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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135-1136 第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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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桥大教堂的外貌实在不讨人喜欢。这座建筑物低矮、宽敞,墙壁厚,窗户小。它是在汤姆这一代人之前建成的,那时候建筑匠师们还不懂得比例的重要性。汤姆这一代人知道了,真正笔直的墙要比厚实的墙牢固,只要窗户的拱券恰好是半圆形,墙上尽可以开出大窗户。从远处看,这座教堂有点歪,等汤姆走近之后就看出了原因:西翼的一对塔楼,有一个已经坍塌。他高兴了。新的副院长可能愿意把它重建一下。心中的希望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在伯爵城堡刚刚被雇用,跟着就看见他的新东家战败被俘,真够令人伤心的。他觉得他不能再这样失望了。

他瞥了一眼艾伦。他害怕如今有一天她会决定:在他们大家都饿死之前,他找不到工作了,于是她就离开他。她冲他莞尔一笑,然后一看到大教堂那阴沉的外貌,就又皱起了眉头。他已经留意到,她总是跟教士和修士过不去。他不清楚,她是不是因为他俩在教会看来并没有实际结婚而有罪恶感。

修道院中充满生机和辛勤劳作的气氛。汤姆见到过慵懒的和忙碌的修道院,但王桥却是个例外。这儿好像提前三个月就做完了春季大扫除。在马厩外面,两名修士在喂马,第三个在刷洗马具,还有几个见习修士在清除粪尿。更多的修士在打扫马厩旁的客房,外面停着一辆车,上面装有干草,等着铺到干净的地面上。

然而,没人在坍塌的塔楼处干活儿。汤姆打量着那堆石头,那就是塔楼所剩的全部了。塔楼准是已经倒了好几年了,因为石头的断裂边缘已经被霜雨冲秃了,树下的灰泥也早已被冲走,而且那堆石头都已陷进软泥地里有一两英寸了。大教堂应该是受人尊敬的地方,居然这么长时间没有修缮,这很不寻常。那位老的副院长一定是闲散或不胜任,要么就是二者兼而有之。汤姆可能是在修士们刚计划重建大教堂的时候到来的。他总算来了运气。

“没人认识我,”艾伦说。

“你什么时候来过?”汤姆问她。

“十三年以前。”

“难怪他们会忘记你了。”

经过教堂正面的西边时,汤姆打开了一扇大木门,往里看了看。中殿阴暗,粗柱子上是古旧的木制天花板。不过,好几个修士在用长柄刷子粉刷墙壁,其余的在清扫夯过的地面。新的副院长显然要把这里整伤一新。这可是个充满希望的迹象。汤姆关上了门。

教堂外面的厨房院子里,一队见习修士围着一槽脏水,用锋利的石头刷擦着锅和厨房用具上的煤烟和油垢。他们的指关节由于长时间浸泡在冰冷的水中而粗糙、发红。他们看见了艾伦,便略略笑着调过头去。

汤姆问一个红脸的见习修上,在哪儿可以找到司务。严格地说,他要找的应该是司铎,因为教堂的建筑是由司铎负责的;不过司务一般更好接近些。反正,最后要由副院长做决定。那个见习修士指给他绕着院子的一圈房子中的一处半地下室。汤姆从一座敞开的门走进去,艾伦和孩子们跟在后面。他们全都在门口站住,往里面的暗处看去。

汤姆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房子比较新,而且也比教堂结构坚固。空气干燥,没有腐味。事实上,贮藏着的食物的混合香味,引起了他胃部的剧痛,因为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黑暗之后,看到半地下室有很好的石板地面,短粗的支柱和筒形拱顶。接着,他注意到一个秃顶的高个子正在从一个桶里向一口锅里舀盐。“你是司务吗?”汤姆说,但那人举手示意先别说话,汤姆这才看出来他正在计数。他们都默默地等着他数完。最后他说:“四十勺再加十九,好了,六十勺。”说着把勺子放下。

汤姆说:“我叫汤姆,是建筑匠,我愿意给你们重建西北角的塔楼。”

“我叫卡思伯特,人家还叫我白头,是这所修道院的司务,我愿意把那塔楼修好,”那人回答说,“不过我们得问问菲利普副院长。你听说我们换了新的副院长了吗?”

“听说了。”汤姆心想,卡思伯特是那种友好的修士,通人情,好打交道。他一定喜欢聊天。“看来,这位新手有意让修道院面目一新。”卡思伯特点点头。“不过他不大肯为这些事花钱。你注意到没有,所有的活儿都是由修士自己动手干的?他不愿意雇工匠——他说修道院的用人太多了。”

这是个坏消息。“修士们怎么想?”汤姆旁敲侧击地问。

卡思伯特哈哈大笑,他的满脸皱纹显得更深了。“你是个聪明人,建筑匠汤姆。你在想,你不常看见修士们这么费劲干活儿。嗯,新的副院长并没有强迫谁。但是照他对圣本笃戒律的解释,干体力活儿的人可以吃肉喝酒,而那些只读经和祈祷的,就只能吃咸鱼、喝淡啤酒了。他还有一堆详细解释,从理论上说明这些理由是正当的,但结果是,他有很多自愿干重活儿的人,尤其是年轻小伙子。”卡思伯特看来不是不赞成,而只是觉得有趣。

汤姆说:“不过修士们不会盖石头墙,不管他们吃得多好。”他说到这儿,听到一个婴儿的哭声。那哭声拨动了他的心弦。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一个修道院里居然有婴儿,实在怪极了。

“我们问问副院长吧,”卡思伯特说着,但汤姆几乎没听见。那像是一个很小的婴儿的哭声,也就是刚生下来一两个星期吧,声音越来越近了。汤姆和艾伦的目光相遇了,她也显出吃惊的样子。跟着,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汤姆的喉咙哽住了。走过来一个修士,怀里抱着那婴儿。汤姆看着孩子的小脸,是他的儿子。

汤姆使劲吞咽着。婴儿的脸蛋红红的,两手攥着拳头,小嘴张着,露出了没牙的牙床。他那种哭法不是由于疼或病,只是要东西吃的简单表示。那是一个正常婴儿健康、有力的叫声,汤姆看到他的孩子这么结实,舒心得全身无力了。

抱孩子的修士是一个二十多岁上下喜眉笑眼的小伙子,头发乱蓬蓬的,咧嘴笑的样子有点傻。他不像大多数修士那样,他在女人面前并没有反应。他冲大家笑笑,然后对卡思伯特说:“乔纳森还要奶。”

汤姆想把孩子抱在怀里。他努力板起面孔以免泄露他的真情。他悄悄瞥了一眼几个大孩子。他们只知道弃婴被一个过路的修士发现了,甚至不知道那修士把孩子带到了树林中的一个小修道院里。此时他们脸上除了平时的好奇之外,没显出其他。他们没有把这个婴儿和丢下的那个联想在一起。

卡思伯特拿起一支长柄勺和一个小罐,从一个奶桶里舀出奶来灌进罐里。艾伦对那年轻修士说:“我能抱抱这孩子吗?”她伸出两臂,修士把孩子送给了她,汤姆真嫉羡她。他一直盼着能把那个热呼呼的小襁裸抱在怀里,贴着他的心。艾伦摇晃着婴儿,他安静了一会儿。

卡思伯特抬头看着说:“啊。八便士约尼是个蛮不错的保姆呢,但是他没有女性的柔情。”

艾伦冲着婴儿笑着。“他们为什么管你叫八便士约尼?”

卡思伯特替他做了回答。“因为他只是一先令的八便士,”他说着,用手指戳了戳头侧,说明约尼有点半傻。“但他看来比我们聪明人更了解可怜不会说话的活物的需要。上帝万能,人人只得其一,我相信,”他含糊其辞地说完了。

艾伦本来就倚着汤姆,这时便举着孩子伸给他。她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怀着深深的感激看了她一眼,用他那双大手接过了小孩子。他透过裹孩子的毯子可以感到小家伙的心跳。毯子的料子很细,他一点也想不出,修士们从哪儿弄来了这么柔软的毛呢。他把孩子抱在胸前摇晃着。他的手法不如艾伦,孩子又哭了起来,但汤姆并不在乎,那大声而固执的哭叫在他耳中犹如音乐,这说明他抛弃的婴儿健康强壮。尽管很勉强,他觉得把孩子留在修道院是个正确的决定。

艾伦问约尼:“他在哪儿睡?”

约尼这次是自己作答了。“他有张小床,和我们大伙睡一个寝室。”

“他夜里会把你们都吵醒的。”

“我们反正半夜要起床做早祷的,”约尼说。

“当然啦!我忘了修士在夜里和母亲一样是睡不好的。”

卡思伯特把那一罐奶递给约尼。约尼从汤姆手中接过婴儿,很熟练地用一条胳膊抱着。汤姆原没想把婴儿递过去,但在修士们看来,他无权那样,所以只好放开了。跟着,约尼就抱着婴儿出去了,汤姆不得不压下自己的冲动,没有跟出去说:等一等,停一下,那是我儿子,把他还给我。艾伦站在他身边,捅了他胳膊一下,表示同情。

汤姆意识到他又有了新理由可以抱希望了。如果能在这里找到工作,他可以随时看到婴儿乔纳森的脸,简直如同他从来没有抛弃过他一样。看来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不敢再抱幻想了。

卡思伯特正在敏锐地看着玛莎和小杰克,两个孩子都瞪大了眼睛盯着约尼拿走的那碗油花花的奶。“孩子们来点奶好吗?”他问。

“好的,谢谢,神父,他们喜欢。”汤姆说。连他自己都愿意要一些。

卡思伯特舀了两木碗奶,递给了玛莎和小杰克。两人都很快就喝光了,嘴上留下一圈白印。“再来点好吗?”卡思伯特主动说。

“好的,谢谢,”他俩异口同声地说。汤姆看着艾伦,知道她和他有同感:看着小家伙们终于有了东西吃,深为感激。

卡思伯特在盛第二次奶的时候,随口说:“你们从哪儿来?”

“夏陵附近的伯爵城堡,”汤姆说,“我们是昨天一早离开那儿的。”

“从那时起你们吃过东西吗?”

“没有,”汤姆坦率地说。他知道卡思伯特这么问是出于好心,但他不愿意承认他不能靠自己养活他的孩子。

“那就吃点苹果,好等着吃晚饭吧,”卡思伯特说着,指着门边的一个桶。

阿尔弗雷德、艾伦和汤姆走到桶跟前,而玛莎和小杰克先喝起他们的第二碗奶。阿尔弗雷德想拿一抱苹果。汤姆从他手中把苹果拨回桶里,压低声音说:“只拿两三个。”他拿了三个。

汤姆感激不尽地吃着苹果,他的肚子好受些了,但他不禁想着晚饭还要多久才开。为了省蜡烛,他高兴地想起来了,修士们一般在天黑以前就吃晚饭。

卡思伯特使劲看着艾伦。“我认识你吗?”他终于问出了口。

她看上去不大自在。“我想不认识吧。”

“你样子有点面熟,”他没把握地说。

“我小时候在这一带住过,”她说。

“这就对了,”他说,“所以嘛,我有一种感觉,觉得你看起来显老些。”

“你的记忆力可真不错。”

他冲她皱起眉头。“算不上,”他说,“我敢说还有点别的什么……别管它了。你们干吗离开伯爵城堡呢?”

“那儿昨天一大早遭到攻击,并且被占领了,”汤姆回答说,“巴塞洛缪伯爵被控犯了叛逆罪。”

卡思伯特感到震惊。“圣徒保佑我们!”他惊呼道,突然间他像是个让公牛吓坏的老姑娘,“叛逆!”

门外传来脚步声。汤姆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修士走了过来。卡思伯特说:“这是我们的新任副院长。”

汤姆认出了这位副院长。他是菲利普,就是他们到主教宫殿去的路上遇见的那位修士,还给过他们美味的乳酪呢。现在一切都清楚了:王桥的新任副院长就是林中小修道院的老院长,他来这里时,把乔纳森带了过来。汤姆的心乐观地加速了跳动。菲利普是个好心人,他那次像是喜欢和信任汤姆,他一定会给他工作的。

菲利普也认出了他。“你好,建筑匠,”他说,“看来,你在主教宫殿那儿没找到工作?”

“没有,神父。副主教不愿雇我,而主教又不在。”

“他确实不在——他已经升天了,不过我们当时并不知道。”

“主教死了?”

“是的。”

“这是老消息了,”卡思伯特迫不及待地插嘴说,“汤姆和他全家刚从伯爵城堡来。巴塞洛缪伯爵被俘了,他的城堡陷落了!”

菲利普呆住了。“已经!”他嗫嚅着说。

“已经?”卡思伯特重复他的话,“你为什么说‘已经’呢?”他似乎喜欢菲利普,但又有点提防他,就如父亲对征战回来,腰中佩剑、眼中露杀气的儿子,“你原先就知道这事要发生吗?”

菲利普有点慌张。“不,不那么清楚,”他迟疑地说,“我听到一个传言,说是巴塞洛缪伯爵反对斯蒂芬国王。”他恢复了镇定,“我们对此只能谢天谢地,”他宣布说,“斯蒂芬已经答应保护教会,而莫德可能会像她的先父一样反对我们。是的,确实。这是好消息。”他那副高兴的样子像是他亲自做到了这一点。

汤姆不想谈巴塞洛缪伯爵。“对我可不是好消息,”他说,“伯爵雇用了我,就在前一天,去加固城堡的防御工事。我甚至连一天工钱都没拿到。”

“真糟糕,”菲利普说,“是谁进攻的城堡?”

“珀西·汉姆雷爵士。”

“啊。”菲利普点点头,汤姆又一次觉得他的消息只不过证实了菲利普的预料。

“你们正在这儿修缮吧,是吗?”汤姆说,试图把话题转到他的利益所在上来。

“我尽力而为,”菲利普说。

“你们想重修那座塔楼,我敢肯定。”

“重修塔楼,翻盖屋顶,铺设地面——对,我都想做。而你想承揽这件工作,当然啦,”他补充说,显然才明白汤姆为什么在这里,“我不是不想。我要是能雇你就好了。但我恐怕没法付你工资。这座修道院一文不名。”

汤姆觉得像是挨了当头一棒。他一直对在这里得到工作信心十足——一切都表明这儿能有活儿干。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瞪着菲利普,这样一座大修道院居然会没钱,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司务刚才说,多余的活儿都是修士们做的,但即使如此,修道院也还总可以找犹太人借钱的。汤姆觉得他的路像是已经走到了尽头。整整一个冬天,他到处奔波,不管是什么在支撑他,如今似乎已经离他而去,他感到浑身散了架,瘫软无力。我走不下去了,他想,我完蛋了。

菲利普看出了他的沮丧。“我可以供应你一顿晚饭,给你一处地方睡觉,明天早晨再吃些早点。”他说。

汤姆气急败坏了。“我愿意接受,”他说,“但我宁愿自己挣来这些。”

菲利普扬起眉毛,也要发火了,但他说话的口气还是平和的。“向上帝请求——可不是乞讨,那是祈祷。”说完转身就走了。

别人都有点怕了,汤姆意识到他的愤怒准是已经表现了出来。大家眼巴巴地瞪着他,更使他心烦意乱。他走出贮藏室,跟在菲利普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在院中。他眼望着古老的大教堂,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过了一会儿,艾伦和孩子们也随他走了出来。艾伦搂着他的腰,安慰着他,那些见习修士看在眼里,彼此顶顶臂肘。汤姆不去理踩他们。“我要祈祷,”他辛酸地说,“我要祈求一场雷电雨,击中这教堂,将它夷为平地。”

最近这两天,杰克学会了为未来担心。

在他短短的生命中,他还从来没想过明天以后的事情;但假如他想过,他就会知道他有什么期望。在森林里,一天和前一天没有什么两样,季节变化悠缓。如今他每过一天就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会在哪里,不知会干什么,也不知他会不会有东西吃。

最糟的莫过于挨饿了。杰克曾经偷偷吃过草的叶子,以解除胃里的绞痛,但吃后有一种不同的胃痛,让他觉得难受。玛莎经常饿得直哭。杰克和玛莎总是走在一起。她尊敬他,以前还没有人对他这样表示过。他无法解除她的苦楚,这比他自己挨饿还让他难受。

要是他们还住在山洞里,他会知道到哪儿去打野鸭,去采坚果或去偷鸟蛋;但在镇上和村子里,在不熟悉的大路上,他就毫无办法了。他只知道一件事:汤姆必须找到工作。

他们在客房里待了一下午。这是一个简单的单间,地面很脏,中间有个火坑,和农民的住房一模一样,但一直住在山洞里的杰克简直把这儿当天堂了。他好奇房子是怎么盖的,汤姆就讲给他听。把两棵小树砍下来,剥掉树皮,顶上靠紧,叉开一个角度,然后在几码处再照样放上两棵;再把这样两个三角的上边连起来,就是梁木。与梁木平行,在两个三角中间固定上轻板条,一直到地面,构成一个坡顶。再用芦苹编成篱笆,成长条形,搭在板条上,再用泥糊上挡风避雨。两座山墙用木柱撑起,钉到地里,排成一排,中间的缝隙也用泥糊上。在一座山墙上留一座门。这种房子没有窗户。

杰克的母亲在地上铺了新鲜的干草。杰克用他始终随身带着的燧石点起火。趁别人听不到,他问母亲,那个副院长为什么不肯雇汤姆,明摆着有活可干嘛。“看来,只要教堂还能用,他宁可省掉这笔钱,”她说,“要是整座教堂都倒了,他们就非得重盖不可了,但是现在只坍了一座塔楼,他们就凑合着用了。”

日近薄暮,一名厨工来到客房,给他们送来了一大锅粥和如同一个人身高那么长的一大块面包,全都是给他们一家人吃的。粥里有青菜、香料及肉骨头,上面飘着一层肥肉油。面包是那种又粗又硬的,里面含有多种杂粮:黑麦、大麦和燕麦,外加干豆子;阿尔弗雷德说这是最便宜的面包,但对好几天没尝过面包滋味的杰克来说,这真好吃极了。杰克直吃到肚子发疼才作罢。阿尔弗雷德最后吃得一点不剩了。

他们坐在火边消化这顿饱餐,杰克对阿尔弗雷德说:“塔楼到底怎么会倒的呢?”

“大概是让雷劈的吧,”阿尔弗雷德说,“要么就是着了火。”

“可是那儿没有可烧的东西啊,”杰克说,“塔楼全是石头造的嘛。”

“屋顶可不是石头,傻瓜,”阿尔弗雷德嘲笑他说,“屋顶是木头做的。”

杰克想了一会儿。“如果屋顶着了火,塔楼就一定倒塌吗?”

阿尔弗雷德耸耸肩。“有时候。”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汤姆与杰克的母亲在火的另一边低声谈话。杰克说:“广那个婴儿可真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阿尔弗雷德过了一会儿说。

“咳,你们那个小孩在好几英里以外的森林里丢了,现在在这个修道院里倒有一个婴儿。”

阿尔弗雷德和玛莎看来都没怎么看重这一巧合,杰克自己也很快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修士们吃完晚饭后就都上床了。他们没有给这家贫寒的客人提供赌烛,汤姆一家坐在那儿看着火灭了,然后躺在干草上。

杰克睁着眼躺着想事。他忽然想到,要是大教堂今天夜里烧塌了,他们的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修道院就会雇汤姆重建教堂,他们就会住在这座不错的房子里,永永远远吃着肉骨粥和粗面包。

他想,我要是汤姆,就自己去教堂放一把火。我就趁着别人都睡着的时候,悄悄溜进教堂,用我的燧石放一把火,等火着起来,我再偷偷回来,等警报发出时,我就装睡。那时候,人们就要拿水桶往火苗上泼水,就像巴塞洛缪伯爵城堡里的马厩着火时那样,我还要跟大家一块儿,就像和他们一样要把火扑灭似的。

阿尔弗雷德和玛莎已经睡着了——他可以从他们的呼吸判断出来。汤姆和艾伦在汤姆的斗篷下边像往常一样完了事之后,也入睡了。看来,汤姆没有起来放火烧大教堂的意思。

可是他打算怎么办呢?全家人要在路上一直走到全都饿死吗?

他们全都人睡了,他能听到他们四个人的呼吸缓慢而有节奏,说明他们都睡熟了,杰克忽然想到,他可以把大教堂点着火。

这念头令他心跳加快了。

他将非常轻地起来。他大概可以打开门溜出去而不会惊醒他们。教堂的门可能锁着,但一定可以有地方让人进去,特别是小个子。

一旦进了教堂,他是知道怎么到屋顶上去的。他在这两星期里跟汤姆学了很多东西。汤姆一天到晚老是谈建筑的事,大部分的话是讲给阿尔弗雷德听的;虽说阿尔弗雷德不感兴趣,可是杰克感兴趣。在他学到的许多东西中,他发现,所有的大教堂都在墙壁上留下台阶,以便在修缮时能够爬到高处。他要找到一处那样的台阶,一直爬到屋顶。

他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听着别人的呼吸。他能分辨出汤姆的呼吸,里边夹杂着轻微的胸部呼哧声,(母亲说)那是因为长年累月吸进石粉的缘故。阿尔弗雷德,有一阵打着鼾,声音很响,随后就又安静了。

他放完火以后,就马上赶回客房。如果修士抓住他,他们会拿他怎么办呢?杰克在夏陵看到过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因为从一家香料店偷了一块锥糖,让人捆起来打。那男孩哭叫着,有弹性的鞭梢把他屁股打出了血。那场面比伯爵城堡的战斗中人们互相厮杀还要糟糕,那男孩被打得流血的情景经常出现在杰克的眼前。他害怕他会落到同样下场。

他想,要是我放了火,我就跟谁也不说。

他重新躺下,用斗篷把自己裹起来,闭上了眼睛。

他不清楚教堂的门是不是上了锁。如果门锁着,他可以从窗户爬进去。只要他待在院子的北边,就不会有人看到他。修士们的寝室在教堂的南边,有回廊挡着;而在北边,除了坟墓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他决定先去看一看,瞧瞧能不能下手。

他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

新铺的干草在他脚下簌簌作响。他又听了听四个睡觉人的呼吸,屋里静极了,连老鼠都不在草里活动了。他迈一步,又听了一会儿。别人还都在睡着。他没耐心了,朝门口很快地迈了三步。他站住脚以后,老鼠发现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就又开始抓扒干草,但四个人还继续睡着。

他用指头碰到了门,往下摸到了门闩,那是一根橡木横闩,搭在两根托架上。他用双手托住门闩,向上举。门闩比他估计的要重,他还没举起一英寸,只好又放下。门闩落在托架上时,发出很大的响声。他一动不动地听着。汤姆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停住了。我要是给抓住了,该怎么说?杰克绞尽脑汁地想着。我就说我出去……出去……我知道了,我就说我出去小便。他有了借口,放松多了。他听见汤姆翻了个身,他等着他再发出那深深的肺部有粉尘的呼吸声,但没有,汤姆又平稳地呼吸了。

门边镶着一圈模糊的银光。外边一定有月光,杰克想。他又托住门闩,深吸一口气,憋足劲举起了它。这次他对门闩的重量有了准备。他举起门闩,往怀里拉,但他举得不够高,还没法从托架里拿出来。他把它又抬高了一英寸,这次成了。他用胸口抵住门闩,稍稍放松两臂肌肉;然后他慢慢地跪下一条腿,再跪下另一条,把门闩放到了地上。他就这样待了一会儿,调匀呼吸,让疼痛的两臂缓解一下,除了睡觉的声音,那四个人没发出别的响声。

杰克战战兢兢地把门开了一道缝。铁合页吱呀一响,一股冷气从门缝吹进来。他打了个冷战。他把斗篷包紧,把门又开大一点。他溜出屋去,把门在身后关好。

云层散开,月亮露了面,又躲进了不安的夜空。冷风飕飕。有一阵杰克很想回到热呼呼的房子里去。巨大的教堂和那座将塌的塔楼把阴影投到修道院的各处,在月光下勾出银色与黑色的轮廓。大教堂的厚墙和小窗看上去更像一座城堡。真难看。

一切都十分阒静。在修道院的墙外的村落里,可能有不多的几个人人睡很晚,在火边饮酒,或在灯芯草烛光下缝纫,但这院里却没有一点动静。杰克眼望着教堂,心里还在犹豫。教堂非难地回望着他,仿佛看透了他心里想的事情。他一耸肩膀,抖掉那疑神疑鬼的感觉,穿过宽阔的绿地,走到西端。

门是锁着的。

他绕到北边,看着大教堂的窗户。有些教堂的窗户上蒙着半透明的亚麻布来挡寒气,但这座教堂的窗上看来什么都没有。窗户的尺寸足够他爬过去,但位置太高,他够不着。他用手指摸索着石壁,比画着灰泥掉落后留下的缝隙,还是小得站不住脚。他得找个什么当梯子。

他想到从坍塌的塔楼那儿搬些石头来,摞成台阶,但那些没碎的石料太重,而碎了的石料又放不稳。他觉得白天曾经见过什么东西,刚好可以当梯子,他搜索枯肠去想到底是什么。就像要去看眼角外的东西,那东西正好老是在视野之外。这时他打量着月光下的墓地和马厩,他总算想起来了:是一个小木墩,上面有两三级踏脚,是帮着小个子上高马用的。白天曾有一名修士站在上面刷马鬃。

他朝马厩走去。看来那东西不会在夜间收起来,因为不值得一偷。他轻手轻脚地走着,但马匹还是听到了他,有一两匹还喷起响鼻。他吓得慌忙站住脚。马厩里说不定有马夫睡觉呢。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听听有没有人的响动,不过没有人来,马也安静了。

他看不见那个上马墩。也许靠在墙根了。杰克眯起眼看着月光下的阴影处,几乎看不见什么。他小心地走近马厩,沿着边沿走去。马匹又听到了他,他就在近处,它们都紧张了,其中有一匹还哀嘶起来。杰克僵住了。一个人声叫着:“安静点,安静点。”就在他吓得木雕泥塑般站着的时候,他看见那上马墩就在他鼻子底下,他要是再进一步,就让它绊倒了。他等了一会儿。马厩里没有什么声音了。他弯腰拿起木墩,扛到了肩头,转过身蹑手蹑脚地经过草地,回到教堂外。马厩里依然没有动静。

等他爬到上马墩的顶层,还是够不着窗户。这可真让人恼火,他甚至没法往里看。他并没有最后决定一定放火,但他不愿由外界因素迫使他放不成火,他要由自己做决定。他要是有阿尔弗雷德那么高就好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他后退几步,快跑回来,一脚踏在木墩上,向上一蹿。他轻易地够到了窗台,并握牢了石头窗框。他使劲一提身子,就半坐到了窗台上。但当他想钻过去时却愣住了。窗户里原来钉着铁栅,大概是由于黑漆漆的一片,他从外面看不出来,杰克跪在窗台上,用双手去摇撼。进不去,装上铁栅可能就是专门防止有人在教堂关门时进去。

他失望地跳到地面。他抬起上马墩又搬回原处,这次马匹没有出声。

他打量着正门左方的塌倒的西北角塔楼。他小心爬到那堆坍塌物边缘的石料上,朝教堂里边窥视,想找条路通过那堆碎石。月亮没人云层,他便战战兢兢地等着月亮再出来。他担心,他的体重虽轻,也可能改变了石堆的稳定平衡,造成碎石下滑,就算不砸死他,也会把大家都惊醒的。月亮重新露出来,他看了一眼石堆,决定冒险一试。他提心吊胆地开始爬,大多数石头很稳的,但有一两块在他的重压下摇晃起来。要是在白天,旁边有大人看着,他心里也没鬼的话,他会很高兴这么爬着玩的;但如今他顾虑太多,平常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一点没有了。他在一块石头光滑的表面上滑了一下,几乎跌倒。他决定停下了。

他的位置是可以看到沿中殿北侧甬道的屋顶的。他原以为屋顶上会有个洞,或者在屋顶和塌方间有道缝隙;但实际上并没有,看来没路可以溜进去了。杰克感到既失望又放松了。

他倒退着向下爬去,回头看着落脚点。他离地面越近,感觉越踏实。他跳下最后几步,平安地站到了草地上。

他回到了教堂北面,又接着往前走,绕了一圈。他这两个星期看见过好几座教堂,大体上都是一个模样。最大的部分是中殿,总是面向西方。然后是左右两翼,汤姆叫做交叉甬道的,伸向南北两方。东头叫做圣坛,比中殿要短。王桥大教堂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西端有两座塔楼,位于进口的两侧,与交叉甬道相称。

北甬道处有一道门。杰克试了试,发现也锁着。他接着往前走,绕到了东头,那儿根本没有门。他停下脚步,往长满草的院子对面看去。在修道院的最东南角,有两所房子:医疗室和副皖长的居室。两所房子都黑乎乎、静悄悄的。他接着朝前走,绕过东头,沿圣坛的南墙走到突出的南甬道。在南甬道的头上,如同臂端的手一样,是他们叫做会议室的圆形建筑。在甬道和会议室之间有一条窄道通向回廊。杰克走过窄道。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四方的院子里,中间有一处草坪,周围一圈是带顶篷的走廊,拱顶的白色石头在月光下发出昏惨的灰色,有顶的走廊里一片漆黑。杰克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一下。

他走到四方院子的东头。在他的左手处,他看得见是通向会议室的门。再往左边的远处,在东走廊的南头,他能看见另一扇门正对着他,他猜想,那儿可能通修士们的寝室。在他的右手处,另一道门通向教堂的南甬道。他试了试,还是锁着的。

他沿着北走廊走。发现一道通教堂中殿的门,也是锁着的。

在西走廊上没有什么,他一直走到西南角,发现了那扇通向食堂的门。他想,得弄来多少东西才够这些修士每天吃啊。旁边有一个带盆的喷水泉;修士们饭前在这里洗手。

他继续沿南走廊走下去。中途有一座拱门。杰克转身走过拱门,发现身处一条小路上,右边是食堂,左边是寝室。他想象着所有的修士都在石墙另一侧的地面上鼾睡。这条小路的尽头只是个泥泞的斜坡,直通到下边的小河。杰克站在那儿,看了一会百步之外的流水。他无缘无故地想起了一个故事,说一名骑士被砍掉了头却还没死;他不自主地想象着那名无头骑士从河里上来,爬上堤坡,向他走来。那儿其实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害怕。他转身匆忙回到回廊里。他觉得那儿安全些。

他在拱门下踌睹着,看着月色下的四方院子。应该有办法偷偷溜进这座大建筑,他这么觉得,但他想不出还要到哪儿去找。他倒是有点高兴了。他一直在冥思苦想着去干一件显然是危险的事,既然事实证明干不成,岂不是更好。另一方面,他实在不敢想象第二天一早离开修道院重新上路,无穷无尽的路,没完没了地挨饿,汤姆的失望和恼火,玛莎的眼泪。只要从他腰带上吊着的小口袋里拿出燧石,打出一点点火星,这一切全都可以避免了。

在他的视线的边上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吃了一惊,他的心跳加快了。他扭头去看,吓了一跳,一个鬼一般的人影拿着一支蜡烛,沿着东走廊无声无息地朝教堂溜过来。他几乎要叫了出来,但硬从喉咙口给压了下去。另一个人影紧跟着第一个。杰克缩回到拱门里,躲开了他们的视线,他把拳头伸进嘴里,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他听到一声怪异的低吟,吓得瞪大了眼睛。这时他恍然大悟:他看到的是一队修士,从寝室到教堂去做半夜祈祷,边走边唱着一首赞美诗。就是在他弄明白了他看到了什么之后,惊恐的心情还持续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渐渐舒了口气,又不由自主地打起冷战来。

领头的修士用一把大钥匙打开了教堂的门锁,修士们列队而人。没有人向杰克这头看上一眼。大多数人都是没睡醒的样子。他们进去后没有锁上教堂。

杰克恢复镇定之后,意识到现在他可以进教堂了。

他的两腿无力,迈不动步。

他想,我只要进去就是了。进去之后我什么也不用干。我要看看能不能爬到屋顶上去,我不一定非放火不可,我只想看上一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拱门,放轻脚步穿过四方院子。他在开着的门外,向里窥视。圣坛上和修士们站立的地方都点着蜡烛,但烛光在大而空旷的殿堂内只是中间的一些光点,墙壁和通道里依然漆黑一片。圣坛上有一个修士正做着什么看不明白的事情,其余的则偶尔唱和上一两声咕噜咕噜的什么。杰克简直难以置信,人们会半夜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做这种事情。

他溜进门里,贴墙站着。

他进来了。黑暗掩护着他。然而,他不能待在那里不动,因为他们出去时会看到他。他侧身向前凑。摇曳的烛光投下了不安的阴影。圣坛上的那名修士要是抬头看的话,完全可能看到杰克,但他似乎全然沉浸在他正在做的事情中。杰克迅速地从一根大柱子后面移动到另一根大柱子后面,在柱间停上一下,这样他的移动就不那么规律,像是影子的晃动。在他接近交叉口时,烛光更亮了。他害怕圣坛上的修士会猛地抬头,看见他跃进交叉甬道,抓住他的后颈——

他到了角落里,庆幸地转进中殿的更深的阴影里。

他停了一会儿,感到轻松多了。接着他沿着通道退进教堂的西头,还是不规律地停一下、顿一下,就像他在蹑手蹑脚地跟踪一只鹿似的。等到了教堂的最黑的尽头,他坐在一根柱子的底座上,等着祈祷结束。

他把下巴放进斗篷里,低下头,往胸口上呵气来温暖自己。过去两星期来,他的生活变化太大了,他和母亲心满意足地住在林中的日子简直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知道他再不会有那种安全感了。如今他知道了什么是挨饿,什么是受冻,什么是危险,什么是绝望,他对这些会终身感到可怕的。

他从柱后向外看了看。在圣坛上方,蜡烛最亮的地方,他能勉强看见高高的木头屋顶。他知道,新建的教堂都用石头拱顶了,但王桥大教堂很老了。那个木顶是很容易烧着的。

他想,我不打算点火。

要是大教堂烧毁,汤姆会乐坏的。杰克不确定他喜欢不喜欢汤姆——他太喜欢一个人做决定,老晕一本正经地指指画画。杰克习惯于他母亲那种比较温和的态度。但汤姆给杰克的印象很深,甚至让他有点敬畏。以前杰克打过交道的人只有那些强盗,他们都是些危险和粗野的人,只崇拜暴行和狡猾,对他们来说,最终的成就不过是从背后把人捅死。汤姆是一种新类型,即使手中没有武器,他还是自尊而无畏。杰克永远不会忘记汤姆面对威廉·汉姆雷的态度,那次威廉老爷要用一磅银便士买母亲。杰克感受最深的是:威廉老爷反倒害怕了。杰克对母亲说,他从来没想象过,一个人会像汤姆那样勇敢,她说:“这就是我们得离开森林的原因。你需要一个你钦佩的人。”

杰克对那句话不甚了了,但他确实愿意做点什么给汤姆留下印象。不过,给大教堂放一把火并不能作数。这种事最好别让人知道,至少要等好多年后再说。也许有一天杰克会对汤姆说:“你记得那年王桥大教堂在一个夜里着了火,副院长雇了你重修大教堂,我们终于有吃有住,有了保障吧?嗯,我要跟你说火是怎么着起来的……”那一时刻将是多了不起啊。

但是,他想,我不敢放火。

颂唱停止了,修士们离开他们的位置时有一阵拖着脚步的声响。祈祷结束了。杰克换了个位置,以免他们列队出去时看见他。

他们离去时在站立的地方熄灭了蜡烛,但圣坛上的那支还亮着。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杰克又等了一会儿,唯恐有人还留在里边。有好长一段时间阒无人声。他终于从柱子后面出来了。

他走进了中殿。一个人待在这座又大又冷又空的建筑里,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他想,这有点像躲在屋角的老鼠,高高大大的人在四下走动,要等他们离开之后,老鼠才敢出来。他走出圣坛,把那支又粗又亮的蜡烛拿在手里,他这才感到好些。

他手执婚烛,开始观察教堂的内部。在中殿和南甬道相交的角落里,也就是他刚才待着最怕圣坛上的修士看到的地方,墙上有一道门,门上只有一根闩。他试了一下,门就打开了。

他手中的蜡烛照出了一部螺旋形楼梯,窄得胖子走不过去,低得汤姆如果上去只能弯腰九十度。他踏上了楼梯。

他来到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里。有一排拱窗通向中殿。天花板从拱顶缓缓斜向另一边的地板。地板也不是平的。西端都往下弯。杰克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他是在中殿南侧的甬道的上边。甬道的拱形长条天花板就是他脚下的弯曲的地板。从教堂外面,可以看到甬道有一个联靠在中殿顶上的单坡屋顶,那就是他头上的缓坡天花板了。侧甬道比中殿矮得多,因此他距离教堂的主要屋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他沿着通道往西边走边看。这时修士们都走了,他不必再担心被人看见,倒是很过瘾。如同他爬上一棵树,发现在树的顶上,在下面密集的枝叶的隐蔽中,所有的树都交错在一起,你可以在距地面几英尺的地方的一个神秘世界里,在周围走来走去。

在这条通道的尽头,还有一道小门。他走进小门,发现自己到了西南塔楼,就是那个没有坍塌的塔楼的里边。这里边显然是不准备让人看的,既粗糖,又没有粉刷,而且脚下不是地板,而是中间留着缝隙的木板。不过,沿墙的内侧有一截木材,上面没有扶手。杰克爬了上去。

在墙的中间有一道拱形开口,那截木梯刚好在开口旁边。杰克把头探进去,举起蜡烛。他在木头天花板和铅皮屋顶中间的搁顶中。

起初,他看不出交错的梁桁间有什么格式,过了一会儿,他就看清了结构。一英尺宽、两英尺高的一根根巨大橡木梁,从北到南横跨过中殿的宽度。在每根梁上都有两根有力的椽,构成一个三角形。

这些三角形一个接一个地有规则地排列下去,直到烛光照不到的暗处。在梁与梁之间,他往下看,可以瞧见中殿油漆过的木制天花板的背面,都是镶在横檫的下面边缘上。

在栏顶的边上,在三角架木梁的角落里,有一条狭窄的过道。他在那儿也就勉强可以站起来,大人就得弯下腰了。他沿着过道走了几步。这儿的木头足够着一场大火的了。他嗅了嗔,想辨别一下空气中的怪味。他认定是沥青。屋顶的木头都是浸过沥青的。着起火来和干草差不了多少。

地板上一个突然的动作吓了他一跳,他的心一阵剧跳。他又想起了河里的无头骑士和回廊中鬼影般的修士。跟着他想到是老鼠,心里才安定了些。但他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鸟:屋檐下有鸟巢。

栏顶的规模和下面的教堂一样,也沿交叉甬道向南北伸展出去。杰克走到交叉点,站到角落里。他明白自己刚好位于从地面通到通道的螺旋楼梯的上方。如果他真的计划放火的话,这地方正合适。从这里火势将向四个方向蔓延,往西沿中殿,往东沿圣坛,往南北向两条交叉甬道。

屋顶的主梁都是橡木做的,虽然浸过沥青,也不是蜡烛可以点燃的。然而,在屋橹下有一堆白木屑、刨花、抛弃的绳索、麻袋和废鸟巢,做引火柴是再适合不过了。他只要把它们凑到一堆,点燃,就成了。

他的蜡烛快着完了。

看来如此轻而易举。把引火物聚集到一起,用烛光往上一碰,然后就走开。像个鬼魂似的穿过院子,溜过客房,闩上门。往干草上蜷起身子一躺,就等着警报吧。

但是假如他被看见了……

如果现在抓到他,他可以说是在研究大教堂,这事毫无坏处,他最多挨一顿揍。但要是在他正放火时抓住他,可就不只是揍他一顿了。他想起了夏陵那个偷锥糖的人和他屁股给打得流血的情景。他还记起了那些强盗遭到的刑罚:豁嘴法拉蒙给割掉了嘴唇,大胆杰克给砍掉了一只手,猫脸阿兰给上了枷,被人扔石头乱砸,从那时起说话再不利落了。更糟糕的是那些死于刑罚的人:一个杀人犯被捆在一个钉满长钉的木桶上,沿山坡往下滚,结果长钉穿透了他的身体;一个盗马贼被活活烧死;一个偷东西的妓女被钉死在尖柱上。他们对于一个放火烧教堂的孩子会怎么办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把桅下那些点燃的废物敛在一起,堆在正对着一根巨大的橡子下面的狭窄走道上。

他把那些破烂堆到一英尺高以上,就坐在那儿看着。

他的烛光摇曳起来。他的机会将转瞬即逝。

他很快地把烛火往一堆麻袋片上一触。火着了。火苗很快就引燃了一些刨花,然后又蔓延到一个干瘪的鸟巢上;跟着,那堆引火物就热烈地着了起来。

杰克想想,我还可以扑灭这火,引火物着得太快了,照这种速度,不等房梁烧起来,自己就着光了。杰克连忙又收集了些破烂,加到火上。火苗着得高了。他想,我还可以扑灭。涂在房梁上的沥青开始变黑、冒烟。破烂烧得更旺了。他想,我现在还是可以扑灭的。接着,他看到那条狭窄的走道也烧起来了。他想,我还可以用我的斗篷扑灭这火。但相反,他往火上抛了更多的破烂,眼看着火苗蹿得更高了。

房檐的小角落变得烟熏火燎,虽说仅隔一英寸远的屋顶的另一面仍是寒气逼人。钉着屋顶铅皮的一些小块木片着起来了。最后,巨大的主梁也冒出了小火苗。

大教堂烧起来了。

事情已经办了,现在没有退路了。

杰克感到害怕。他突然想起快跑开,返回客房去。他想裹进他的斗蓬里,在干草里弯着身子,紧闭着眼睛,听着周围的别人均匀的呼吸。

他沿着那狭窄的走道往回走。

他走到尽头时回头看了一会儿。火势蔓延得出奇地快,也许是因为涂在木料上的沥青。所有的小块木头都已经烧起来了。主梁也起火了,火苗沿狭窄走道蔓延过来。杰克背过身去。

他钻进塔楼,下了楼梯,然后跑过甬道上面的通道,匆匆爬下螺旋楼梯,到了中殿的地面上。他跑向他进来的那座门。

门锁了。

他才意识到自己可真够蠢的。修士们进来时开了门锁,当然在离开时要锁上门了。

恐惧苦涩地涌上喉头。他点着了教堂,自己却被锁死在了里边。

他压下了惊慌失措的情绪,尽量去思考。他原先从外面试过每一道门,发现全都锁着;也许有些门是从里边闩着的,并没有锁,这样他就可以从里边把门打开。

他匆匆穿过交叉口,跑向北甬道,检查了北廊的门。上面有一把锁。

他沿着漆黑的中殿跑到西头,试了每一个大的公共入口。三座门全都用锁锁着。最后,他又试了从方形回廊的北走廊通过南甬道的小门,那道门也锁着。

杰克想哭,但那毫无用处。他抬头看着木头天花板。是出于他的想象呢,还是他果真看到了?在惨淡的月光下,一小股黑烟从南甬道角落附近的天花板中往外钻。

他想:我要做什么?

修士们会不会惊醒,跑来把火扑灭,而他们在惊慌失措之中,竟没注意到一个小男孩溜出门呢?或者,他们会不会马上看到他,抓住他,尖叫着谴责他?或者,他们会不会沉睡不醒,直到整座建筑物烧塌,杰克给砸在一大堆石头底下呢?

他眼里充满了泪水,他要是不用烛火去碰那堆破烂就好了。他发狂地向四下望着。要是他跑到一个窗户那里喊叫,会有人听到吗?头顶上有一声猛烈的坠落响声。他抬头一看,发现木头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洞,原来是一根梁落下来砸穿的。那洞口像是在黑底色上补了红补丁。过了一会,又是一声坠落声,一根巨木不偏不倚地穿过天花板,落了下来,在空中翻了个身,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动了中殿的粗柱子,接着飘落下一阵火星和燃着的余烬。杰克聆听着,等着叫喊声、呼救声或敲钟声;但什么也没有。那坠落砸地的声响没人听见。如果连那么大的响声都惊不醒他们,他们当然也听不到他的叫声。

我要死在这儿了,他歇斯底里地想着:我会给烧死,给砸死,除非我能想到出路!

他想到了那座树倒的塔楼。他曾从外边察看那儿,没有看到进来的路,不过当时他很胆小,怕摔倒,造成崩塌。也许他要是再看一看,这次从里边,他能够看到什么当时忽略了的;说不定绝望会逼他从原先没看到的缝隙中钻出去呢。

他跑到西头。穿过天花板上的洞透进来的火光和落到中殿地面上的木头上蹿起的火苗,这时比月光要亮,使得中殿的连拱廊周围的银色成了金色。杰克察看着由西北塔楼坍下的石堆,看来像一堵坚实的墙。无路可出。他傻乎乎地张开嘴巴,放开嗓子喊着“妈妈”,哪怕他明知她听不见他。

他再次压下自己的惊慌情绪。他心底深处总惦着这座坍塌的塔楼。他曾经沿着南甬道上面的通道进了另一座——就是那座仍然耸立着的塔楼。如果他现在沿着北甬道上面的通道,他就可以看到这堆乱石中的一条缝隙,而那样一条缝隙,从地面上是看不到的。

他又跑回交叉口,待在北甬道里,以防还会有烧着的大梁从天花板上砸下来。这边也应该有一座小门和一道螺旋形楼梯,和那边一样。他到了中殿和北甬道的角落里。他看不见门,他在角落四下里找,另一边也没有。他无法相信他的厄运。怪了,这里应该有一条路通走廊的!

他拼命地想,竭力保持镇静。有一条路进入坍塌的塔楼,他一定要找到它。他想,我能回到栏顶上,走到没坏的西南塔楼里。我能到达栏顶的另一边。边上应该有一个小开口,通坍塌的西北塔楼。那儿可以为我提供一条出路。

他恐惧地抬头看着天花板。那火此时已成了地狱。但他想不出别的出路。

他首先得穿过中殿。他又抬头看去。就他所能判断的来看,不会马上有东西掉下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冲到了另一边。什么也没落到他身上。

在南甬道,他推开小门,跑上螺旋楼梯。他跑到顶上,迈进通道,能感到上面火焰的热气。他沿通道跑,穿过门,进了那座完好塔楼,跑上梯子。

他低头爬过小拱门进了栏顶。里面灰烟弥漫,热气升腾。最上面的木料都着了火,最大的横梁的尽头正在熊熊燃烧。烧焦的沥青味沧得杰克直咳嗽。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踩上一条横跨中殿的横梁,开始向对面走。由于热气熏烤,他浑身流汗,眼睛流泪,简直看不清该往哪儿走。他咳嗽着,一只脚滑下了横梁,身子往一边一歪。他一只脚还挂在梁上,另一只却踩空了。他的右脚蹬到了天花板,正好穿过了烂木,这可把他吓坏了。他脑中闪过中殿的高度,他要是砸穿天花板,得落下多远;他尖叫着,两臂伸向前面,磕磕绊绊地爬,心中想象着自己的身体像刚才落下去的横梁一样,在空中翻跟斗。幸好,木头桁架还算撑住了他的重量。

他仍然身体僵硬,心中惊惧,两只手和一只膝盖跪在梁上,另一条腿却戳进了天花板的洞里。这时,大火的热焰让他清醒了。他轻轻地把脚从洞中拔出来。他双手按梁,双膝跪着,向前爬去。

在他接近另一端时,好几根大梁落下了中殿。整座建筑似乎都在震撼,杰克身体下面的大梁像弓弦般地抖动。他停下来,抓牢大梁。那阵颤动过去了。他继续爬行,不久他就到了北边的狭窄走道。

如果他猜测错了,从这里没有开口通过已坍塌的西北塔楼,他还得回去。

他站直身子,吸了一口寒夜的凉气。这地方应该有个空隙什么的。但能够容下一个小孩钻过去吗?

他往西迈了三步,立刻收住了脚,要不他就会一脚迈空了。

他发现那儿有个大洞,看出去下面就是月光下的坍塌的塔楼的废墟。他舒了口气,膝头一下子瘫软了。他总算出了地狱。

但他的位置有屋顶那么高,而废墟的高尖离地还很远,要跳下去是太高了。此时他已逃出了火场,但他能平安到达地面不摔死吗?火苗正在向他身后逼近,烟也从他站立的洞口处往外冒。

这座塔楼的内壁当初也有一部楼梯的,和另一座塔楼一样,但这里的楼梯大部分已在塔楼坍塌时损坏了。不过,原先木梯面嵌人墙壁灰泥缝的地方,如今还残存着一些木楔伸在那儿,有的只有一两英寸长,有的要长些。杰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靠近这些木楔爬下去。这么往下爬可得小心翼翼。他嗅到一股焦味;他的斗篷已经烤热了。过不多久就会烧起来的。他别无他路了。

他坐下来,用两手抓牢,伸脚下去够最近的一个木楔,那条腿慢慢下移,直到踏上了一个立脚点。然后他又把另一只脚移下来。他用两脚探路,身体移下了一步。木楔经住了他的体重。他又往下移,先试探着下一个木楔的牢固程度。然后再把身体的重量压上去。这根楔子有点松。他战战兢竞地往下移,双手始终握紧上边一根楔子,万一踩空,还不致下落。每迈下危险的一步,也就离废墟顶近了一点。他越往下爬,楔子似乎越短,看来下边的梯面比上边的损坏更严重。有一次他穿毡靴的脚踩到了一根短楔,短得只容得下脚尖;当他把体重移到那根短楔上时,脚就滑空了。他的另一只脚本来是在一根长些的楔子上的。但这时也撑不住突然加来的全部体重,当即就断了。他本想靠双手握紧上边的木楔,但那根木楔也太短,抓不牢,于是他滑脱了,在空中落了下去,太可怕了。

他双手双膝着地,重重地跌落在废墟顶上。刹那间他又惊又怕,觉得自己一定摔死了;跟着他意识到他很走运地落个正着。他的两手刺痛,双膝也大面积地青肿了,但他人还好好的。

过了一会儿,他爬下了废墟堆,最后跳了几步,站稳在地面上。

他平安无事了。他松了口气,全身无力。他又想哭。他已经逃脱了。他感到自豪,他冒了一次多大的危险啊!

但事情还没完。这里是教堂的外边,只有一缕黑烟;火烧得噼啪响,在栏顶上听来震耳欲聋,在这里却只像远处在刮风。只有窗里的红红的火焰说明教堂起火了。不过,刚才最后几次梁木落地的震颤准会惊动一些正在睡觉的人,现在随时都会有睡眼惺忪的修士跌跌撞撞地走出寝室,看看他刚刚觉察到的地震是真还是梦。杰克放火烧了教堂——这在修士的眼里是弥天大罪。他必须马上离开。

他跑过草地,回到客房。一切都静谧如前。他站在门外,大口呼吸。如果他这样喘着气走进屋里,会把他们全吵醒的。他竭力平息呼吸,反倒更糟了。他只好待在这里,等呼吸正常再进去了。

钟声响起,打破了寂静,钟声急促地一声接一声响着,无疑是在报警。杰克惊呆了。他要是这会儿进去,他们会看出来的。但如果他不进去——

客房门开了,玛莎走了出来。杰克呆愣愣地看着她,满心惧怕。

“你到哪儿去了?”她轻声说:“你身上有烟味。”

一个听似有理的谎话来到嘴边。“我才刚刚出来,”他无可奈何地说,“我听到了钟响。”

“撒谎,”玛莎说:“你走了有些时候了。我知道,我醒着呢。”他明白骗不过她了。“还有别人醒着吗?”他心惊胆战地说。

“没人了,只有我自己。”

“别告诉他们我出过屋。好吗?”

她听出了他在害怕,就安慰他说。“好吧,我就保守这个秘密。别担心。”

“谢谢你!”

这时汤姆搔着头出来了。

杰克吓坏了。汤姆会怎么想?

“怎么回事?”汤姆睡得迷迷糊糊地说。他打了喷嚏,“我嗅到了烟味。”

杰克伸出颤抖的手臂,指着大教堂。“我看……”他说了一句,就咽回去了。没事了,他谢天谢地地舒了口气。汤姆只会以为杰克无非和玛莎一样,比他早起来一会儿。杰克又说话了,这次他更有信心了。“瞧瞧大教堂,”他对汤姆说,“我看是着火了。”

菲利普还不习惯单人独睡。他还很留恋寝室那种窒息人的气味,别人翻身和打鼾的声音,老年修士起床出去上厕所的动静(通常,有一个人起夜,就会接二连三地有人起夜,老年修士的这种规律总是让年轻人很开心)。夜幕降临后独处一室,菲利普倒不觉得怎样,因为他总是累得筋疲力尽;但在半夜,他只要起来清清醒醒地早祷,回来后就再也难以入睡了。于是他就不再回到他那张又大又软的床上去(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他很快就适应了那张床),而是点起火,秉烛夜读,或跪下祈祷,或干脆坐着想事。

他有很多可想的。修道院的财政比他预想的要糟。主要原因大概是整个机构只能产生极少的现金。修道院是有大量的土地,但许多农场都是长期低租出佃,有些交的是实物地租一多少袋面粉,多少桶苹果,多少车萝卜。有出租的农场由修士自己经营,但似乎从来没有生产过多余的食物可以出售的。修道院的其余产业是它拥有的教堂,可以收到什一税,不幸的是,大多数教堂都由司铎控制,菲利普要想弄清其中确切的收支情况很费周折,根本就没有账目。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司铎的收入甚微,或者就是他的管理太差,没法保证大教堂维护修缮之需,虽然多年来司铎搜集了可观的珠宝器皿和礼拜用品。

菲利普在有时间巡视修道院的极其混乱的产业之时,始终弄不清细目,但大体的轮廓还是清楚的,老副院长多年来一直从温切斯特和伦敦的放债人手中借贷,以供修道院的日常开支之霈。菲利普明白了这种严重局面后很是沮丧。

然而,当他就此进行思索和祈祷时,解决的办法就逐渐明晰了。菲利普有了一个三步计划。第一步要亲自过问修道院的财政收支。目前,修道院的每个负责修士都管着一部分产业,其中的收人就作为他所负责任的报酬:司务、司铎、客房长、见习修士导师和疗养所长,都有“他们自己的”农场和教堂。自然喽,他们谁也不会承认有太多的钱,如果有了剩余,他们就尽量花掉,唯恐会被收走。菲利普准备指定一个新职位,叫做司财,其职责就是无一例外地将所有属于修道院的钱财全部收回,然后再按需分给每个负有责任的人。

司财自然得是菲利普信得过的人。他首先趋向把这职位给司务白头卡思伯特;但跟着他就想起卡思伯特厌烦写字。这可不成。从现在起,一切收支都必须记在一个大本子上,菲利普决定指定年轻的司厨米利乌斯兄弟担任司财。不管谁担任此职,别的负有责任的教士都不会喜欢这个主意,但菲利普是这里的领袖,而且了解或怀疑修道院财政困难的大多数修士,无论如何都会拥护这一改革的。

等到菲利普控制了财权,他就要进行他计划的第二步。

所有远处的农场一概要收货币地租。这就可以结束长途运输的耗费。修道院在约克郡有一处产业,每年要交十二只绵羊的“租”,而且年年都一丝不苟地迢迢送到王桥来,哪怕运输费超过了羊钱,而且往往在途中会有一半羊死掉。将来,只有最近的农场才为修道院生产食物。

他还计划改变目前这种每个农场生产甚少的体制——一点粮食,一点肉,一点奶,等等。菲利普已经想了好几年,认为这是一种浪费。每个农场只能勉强生产仅供己用的各项产品——或者更确切地说,每个农场总是尽量消耗掉所生产的一切。菲利普想要每个农场专门生产一项产品。全部粮食要种在萨默塞特郡的一些村子里,在这些村子里,修道院还有好几座磨坊。威尔特郡的葱郁的山坡将要养牛,提供牛油和牛肉。林中的圣约翰小修道院将要养羊和制作乳酪。

但菲利普最主要的打算是把所有中等的农场——那些土壤贫瘠,尤其是山上的畜牧农场——全都养羊。

他少年时代所在的修道院就养羊(在威尔士那一带,所有的人都养羊),他当时就注意到羊毛的价格逐年都缓慢而稳定地增长,从他懂事时起直到目前,始终如此,到时候,羊会长期解决修道院的现金问题。

这是第二步计划。第三步是拆掉旧的大教堂,重建一座新的。

现有的教堂破旧,不美观也不实用;而西北塔楼的坍塌则显示着整个结构可能已经不牢固。新式的教堂高大、宽敞——更重要的是——明亮。还设计得能够展示重要的坟墓和圣物,供朝圣者来瞻仰。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大教堂都附有小圣坛和专门的祈祷室供奉特定的圣徒。一座设计完美,能够满足教众的多种需要的大教堂会比目前的王桥吸引更多的敬神者和朝圣者;这样一来,从长远来看,大教堂也就可以自给自足了。当菲利普在修道院的财政问题上站稳脚跟后,就要重修一座大教堂,象征王桥的新生。

那将是他成就的巅峰。

他考虑十年之后他就会有足够的钱来重修大教堂了。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设想——到时候他就快四十岁了!然而,在一两年之内,他希望能够有钱完成一项修缮计划,使目前的建筑到后年的圣灵降临节时,即使不能给人深刻印象,至少令人起敬。

如今他安排好计划,就又感到愉快和乐观了,正在他对细节深思熟虑之际,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砰的一声响,像是关上一个大门的声音。他模模糊糊地想到,是不是有人起来,在寝室或回廊中走动。他想,如果出了什么麻烦,他应该能及时发现,他的思绪就又回到租金和什一税上面去了。修道院的另一重要财源是把孩子送来当见习修士的父母的赠礼,为了吸引有前途的见习修士,修道院需要一所繁荣的学校——

他的思绪再次被打断,这次的声响更大,实际上连他的住所都受到轻微震撼。这一定不是关门声,他想。在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走到窗前,打开了百叶窗。一股寒气吹了进来,他打了个冷战。他向外看着教堂、会议室、回廊、寝室和厨房。所有的建筑在月色中似乎都平静如常。夜晚的空气冷得他吸气时牙齿生疼。但空气中还有些什么别的。他嗅了嗅。他嗔到了烟味。

他忧心地皱起眉头,但他看不到失火的迹象。

他缩回头,又嗔了嗔,想到他嗅到的是不是他自己屋里的火味,但不是那回事。

他又惊又奇,连忙穿上靴子,拿起他的斗篷,就跑出了住所。

在他朝着回廊快步穿过绿地时,烟味更浓了。无疑是修道院的某个地方失火了。他首先想到了厨房——几乎所有的火灾都是从厨房烧起来的。他跑过南甬道和会议室之间的通道,又穿过回廊的方院。如果是在白天,他会穿过食堂,直奔厨房小院的,但夜间那里上了锁,所以他从外边绕,穿过南走廊的拱门,向右转到厨房的背后。这里没有失火的迹象,酒坊和面包房也没着火,这时烟味似乎淡了些。他又往前跑,从酒坊的角落里看过去,越过绿地直望到客房的马厩。那里看来也很安静。

火会不会在寝室里呢?寝室是总共两处有地炉的第二处。这念头吓了他一跳。在他往回跑到回廊的时候,他想象着那骇人的景象:所有的修士全都给烟熏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觉,而寝室正在烧着。他跑到寝室门口,他刚到,门就开了,白头卡思伯特迈步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灯芯草蜡烛。

卡思伯特劈头就问:“你嗅到了吗?”

“嗅到了——修士们都没事吧?”

“这儿没起火。”

菲利普放心了。至少他的下属都平安。“那又是哪儿呢?”

“会不会是厨房?”卡思伯特说。

“不是——我已经察看过了。”这时他知道没人有危险,就开始担心起他的建筑物来了。他刚刚在考虑财政问题,他明白他目前无钱修缮。他看着教堂。那儿的窗子里是不是透出一点红光?

菲利普说:“卡思伯特,找司铎把教堂的钥匙拿来。”

卡思伯特想到了他的前边。“我已经拿到了。”

“很好!”

他们匆忙沿东走道来到南甬道的门口。卡思伯特赶紧开了锁。门一打开,烟就抽出来了。

菲利普的心跳停了一下。他的教堂怎么会失火呢?

他走了过去。一眼看去,纷乱异常。在教堂的地面上,从圣坛到这条南甬道一带,有好几根大木头正在燃烧。这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烟?听起来火势更猛的呼呼燃烧声是怎么回事呢?

卡思伯特叫道:“抬头看!”

菲利普抬头看去,他的问题得到了回答。天花板烧得正旺。他害怕地瞪着那儿,看上去就像是地狱的侧面。大部分涂漆的天花板已经荡然无存,露出了屋顶的三角架,黑乎乎地烧得正旺,火苗与浓烟跳动着,翻转着,恶魔似的狂舞。菲利普站着不动,完全惊呆了,直到由于仰望而脖子生疼,这时他才恢复了理智。

他跑到十字形的中间,站在圣坛前面,四下察看着整座教堂。从西门到东头,直到南北两条甬道,屋顶已经全部起火。在那惊恐的刹那,他想,我们怎么把水浇到那么高?他想象着一行修士提着水桶沿走廊奔跑,他立即醒悟了那根本不可能,即使他有一百个人来灭火,也无法把足够的水运到高处来扑灭这吼叫着的地狱之火。整个屋顶即将烧毁,想到这里,他的心往下一沉;在他能凑够钱修起新屋顶之前,只好任凭雨雪落进教堂里了。

整个屋顶,从三角形的架子、铺板到钉在上面的铅皮全都落下来了。菲利普和卡思伯特全神贯注地盯着,完全把他们自身的安全置于脑后了。屋顶落在十字形建筑上的一个大圆拱顶上。落下的木料和铅皮的巨大重量把拱顶的石头部分压裂了,发出雷鸣般长的爆裂声。一切都缓缓地发生着:横梁慢慢地落下,拱顶缓缓地开裂,粉碎的灰泥徐徐地飘散在空中。更多的顶梁松动了,然后,随着一声拖长而徐缓的雷鸣般轰响,圣坛北墙的整体结构战栗着,滑进了北甬道。

菲利普胆颤心惊。如此牢固的建筑被毁的场面异常惊心动魄。如同眼看着山崩地裂,他从来没有当真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迷惑得晕头转向,手足失措了,卡思伯特拽着他的衣袖。“出去吧!”他叫道。

菲利普无法离开。他记起曾预计花十年时间克勤克俭,把修道院立于坚实的财政基础之上。如今,突然之间,他得建一个新屋顶和一面新北墙,也许,随着继续烧毁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东西要修……

他想,这可真是魔鬼干的事情。在这种一月份的寒夜,如果不是魔鬼,还会有别的什么让屋顶失火呢?

“我们会死在这儿的!”卡思伯特叫着,他的声音里那种人类恐惧时的语调触动了菲利普的心。他不再看火,两人跑出教堂,进了回廊。

修士们全都惊起了,在寝室的门外挤着。他们出来时自然想站在那儿看看教堂。司厨米利乌斯站在门口,督促他们别挤作一团,躲着教堂,沿着回廊的南走廊排成一行。建筑匠汤姆站在走廊中间,要他们转到拱门下面,躲开那条路。菲利普听见汤姆说:“到客房去——离教堂远远的!”

菲利普想,他反应过度了,他们在回廊里够安全的吧?但离远点也没坏处,也许这种小心是明智的。他想,事实上,我自己应该先想到这点的。

但汤姆的小心使他思量起来,火势蔓延会烧毁得多快。如果回廊不够保险的话,会议室呢?在会议室的一个小侧室里,那儿墙很厚,又没有窗户,他们存放着一个箍了铁皮的橡木箱,里面存放着他们仅有的一点钱,外加司铎的珠宝器皿和修道院的全部珍贵的凭照和所有权契约。过了不久,他就看到了司库阿伦,一个在司铎手下负责礼拜用品的年轻修士。菲利普叫住了他。“值钱的东西要从会议室搬走——司铎呢?”

“他不见了,神父。”

“去找到他,拿到钥匙,然后把值钱的东西从会议室搬到客房去。快跑!”

阿伦跑走了,菲利普转向卡思伯特。“你最后看着他完成这件事。”卡思伯特点点头就跟在阿伦后边走了。

菲利普回过头来看教堂。这一会儿他的注意力不在这儿,火烧得更凶了,所有的窗户都透出了火苗的亮光。司铎应该想到值钱的东西,而不应该那么匆忙地顾自己的命。还有没有别的事给忽略了呢?菲利普发现,当一切来得如此之快的时候,很难有条理地思考。修士们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值钱的东西也有人照管了——他把圣徒给忘了。

在教堂的最东头,在主教的座位之外,是早期英格兰殉道者阿道福斯圣徒的石头坟墓。墓里的木棺中盛着圣徒的遗骸。坟墓的盖子定期开启来展示棺木。如今阿道福斯不似当年一度那样备受崇敬了,但过去,病人只要触摸一下他的棺木,就会奇迹般地恢复健康。圣徒的遗体可能是一座教堂中最吸引人之处,能促进敬神和朝拜活动。由于能带来极大的权益,修士们从别的教堂盗窃圣骨的事尽人皆知,说来确实可耻。菲利普已经计划好恢复人们对阿道福斯的兴趣。他必须救遗骸。

他需要有人帮忙,才能抬起墓盖,移出棺木。司铎也应该想到这点的。但四下都不见他人影。刚从寝室中出来的修士是雷米吉乌斯,那个高傲的副院长助理。他反正不能不干。菲利普朝他叫了一声,说:“帮我抢救出圣徒的遗骸。”

雷米吉乌斯的浅绿色眼睛畏惧地看着起火的教堂,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菲利普沿东走廊进了门。

菲利普在里面站住了。他才刚跑出去没多久,火势已经迅速蔓延开了。他感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便想到了烧着的沥青,他知道顶木准是涂了沥青来防腐的。尽管烈焰熊熊,似乎仍有一股冷风,烟从屋顶裂开的洞口中逸出,而大火又把冷空气从窗户中抽进教堂。这种自下而上的空气流动煽动了火势。燃着的灰焊雨点般落在教堂的屋顶,好几块较大的木头,在屋顶上烧着,看来像是随时会落下来。在此之前,菲利普一直担心修士的安全在先,而修道院的财产为次。但这时他第一次为自己担心,他迟疑着没有往那地狱中再多走几步。他等的时间越长,风险就越大;而如果他想得太多,他就会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经了。他拉起他的袍裾,叫了一声:“跟我来!”就跑进了甬道。他躲闪着地上的小火,准备随时会被落下的横梁砸成肉饼。他把心提到喉咙口,往前狂奔,似乎紧急得要厉声尖叫。突然,他到达了另一边的甬道的安全地带。

他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甬道是石头拱顶,没有着火。雷米吉乌斯紧跟在他身边。菲利普让烟呛得一个劲儿喘气和咳嗽,横穿甬道只在转眼之间,但让人觉得比子夜的弥撒还要长。

“我们会死在这里的!”雷米吉乌斯说。

“上帝会保佑我们的。”菲利普说。他跟着就想:那我还怕什么?

现在不是讨论神学的时候。

他沿着甬道前进,转过角落,进人了圣坛,一路始终靠着侧面的通道。他感觉得出从木制修士席位吹来的热气,那边的火正猛烈地烧着,他感到一阵失落;那些席位造价都很高,表面有漂亮的雕花。他不再去想这事,集中考虑眼前的急务。他跨上圣坛,跑向东端。

圣徒墓在教堂后面的中间,是位于一个低座上的一个大石匣。菲利普和雷米吉乌斯得抬起石盖,移到一边,再把棺木从墓中提出,搬到甬道里,而他头上的屋顶正在解体。菲利普看着雷米吉乌斯,这位助理的绿色的金鱼眼吓得大睁着。由于雷米吉乌斯,菲利普反倒把自己的畏惧隐藏起来了。“你抬那头,我抬这头,”他指了一下说,不等对方同意,他就跑到了坟墓边。

雷米吉乌斯紧跟着他。

他们站在两头,抓住了石头盖子。他们一起用劲向上抬。

石盖纹丝不动。

菲利普这才明白,他应该多带几名修士来的。他没有停下多想。已经太迟了,如果他跑出去叫人,等他回来时甬道可能就无法通过了。但他又不能把圣徒的遗骸撇在这儿不管。落下的梁木会砸碎石墓;里面的木棺和遗骸就会起火,烧剩的骨灰会随风飘散,这将是可怕的亵渎和大教堂巨大的损失。

他有了一个主意。他绕到坟墓的一侧,招呼雷米吉乌斯站到他旁边。他跪下去,把两手放到石盖的伸出的边缘处,用全力向上掀。雷米吉乌斯照他那样,和他一起使劲,石盖抬起来了。他们慢慢地把石盖一点点抬高。菲利普不得不先站起一条腿,雷米吉乌斯也学着他;接着,他们俩都站直了。把石盖竖起一侧之后,他们又用劲一推,石盖便翻了个身,落在了墓另一侧的地面上,摔成了两半。

菲利普往墓穴里看了一下。棺木保存良好,木头显然还很结实,铁把手也只有表面失去了光泽。菲利普站在一头,弯下腰去,抓住了两个把手。雷米吉乌斯在另一头做着同样的动作。他们把棺木抬起了几英寸,但棺木比菲利普预计的要重得多,过了一会儿,雷米吉乌斯松了手,说:“我抬不动了——我比你岁数大。”

菲利普强压下怒气。棺木可能沿边包了铅。但他们既然打裂了石头墓盖,棺木比原先更容易着火了。“过来,”菲利普对雷米吉乌斯看,“我们来把它立起来。”

雷米吉乌斯绕过坟墓,站到菲利普身边。他们每人握住一个突出的铁把手,用力往上掀。这一头相对容易地抬了起来。他们把这一头抬到高出墓顶,然后两人一侧一个向前走,边走边举棺木,直到全然立住。他们停了一会儿。菲利普意识到他们抬起的是棺材的小头,这样圣徒现在倒立着了。菲利普默默地致歉。他们周围不断有小块的燃着的木头落下来。每当有几个火星落到雷米吉乌斯的袍子上时,他都要发狂地拍打,直到火星不见了为止,而且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悄悄地畏惧地抬头看一眼燃着的屋顶。菲利普看得出来,那人的勇气正在迅速地衰竭着。

他们把棺材歪着,靠在墓的内侧,然后再稍稍一压。棺材的大头离开了地面,在墓边上来回错着向上抬;后来他们放下手,棺材的另一头也落到了地面上。他们又把棺材调了个头,重新立起来,这次大头朝上了。菲利普想,圣徒的遗骸在里边来回摇动,简直跟碗里的骰子一样了;这是我所做过的最近于亵渎罪的事情了,谁教我们没别的办法呢。

他俩每人握住大头的一个把手,把立着的棺材斜着朝前拖到相对安全的甬道里。棺材的铁角在夯过的地面犁出了一道浅印。他们快要到甬道时,一块屋顶,带着冒火苗的木头和烧红的铅皮,刚好落在已经搬空的圣徒的坟墓上。那砰然巨响震耳欲聋,地面被砸得直颤,石墓被砸成了粉末。一根大梁跳了一下,碰到了棺材,但没砸到菲利普和雷米吉乌斯,不过却震得他们没握住棺材的把手,把棺材脱了手。这对雷米吉乌斯可太可怕了。“这是魔鬼干的事情!”他歇斯底里地叫着,跑开了。

菲利普几乎跟着他。果真今夜有魔鬼在这里的话,谁也说不上还会出什么事。菲利普从未见过魔鬼,但他听过很多见过魔鬼的人的故事。但修士们是受教对抗撒旦的,而不应趋避,菲利普严厉地告诫自己。他放眼向前打量了一下甬道的顶,坚定了一下自己,抓住棺材把手往前拖。

他总算把棺材从落下大梁的地方拖了出来。棺木被砸了些瘪坑,也裂了几处,但并没有散架,万幸。他又拖了一段。一阵燃着的余烬雨点般地落在他的四周。他抬头看了看屋顶。火苗里是不是有个两脚的活物在那里幸灾乐祸地手舞足蹈,或者那只不过是烟柱?他又低下头看,发现他的袍裾已经起火。他跪下去用双手扑打着火,把烧着的地方平放在地面上,火立即就灭了;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可能是燃着的木头的哔剥声,也可能是魔鬼的嘲笑声。“阿道福斯圣徒保佑我,”他喘着气说,又握牢了棺材的把手。

他拖着棺材在地上一英寸一英寸地前进。那魔鬼有一阵离开了他。他没有抬头看——最好别盯着魔鬼。最后,他到了甬道里面,觉得安全了一些。他后背生疼,被迫停下来,直了直腰。

到最近的一座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那座门还在南甬道那边呢。他不确定能不能把棺材一路拖到那儿,而整个屋顶还不会落下来。也许这正是魔鬼在巴望的事情。菲利普禁不住又抬头看了看火苗。就在他看着的时候,那烟似的两脚活物躲到了一根黑漆漆的梁木的背后。菲利普想,他知道我走不到门那儿。他往甬道前边看去,不由得想抛下圣徒,顾自逃命——这时他看到米利乌斯兄弟、白头卡思伯特和建筑匠汤姆,三个实实在在的人正在跑来帮他。他的心高兴得加快了跳动,霎时间他不敢肯定屋顶上一定有縻鬼了。

“感谢上帝!”他说。“帮我一下,”他毫无必要地又补充了一句。建筑匠汤姆用评价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烧着的屋顶。他似乎并没有看见任何魔鬼,但他说:“咱们得尽快办完。”

他们每人抓住一角,把棺材举到了肩上。即使四个人抬,也还是够重的。菲利普叫了一声:“走!”他们沿着甬道尽快地走着,人人都在重压下直不起腰。

他们到了南甬道后,汤姆叫着:“等一等。”地面上烧着小火,而更多的燃着的木屑不停地落下。菲利普透过缝隙看去,试图找出一条穿过火焰的路径。在他们停住的这一会儿,教堂西端开始隆隆作响。菲利普满怀恐惧地抬头看去。隆隆声变成雷鸣声了。

建筑匠汤姆莫测高深地说:“太不结实了,跟另一个一样。”

“什么?”菲利普叫着。

“西南塔楼。”

“奥,不!”

雷鸣般的巨响更大了。菲利普惊恐地看着,教堂的整个西端像是往前移动了一码,似乎给上帝的手推了一下。十多码的屋顶掉进了中殿,那落地的一撞不啻地震。跟着,整座西南塔楼眼看着就崩塌了,像滑坡一样滚进了教堂。

菲利普惊呆了。他的教堂就在他眼前土崩瓦解了。即使他能找到钱,也需要几年才能修好。他该怎么办呢?这座修道院该如何维持下去?王桥修道院难道就此寿终正寝了?

其余三人迈步向前,棺材在他肩上一拽,他才算清醒过来。菲利普随着大家往前走。汤姆在火焰的迷宫中挑着路往前走。一个正烧着的木棍落到了棺材顶上,所幸它滑到地面上而没有碰到他们任何人。过了一会儿,他们到了对面,穿过门洞,走出教堂,进人了户外的寒夜之中。

教堂毁于一旦,对菲利普的刺激太大,他自己虽然脱离了险境,却毫无轻松之感。他们沿着回廊快步走到南边的拱门,穿了过去。当他们远离教堂那组建筑之后,汤姆说:“这儿可以了。”他们谢天谢地地把棺材放到冰冻的地面上。

菲利普喘了好一会儿气。在这段停顿时间里,他意识到这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他是副院长,他掌管这里。他下一步该怎么办?证实所有的修士全都平安脱险大概是明智之举。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挺直了腰板,看着其余的人。“卡思伯特,你留在这儿,看好圣徒的棺木,”他说,“其余的,跟我走。”

他带着他们绕到厨房背后,穿行在酒坊和磨坊之间,走过绿地,到了客房。修士们、汤姆的一家人和大多数村民在周围一堆堆站着,一边用压低的声音谈话,一边大睁着眼睛望着起火的教堂。菲利普先看了一眼教堂,然后才对他们说话。那景象令人心痛。整个两端成了一堆废墟,大火苗从残存的屋顶中直冲云霄。

他移开他的目光。“大家都在吧?”他大声说,“如果你能想出有谁不见了,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有人说:“白头卡思伯特。”

“他在看着圣徒的遗骸。还有谁?”

再没有谁了。

菲利普对米利乌斯说:“把修士们点一点,弄确切些。连你我在内,应该是四十五个。”他知道米利乌斯是信得过的,就把这件事排除出脑海,然后转过来对着建筑匠汤姆。“你全家都在吗?”

汤姆点点头,指了指。他们正靠着客房的墙站着:那女人,那大孩子和那两个小孩子。那小男孩害怕地看了菲利普一眼。菲利普想,这对他们可是一次骇人的经历。

司铎坐在装珠宝的箍铁的盒子上。菲利普已经把这事忘了,他看到它完好无损,心里放心了。他对司铎说:“安德鲁兄弟,阿道福斯圣徒的棺材在食堂后面。找几个兄弟帮着你,把它抬到……”他想了一会儿。最安全的地方恐怕是副院长的居室了,“抬到我的住所去。”

“到你的住所?”安德鲁抗辩地说,“遗骸应该由我看管,而不应该由你。”

“那你就该保护着它们搬出教堂!”菲利普勃然大怒,“照我的话做,别再多嘴!”

司铎不情愿地站起身,满脸怒气。

菲利普说:“赶快,快,不然我此时此地就撤你的职!”他转过来,背对着安德鲁,问米利乌斯,“多少人?”

“四十四,再加上卡思伯特。十一个见习修士、五位客人。每个人都算进去了。”

“这可太好了。”菲利普看着那凶恶的大火。他们居然都活着,而且没有一个受伤,简直是奇迹。他明知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但是他忧心如焚,顾不得坐下休息。“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该抢救的?”他说,“我们已经把珍贵的东西和圣徒遗骸救了出来……”

那个年轻的司库阿伦说话了。“书怎样办?”

菲利普唉了一声。当然啦——那些书,都放在会议室隔壁东回廊的一个橱柜里锁着的,以备修士们在学习时间取用。要是把这些书从橱柜里一本一本地取出来,需要很长时间,可就危险了。也许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可以把整个书橱搬到安全地带。菲利普往四下看了一圈。司铎已经挑走了五六个人去安排棺材的事,他们已经走到了绿地。菲利普另外挑了三个年轻修士和三个大些的见习修士,要他们跟他走。

他又沿原路返回,穿过起火的教堂前面的空地。他已经累得跑不动了。他们从磨坊和酒坊中间穿过,绕过厨房和食堂的背后。白头卡思伯特和司铎在指挥大家移动棺材。菲利普带领着他的一组人沿食堂和寝室中间的小路,走到南拱门,进人了回廊。

他可以感到烈火的热气。大书橱的门上有摩西的像和经文石刻。菲利普指点年轻人把书橱向前倾,抬到肩膀上。他们扛着书橱绕过回廊到达南拱门。别人继续朝前走,菲利普停下来回头看着。烧毁的教堂的惨状让他心里充满悲哀。这时烟减少了,但火苗更旺了。整个伸展出来的屋顶都已不见踪影了。就在他看着的时候,十字交叉点上的屋顶下垂了,他知道下一步就是掉下来。跟着就是一声前所未有的断裂的轰响,南甬道的屋顶塌了下来。菲利普感到身上似乎都疼了,像是他自己的身体在燃烧。过了一会儿,甬道的墙似乎是要往回廊这边坍倒了。菲利普想,上帝啊,帮帮我们,这儿就要倒了。随着石头墙壁开始摇撼、散裂,他意识到是要倒向他这边,赶紧转身就跑;但他还没迈出三步,有个东西砸到他的后脑,他便失去了知觉。

对汤姆来说,熊熊烈焰烧毁了王桥大教堂倒燃起了他的希望之火。

他隔着绿地观望着从教堂的废墟上窜人空中的巨大火苗,心中所想的只有一件事:这意味着工作!

从他睡眼惺忪从客房中出来,看到教堂窗户里闪着暗红的火光那时起,这个念头一直深埋在他心底。在他督促修士们脱离险境,冲进起火的教堂寻找菲利普,抬着圣徒的棺材出来这全部时间里,他的心中一直充溢着不光彩的愉快和乐观。

这时他有点时间思考了,在他看来,他对于一座教堂遭到火焚,本不该高兴;但他接着想到,没有一个人受伤,修道院的值钱东西也没有损失,再说教堂本来也已老得摇摇欲坠;又何必不高兴呢?

年轻的修士们扛着沉重的书橱,穿过绿地回来了。汤姆想,现在我所要做的一切,就是得到保证由我来重建这座教堂。而向菲利普副院长提起这件事的时间就是现在。

然而,菲利普并不在扛书橱的修士的中间。他们走到客房,把书橱放到地上。“你们的副院长呢?”汤姆问他们。

那个最年长的惊讶地回过头看。“我不知道,”他说,“我还以为他在我们后边呢。”

大概他留在后边观察火势了,汤姆想;但是也许他遇到了麻烦。汤姆没有再耽搁,立即跑过绿地,绕过厨房背后。他希望菲利普平安无事,不仅因为菲利普是一个好人,而且还因为他是乔纳森的保护者。要是没有菲利普,可就说不上小家伙会怎么样了。

汤姆在食堂和寝室间的小路上发现了菲利普。副院长坐得直挺挺的,样子很茫然,但是并没有受伤,汤姆总算松了口气。他扶他站起来。

“一件东西砸着了我脑袋,”菲利普昏昏沉沉地说。

汤姆的目光越过他望去。南甬道已经倒进了回廊里。“你还活着已经万幸了,”汤姆说,“上帝一定对你有所期望。”

菲利普摇摇头,清醒一下。“我有一阵子失去了知觉。我现在没事了。书呢?”

“他们已经搬到客房里了。”

“咱们回到那儿去。”

汤姆搀着菲利普一起走。汤姆看得出来,副院长并没有受伤,但是他心情太坏了。

等到他们回到客房时,教堂的火势已开始减弱了,火苗也矮下去了一些;然而汤姆看到的面孔反倒清晰了,他有点吃惊地发现,原来已经天亮了。

菲利普又开始安排事情了。他告诉司厨米利乌斯给大家熬粥,又要白头卡思伯特打开一桶烈性葡萄酒,好让大家暖暖身子。他命令在客房里生起火来,让年纪大的修士们进去避寒。天下起了雨,风吹着雨点,寒气逼人,烧毁的教堂里的火苗很快就媳灭了。

大家都忙起来以后,菲利普副院长独自离开客房,向教堂走去。汤姆看见了他,就跟了上去。这是他的机会。如果他把握得好,他可以在这里工作上几年。

菲利普站住脚看着教堂的两翼,对那堆废墟频频摇头,如同他的生命就埋在那废墟里。汤姆默默地站在他身边。过了一会儿,菲利普又沿着中殿的北侧朝前走,直到墓地。汤姆和他一起走着,察看着坍塌的情况。

中殿的北墙依然未倒,但北甬道的圣坛的一段北墙已经塌了。教堂还有个东头。他们绕过那头,看南翼。大部分南墙已经坍塌,南甬道已倒进了回廊里。会议室依然挺立着。

他们走到甬道回廊中东走廊的拱门。他们让一堆坊下来的石料挡住了。那儿看上去乱七八糟,但汤姆训练有素的眼睛看得出:回廊的走道损坏并不大,只不过压在了坊下的废料中了。他翻过乱石,往教堂里边望去。在圣坛正背后,有一部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地下室就在修士席位的下面。汤姆往里面细看,研究着地下室上面那片石头地板上有没有裂痕。他没看到有裂痕。地下室完好无损,这可是个好机会。他现在先不告诉菲利普,他要把这消息留到关键时刻。

菲利普这时已经绕到了寝室的背后。汤姆快走几步赶上他。他们发现寝室没坏。再往前,他们发现其他建筑也没受多少损伤:食堂、厨房、面包房、酒坊。菲利普或许为此感到些许安慰,但他仍旧阴沉着脸。

他们在姆毁的两端,就是刚才出发的地点,结束了巡视,他们已经绕着修道院转了一圈,两人谁都没说话。菲利普深深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魔鬼干了这事,”他说。

汤姆想:他的时机到了。他深吸了口气,说:“说不定是上帝干了这事呢。”

菲利普奇怪地看着他。“怎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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