金店门口。两人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郭仲翰说:“不进去了,我知道一个地方。”
从五金店的大路往北走,在一个路口拐进去,有一户人家的大门,是那个买洋镐的中年男人家。郭仲翰带着丁炜阳走到院子的另一侧,墙根上还摆着几块砖。
郭仲翰说:“这几块是我上次搬过来的。”
他踩着砖头,悄悄地朝院子里看着。丁炜阳揪着郭仲翰的裤子,说:“你干什么?”
院子里静悄悄的,郭仲翰说:“我先看看。”
之后郭仲翰把身体撑起来,腰部卡在墙上,丁炜阳紧张兮兮地扶着郭仲翰的腿,郭仲翰伸出长长的胳膊,抓上来一把铁铲。他对丁炜阳说:“你看,还挺新的。”他又把胳膊伸下去,抓上来一把洋镐,洋镐略沉,郭仲翰就双手把洋镐送上墙,翻了下来,拿下洋镐,观察一番,对丁炜阳说:“也挺新的。”
两人扛着器具往学校走,路上他们遇到了那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推着一辆崭新的手推车,他感觉这两个扛着器具的青年身上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丁炜阳心虚,郭仲翰踹了丁炜阳一脚,丁炜阳说:“你干什么?”
郭仲翰说:“踹你一脚。”
“为什么?”
“因为你贫穷,落后。”郭仲翰说,“落后就要挨打。”
中年男人嘀咕着:“这些学生太残暴了。”就往自己家走去了。那时郭仲翰没有看到中年男人的去向。
在他们去偷洋镐的时候,我和赵乃夫搓着已经起了茧子的双手,我说:“我们需要手套。”
我和赵乃夫下了坑,把骸骨挖了出来,那骸骨一点也不可怕,骸骨是黄金的地标,不管此人生前遭受了什么,他此时都只证明了,这里可以挖到黄金。而我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穷凶极恶。
洋镐和铁铲被扛回来后,赵乃夫跟他们讲了目前的工作进度,和发现骸骨的位置。
“首先要把这个洞挖得大一点,方便我们以后作业。”我说,“然后我们将沿着这个存放骸骨的坑洞,直奔黄金而去。”
他们两人戴上手套,跳入坑洞。我和赵乃夫把骸骨装上手推车,将骸骨推到一个墙角,打算就地掩埋。这时我再也伪装不下去,颤抖着将骸骨倒进坑里,我心里知道他就是那个写下木板上那句话的人。即便他不是,他也是追随黄金而来的人。
“你害怕吗?”我问赵乃夫。
赵乃夫深深呼吸着,说:“害怕。”
“我们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赵乃夫安慰自己道。
我们只是做着该做的事。
把骸骨都倒进了那个坑里,洞穴里还残留着一些细小的关节和破损的骨片。之后我们去北方的村子,除了手套之外,还要准备可以充电的头灯、水壶。
土丘已经塌落,填堵了昔日挖掘的洞穴,在土丘各处的乌鸡已经不知逃散到何处。我奇异地找到了一个梦里出现的土丘,梦里上面点缀着稀稀落落的浅色鸟粪,绒毛在乌鸡挥舞翅膀的时候就飘散出来一点,只是我什么也抓不到。不但接触不到,这一切都塌陷并不复存在。给骸骨盖上土的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旧的梦境再也不会出现了。
来到村子,我们直奔五金店,但老板说没有手套。那种一面胶皮的毛线手套,要去东边的镇子上才有。在门口,我们碰到了那个丢失洋镐的中年男人,他失魂落魄。
“你怎么了?”老板双手撑在柜台上。
“我的洋镐和铁铲都丢了。”男人沮丧地说。他像一个腐烂的梨。
“我这儿洋镐没有了,铁铲还有一把。”老板说。
我和赵乃夫就走了出来。赵乃夫说,“这是很悲惨的事情,接连丢失洋镐和铁铲。”
没想到男人已经出现在了我们身后。我登时很紧张,好像所有人此时都已经知道是我们偷了他的东西,因为这种偷窃不论次数还是针对性都太明目张胆了,我们不该在没商量好的情况下只偷一家。他摸着自己脸上的胡子,说:“学生,这个世界越来越坏了。”
他好像要在脸上找什么东西,连树叶也找不到。中年男人的感慨似乎很有道理。
“世界越来越坏了,朝鲜偷渡来的人七八成都是女人,给东北光棍结婚生子,男人被抓回国关进劳动营。棒子只提供三万人的救助,其他人都遣送回去。东欧的难民经过三代人才能融入主流社会的最下层,你看看周围,觉得一切都不错,但你根本接触不到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目的性让世界一点都不美好,只是看起来好像有理有据地运行着。”丢失洋镐的男人说。
“我没有觉得一切都不错,一切都很糟。”我说。
丢失洋镐的男人说:“那还好,但你的糟和世界的糟是一回事吗?”
我看着南边的荒原,说:“也许有重合的地方。”
“我在英国的时候,过得比现在好一点,但除了同胞的聚集区哪里也不能去。我以前住在乡村的垃圾里,后来住在城市的垃圾里,在英国我仍然住在郊区的垃圾里,假如你努力一些,你的下一代,或者下一代,会比现在好一点。你知道这其中的意义吗?”
赵乃夫说:“你为什么会去过英国?”
我说:“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丢失洋镐的男人没有搭话,接着说:“据我所知,所有改变了自己位置的人,都在计划之内。其他所有人都不属于计划里,朝鲜有朝鲜的规律和计划,棒子有棒子的规律和计划,不同文明程度有不同文明程度的规律和计划,高级可以连同低级计划吞噬掉,这些的区别就是二百年。二百年是文明的区别,一百年是国家的区别,几十年是家族与个体的区别。层,就是这么形成的。”
我说:“我们该怎么办?”
丢失洋镐的男人从胡子里找出了一根鸡毛,他捏着那根鸡毛说:“现在这样就很好,在英国的时候没有人偷洋镐,放在哪都没人拿。但你们学校的学生就偷了我两把铁铲,两把洋镐,这以前从没有发生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赵乃夫说。
“世界会越来越坏,这一点无法控制,比如一列火车冲入悬崖,也是从头到尾按顺序掉落,这趟火车就是二百年时光。”男人扔掉了鸡毛,接着说,“我不指望他们把我的东西还回来,但我希望能告诉你的同学一句话。”中年男人停住了。
赵乃夫说:“需要转达什么?”
中年男人说:“如果他们某天把洋镐和铁铲还回来,”他顿了顿,“也没有什么会因此变好。”
“这他妈太绝望了。”赵乃夫悲愤地说。
“是啊,就是这样。你身上有多少钱?”中年男人说。
赵乃夫摸了摸口袋,说:“二百多。”
“比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多呢,很好。”丢失洋镐的男人推着崭新的手推车朝自己家走去,那个方位我们太熟悉了。他买了新的手推车,但仍失魂落魄。我想着为什么一个人丢了东西后可以产生如此多的想法,而他提出的问题我一个也不知道,从未想过。赵乃夫对此比我要在意得多,他仍然沉浸在丢失洋镐的男人所制造的语境中。
我们走到高速公路上拦车,这条公路基本上将这大片的土地生生切开,像一个经过细腻处理贴着纱布的伤口。我们上了一辆风尘仆仆的大巴,朝着镇子一路驶去。这是我第一次沿着学校东边的方向走这么远,荒原如此蔓延,除了镇子外别无他物。车上的人都一脸疲惫,他们好像是去市区上班的人,这是回家的时候。临下车的时候我问了司机五金店的位置,我们在距离五金店一条街的地方下了车。赵乃夫仍然一脸困惑。
“你怎么了?”
“我在想,我们为什么老偷他们家的东西?”赵乃夫说。
“你真的在想这些吗?你还想怎么样?”我说。
“他打动我了。”赵乃夫说。
“不是的,他等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明白,他自己也没多明白,就是丢了东西发牢骚而已,你也没怎么着,就是偷过他们家东西有点愧疚而已。”我说。
赵乃夫恍惚地看向前方。
我们没走多远,听到路边有砸窗户的声音,看过去,两旁是几家ktv,有女人穿着廉价丝袜坐在里面敲窗户。赵乃夫站住了,于是那女人站了起来,打开了门,手叉在腰上。
“来吗?”女人说。
“不了。”赵乃夫一脸愚蠢。
“来吧!”女人说。
赵乃夫就朝ktv走去。
我拦住赵乃夫,说:“你就这么被说服了?”
赵乃夫挣开我的胳膊,说:“你懂什么,我不是被她说服,”赵乃夫满脸通红,说:“我憋了好几年了。”
他说:“你身上有多少钱?”
我说:“四十五。”
“那你去买水壶吧。”赵乃夫说。说完他就进去了,女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生怕我把赵乃夫呼唤走。
回来的时候,我们坐上高速公路的车,抱着水壶和手套,此时去往西边的车上,人明显少了许多,把小巴士的窗子打开后凉风像有生命一样,在车里张牙舞爪,可以感觉到那冰凉的尾巴一样的形状。赵乃夫吹着风,说:“挺好。”
到了土坑,郭仲翰正在坑里铲土,洞里丁炜阳一定在挖。我问:“多深了?”
“就把洞挖大了一点。”郭仲翰说。
丁炜阳听到我们的声音,从洞里钻了出来,他灰头土脸的,膝盖上补丁般糊着一块泥巴。丁炜阳说:“黄金一定在这里面,我感觉到了。”
郭仲翰说:“你感觉到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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