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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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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废墟中,千万莫提起怪物们的真名&8943;&8943;

——温迪&12539;寇普《警察的命运》 [26]

那天晚上驶离伊利诺伊州,看见“欢迎来到威斯康星州”的标志牌之后,影子终于忍不住问出一路以来的第一个问题:“那天在停车场抓走我的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木先生和石先生,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明亮的车灯照亮冬日的夜晚。星期三吩咐说不要走高速公路,因为他搞不清楚高速公路到底是敌是友,于是影子只好一直开车走小路。影子倒不怎么介意,他甚至并不觉得星期三这么做是神经不正常。

星期三咕哝着:“不过是几个特工罢了。敌方阵营的,戴黑帽子的坏蛋。”

“我觉得,”影子说,“他们倒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

“他们当然会有这种想法。所有的战争,都是发生在都确信自己才是正义化身的两者之间。真正危险的人,恰恰就是那些坚信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人。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极端危险。”

“那你呢?”影子追问,“为什么你要坚持做你正在做的事?”

“因为我想做,”星期三说着,咧嘴一笑,“对我来说,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影子忍不住又问:“你们那天到底是怎么逃脱的?所有人都安全离开了吗?”

“尽管很危险,我们还是成功逃脱了。”星期三说,“如果他们没有停下来先抓你,或许我们大家就全被抓住了。不过,那件事倒让当时摇摆不定的几个人坚定了信心,相信我并没有完全发疯。”

“你们到底是怎么逃脱的?”

星期三摇摇头,不愿多说。“我付钱可不是让你来问问题的。”他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影子耸耸肩,不再追问。

那天晚上,他们在拉科斯市以南的速8旅馆过夜。

圣诞节那天,他们是在路上度过的,开车继续向东北方向前进。两旁的农场逐渐变成了松树林,城镇之间的距离也仿佛越来越长。

直到下午晚些时候,他们才在威斯康星州中北部一家礼堂式的家庭餐厅,吃到了圣诞节午餐。影子闷闷不乐地扒拉着干巴巴的火鸡肉、甜过头的红色蔓越莓酱、尝起来像木头的烤马铃薯,以及罐装的绿色豌豆。每样东西他只尝了一口,就没有兴趣再吃下去了。但星期三却显得对食物相当满意。吃饭的时候,他又变得手舞足蹈、夸夸其谈起来——他不停地说着话,开着玩笑。而且,每当服务生女孩走过来,他都要挑逗她几句。那是一个身材瘦弱的金发女孩,看她的年龄,似乎刚从高中退学。

“对不起,亲爱的,能麻烦你再帮我倒一杯你们餐厅令人心情愉快的热巧克力吗?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太冒昧。我说,你这身衣服真是漂亮迷人,实在太适合你这种美人儿了。真的,穿在你身上显得特别喜庆,特别漂亮。”

女服务生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红绿相间的裙子,裙边上还镶着银色金属箔。她咯咯地傻笑着,脸刷地红了,然后又开心地含笑走开,帮星期三再拿一杯热巧克力。

“真迷人。”星期三凝视着她离开的背影,沉吟着。“很合适。”他又加上一句。影子可不会傻乎乎地认为他真是在评论那女孩的衣服。星期三将最后一块火鸡肉塞进嘴里,用餐巾纸擦擦胡子,推开面前的盘子。“啊,终于吃饱了。”他扭头打量一圈这间家庭餐厅,背景音乐正在播放圣诞歌曲:“小鼓手忘记带来礼物,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8943;&8943;”

“事物会变化,”星期三有些突兀地说,“但是人&8943;&8943;人还是同样的人,不会改变。有些骗局永远不会被戳穿,有些骗局随着时间和世事变化而不复存在。我最喜欢的一个骗局,现在就不能用了。不过,还有数量惊人的骗局,不受任何时间的影响——比如说,西班牙囚犯骗局、鸽子屎骗局、佛尼工具骗局(这个有点儿像鸽子屎,但是用金戒指替代钱包)、小提琴骗局&8943;&8943;”

“我从没听说过小提琴骗局,”影子说,“不过其它几个诈骗的手法,我倒是都听说过。我过去的狱友告诉我,他就是专门玩西班牙囚犯骗局的。他是个骗子。”

“啊,”星期三的左眼瞬间迸出兴奋的光芒,“小提琴骗局可是相当精致漂亮的诈骗手法。它是最简单纯粹的形式,需要两个人合作完成,和其他所有的骗局一样,针对贪财鬼和吝啬鬼设下圈套。当然,你也可以欺骗诚实正直的人,但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和努力。好了,假设我们现在是在一家旅馆、客栈或者高级餐厅里,我们在这儿吃饭,然后我们看见一个人。此人衣衫有些破旧,可身上充满上流社会的气质,绝对不是那种破衣烂衫的流浪汉,只不过暂时不太走运罢了。我们假设他叫艾伯拉罕好了,然后到了他该买单的时候了——不是很大一笔数目,你明白吧,只不过是五十,或者七十五美元吧。接着,他碰上一件相当难为情的事情!他的钱包怎么不见了?哦,天啊,他一定是把钱包忘在朋友家了!幸好距离不是很远,他可以立刻回去取钱包。艾伯拉罕开口说话了:老板,我的这把小提琴放在你这里作抵押吧。你也看到了,是把旧琴,但我就是靠它赚钱维生的。”

女服务生出现了,星期三的微笑立刻变成满脸堆笑,但笑容里充满猎食性。“啊,热巧克力!我的圣诞天使帮我拿来的!告诉我,亲爱的,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给我多拿些你们美味无双的面包吗?”

女服务生——影子猜测她年纪到底有多大,十六岁?还是十七岁?——低头看着地板,两颊烧成深红色。她双手颤抖着放下热巧克力,匆匆退回到餐厅边上陈列烤甜品派的地方,她在那里停下来,偷偷瞄了一眼星期三,然后溜回厨房,帮他取面包去了。

“然后,那把小提琴——非常陈旧,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也许琴身还有一点破损——被放在琴盒里,而我们暂时身无分文的艾伯拉罕先生回去找他的钱包。与此同时,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刚刚吃完晚餐,旁观到了这场交易。现在,他对我们的店主提出一个请求:可否让他看一看诚实的艾伯拉罕抵押在这里的小提琴?

“他当然可以看了。店主把小提琴递给他,这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我们称呼他为巴瑞顿先生好了——顿时惊讶地张大嘴巴,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的形象,这才闭上。他以极其虔诚的态度凝视着小提琴,仿佛是一位被特许进入圣地观瞻先知遗骨的人。‘哇!’他惊呼出声,‘这个就是——它一定就是——不,它不可能是——可是,是的,它就是——我的上帝!这可真让人不敢相信!’然后,他激动地指出制造者的标记,标记就在小提琴琴身里面一张褪成棕色的纸条上——不过据他说,即使没有这个标志,光凭小提琴表面的光泽度、涡卷和造型,他也能判断出这把琴的尊贵身份。

“现在,我们的巴瑞顿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浮雕印花的精美名片,声称他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交易商,专门从事稀有和绝版乐器珍品的买卖。‘这把小提琴很贵重?’店主问。‘那当然了,’巴瑞顿肯定地说,依然以敬畏的眼神崇拜地欣赏着小提琴,‘至少价值十万美元!除非我看走眼估计错了。这样一件珍品,我愿意出五万,不,至少七万五千美元买下它,而且是现金交易,这件精美的艺术品值这个价!我有一位住在西海岸的买主,不用看货,明天就肯出钱购买,只要给他一个电话,不管我出多高的价格他都会付钱。’这时,他突然看了看手表,脸色一下子变了。‘我的火车&8943;&8943;’他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我快要赶不上火车了!亲爱的好先生,等这件珍贵乐器的主人回来后,请把我的名片给他,哦,我必须要走了。’说完,巴瑞顿就匆匆离开了,他知道时间紧急,火车不等人。

“店主打量着小提琴,好奇心中混合着贪婪的欲望,一个馊主意开始从他脑子中冒了出来。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了,艾伯拉罕还没有回来。最后,虽然晚了几分钟,从大门口进来的正是我们的小提琴演奏家艾伯拉罕,尽管衣衫有些破旧,身上却充满了自豪与骄傲的高贵气质。他手里拿着钱包,那个钱包曾经见证过他人生中辉煌的时刻,可是现在,即使是在最景气的日子里,钱包里的钱也没有超过一百美元。他从钱包里取出钱,支付餐费或者房租,然后要求店主归还他的小提琴。

“店主把装在盒子里的小提琴放在柜台上,艾伯拉罕像妈妈抱着孩子一样,温柔地抱起它。‘请告诉我,’这时候,店主突然问(他还留着那张浮雕印花的名片,那人会付五万美元,而且是现金!名片躺在他胸前的口袋里,仿佛在熊熊燃烧),‘像这样的小提琴大约值多少钱?我的侄女一直吵着要学小提琴,再过一周就到她生日了。’

“‘卖这部小提琴?’艾伯拉罕反问,‘我永远都不会卖掉她的。我已经和她在一起整整二十年了,我在全国各地的交响乐团里都用她演奏。跟你实话实说吧,当初我买她的时候,花光了我身上的全部五百美元呢!’

“店主尽量不让脸上绽出笑容。‘五百美元?如果我现在出一千美元买它,你卖不卖?’

“小提琴手看起来似乎有些高兴,可马上又垂头丧气起来。他说:‘可是先生,我是小提琴手啊,那是我唯一懂得的工作。这把小提琴,她了解我、爱我,我的手指也了解她,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照样演奏。我到哪里才能找到另一个如此完美的声音呢?一千美元听上去不错,可这是我谋生的唯一工具。一千美元绝对不卖,五千美元也不卖!’

“店主看到他的利润在飞快减少,可这就是做生意,你必须学会花小钱赚大钱。‘八千美元,’他开价说,‘其实它不值那么多钱。可我就是喜欢它,再说我也很宠爱我的侄女。’

“想到就要失去心爱的小提琴,艾伯拉罕几乎眼泪汪汪了,但他怎么能拒绝八千美元呢?——特别是当店主走到墙边的保险柜,拿出的并不是八千,而是整整九千美元给他的时候。一沓沓绑扎整齐的钞票,马上就可以塞进小提琴手破旧的衣服口袋里。‘你真是个大好人,’他对店主叫道,‘你简直是个圣人!可是,你必须先发誓,保证你会好好照看我的姑娘!’这之后,他才不太情愿地交出小提琴。”

“可是,如果店主只是把巴瑞顿的名片转交给他,并告诉艾伯拉罕,他交了天大的好运呢?”影子问。

“那我们这两顿饭钱就白费了。”星期三说。他用面包把盘子里剩下的肉汤擦干净,嘴巴吧唧吧唧地响着,心满意足地全部吃完。

“让我来猜猜下面会发生什么,”影子说,“艾伯拉罕离开那里,成为拥有九千美元的有钱人。在火车站的停车场,他和巴瑞顿碰面,两人平分骗来的钱,然后坐进巴瑞顿的福特汽车,开始去下一个镇子继续诈骗。我猜,车子尾箱里肯定有一个装满小提琴的盒子,里面的琴只值一百美元。”

“给你一个纯属个人的忠告,千万不要花超过五美元的价格买一把小提琴。”星期三说完,转向一直在旁边偷偷徘徊的女服务生,“现在,亲爱的,让我们尽情享受一下你们这里奢华美味的甜点吧,今天可是主基督的诞生日呢。”他紧紧地盯着她看——眼神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淫荡——仿佛她能提供给他的可口佳肴就是她本人。影子突然觉得很不舒服,这就像是看着一只狡猾老狼慢慢潜近一只年轻得根本不知道逃跑的小羊羔。即使它逃跑,最后也会在一片林中空地被狼抓住吃掉,最后连骨头渣都被乌鸦啄干净。

女孩再度脸红起来,告诉他们说甜点有苹果派,加冰淇淋的苹果派——“上面加了一勺香草冰淇淋”——还有圣诞节蛋糕,加冰淇淋的圣诞节蛋糕,以及红绿双色的鸡蛋布丁。星期三凝视着她的双眼,告诉她,他想尝尝加冰淇淋的圣诞蛋糕。影子没有点甜品。

“现在,接着说回诈骗的事。”星期三继续说下去,“早在三百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小提琴骗局就出现了。如果你能选好诈骗对象的话,明天你就能在美国任何一个地方,继续使用这一招数。”

“我记得你提过,说你最喜欢的那个骗局,现在已经不能使用了。”影子说。

“我确实说过。不过,小提琴骗局并不是我最喜欢的,它是很精彩有趣,但不是我的最爱。我最爱的是主教骗局,里面包含所有的诈骗元素:刺激、诡计、简洁、惊喜。我认为,随着时间推移,也许只要加一点点变化,就可能&8943;&8943;”他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不行,它已经过时了。在这一招还管用的年代,假设1920年吧,地点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或者大都市,比如说芝加哥、纽约,或者费城。我们在一家珠宝店里。有个男人,穿着打扮像个教士——不是普通的教士,而是一位主教,身穿紫色的主教长袍。他走进店里,挑了一串项链,镶嵌着钻石和珍珠的华丽项链,用十二张崭新的百元美钞付了款。

“最上面的钞票上有一块绿色墨水污点,店主先向客人诚恳地道歉,但还是坚持把这一叠钞票送到街角的银行去鉴定。很快,珠宝店的店员带着钞票回来,银行说里面没有伪造的假钞。店主又一次诚恳地道歉,不过主教倒是通情达理的人,说他很理解这些事情,因为现今的世界,不合法与不虔诚的事实在太多了,不道德与邪恶淫荡充斥世界——还有那些不知羞耻的女人们!就连社会底层的渣滓们,也都从阴沟里爬出来,居然还上了银幕,在电影上耀武扬威。这样的时代,你还能指望什么?最后,项链被放在首饰盒里。店主尽量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教堂的主教为什么会买一条价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钻石项链?为什么全部用现金支付?

“主教衷心地向他告别,刚刚走到外面街上,突然间,一只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啊哈,索皮,你这无赖,又开始玩你的老把戏了,是不是?’紧接着,一个身材魁梧、长着一张诚实可靠的爱尔兰面孔的巡警,押着主教重新回到珠宝店里。

“‘抱歉打扰您了,不过,这个男人刚刚有没有在您这里买了东西?’警察问道。‘当然没有啦。’主教矢口否认,‘快,告诉他我什么都没有买。’‘他当然买了。’珠宝商坦白说,‘他从我这里买了一条镶嵌钻石和珍珠的项链——而且全部用现金付账。’‘您手头还有那几张钞票吗,先生?’警察问。

“于是,珠宝商把那一千二百美元的钞票从收银机里取出来,递给警察。警察把钞票举起来,对着光仔细查看,赞叹地摇晃着脑袋。‘哦,索皮啊,索皮!’他说,‘这是你伪造过的最逼真的假钞了。你可真是个伪钞艺术家啊!’

“主教的脸上露出自鸣得意的笑容。‘你什么都证明不了,’主教说,‘银行里的人都说它们是真的。这是真正的绿色美钞。’‘他们认为这是真钞,这我相信,’警察倒是赞同他的说法,‘不过我怀疑银行还没有接到警告,通知他们索皮&12539;塞尔维斯特已经流窜到本市,而且那些钞票也没有送到丹佛或圣路易去进行检验。’说着,他伸手进主教的口袋,掏出项链。‘价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钻石珍珠项链,只换来价值五十美分的纸和墨水。’警察说。在他内心深处,他还挺像个哲学家的。‘别再假扮教堂的神职人员了,你真应该感到羞愧才对。’他说着,给主教戴上手铐——当然了,他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主教——然后押着他离开。警察离开之前,填写了一张接收项链和一千二百美元钞票的收据,交给珠宝商,以备查案举证之用。”

“那些钱真的是伪钞?”影子问。

“当然不是啦!全是崭新的钞票,刚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只是在其中几张上面加了一个手指印和一点绿色墨水痕迹,让它们看上去真假难辨,更好玩一点。”

影子喝了一口咖啡,味道简直比监狱里的还要差。“这么说,警察显然也不是真警察。那项链呢?”

“绝对是货真价实的项链。”星期三说。他旋开盐瓶塞子,把一点盐倒在桌上。“不过,珠宝商得到了一张警方收据,保证说一旦索皮被送进监狱,他就可以拿回他的项链。警察夸赞他是好市民,他也为此感到很自豪,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在第二天晚上的老友聚会上,把这个故事讲给大家听。而此时,警察押着假扮成主教的家伙大步走出去,衣服一侧的口袋里放着一千二百美元,另一侧的口袋里放着价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项链。他们朝着警察局的方向走去,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看到他们两人的踪影。”

女服务生回来清理桌面。“告诉我,亲爱的,”星期三对她说,“你结婚了吗?”

她摇摇头。

“像你这么可爱迷人的年轻女士,居然还没有被人抢到手!真太令人吃惊了。”他用手指尖在盐上胡乱画着,画出短粗的方块形字母,看上去仿佛是北欧的古文字。女服务生温驯地站在他身边。影子觉得她不像小羊羔,更像被十八轮重型卡车的探照灯照得吓呆的小兔子,因为恐惧和犹豫而无法动弹。

星期三突然压低嗓门,坐在桌子对面的影子几乎都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你几点下班?”

“九点。”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最晚九点半。”

“附近最好的旅馆是哪家?”

“六号旅馆,”她回答说,“而且房租也不很贵。”

星期三用指尖飞快地碰碰她的手背,在她皮肤上留下少许盐粒。她没有试图把盐抹掉。“对我们两个来说,”他的声音已经低得几不可闻了,“那将是一个快乐的殿堂。”

女服务生看着他,犹豫地咬了咬薄薄的嘴唇,然后点点头,又逃回到厨房去。

“哦,算了吧,”影子说,“她看上去还不到合法年龄呢。”

“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我从来不考虑什么合法不合法。”星期三说,“有时候,长夜慢慢,寒冷彻骨。我需要她,不是要玩弄她,而是用她来唤醒我温暖我。有一个让老头子的血暖和起来的简单药方,就连大卫王 [27] 都知道这个秘密:找个处女,早晨唤我起床。”

影子有些好奇,想知道那天晚上在鹰角镇值夜班的女孩是不是也是处女。“难道你从不担心染上什么病吗?”他问,“如果她怀孕了怎么办?如果她有个可怕的哥哥怎么办?”

“不,”星期三说,“我从来不用担心疾病。我不会得病。像我这样的人可以避开衰老与疾病。但不幸的是,大多数像我这样的人都是打空弹的,所以我们没有多少生育混血后代的机会。在过去,我还会留下一些后代,现在却不太可能了。所以这方面也不用担心。很多女孩都有兄长父亲,有些甚至还有丈夫,这也不成问题。一百次里有九十九次,我都可以在他们发现之前安全离开。”

“所以,我们今晚留在这里过夜?”

星期三抓了抓下巴。“我留在六号旅馆。”他说着,伸手进外套口袋,掏出一把黄铜色的门钥匙,上面还附带着一张写有地址的卡片:北山路502号,3号公寓。“而你呢,这间公寓正等着你去住,在距离这里挺远的另一个城市。”星期三闭上眼睛休息片刻,然后睁开眼睛,灰色眼眸精光闪烁,两眼微微显得有些不协调。他接着说:“灰狗长途巴士二十分钟后到这个镇子,停靠在加油站。这是你的车票。”他掏出一张折叠的巴士票,从桌面上推过来。影子拿起票看了一眼。

“谁是迈克&12539;安塞尔?”他忍不住问。票面上写着的正是那个名字。

“就是你!圣诞快乐。”

“还有,哪里是湖畔镇?”

“你下个月要居住的幸福的家。最后一件事,因为好事要成三&8943;&8943;”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绑着丝带的小礼物盒,把它从桌面上推过来。盒子停在番茄酱瓶子旁(瓶口沾着一块干涸的番茄酱的黑色污渍)。影子没碰那个盒子。

“喂,怎么啦?”

影子很不情愿地撕开红色包装纸,发现里面是一个浅黄褐色的小牛皮钱夹,被人用过,磨得有些发亮。钱夹里面有一张驾驶证,上面贴着影子的照片,名字却是迈克&12539;安塞尔,住址是密尔沃基市 [28] 。钱夹里还有一张署名为安塞尔的万事达信用卡,另外还有二十张五十美元面额的钞票。影子合上钱夹,放进衣服内袋里。

“谢谢。”他说。

“把这些钱当作圣诞节奖金好了。现在,我送你去灰狗长途巴士站,等你坐上车,离开这里向北而行时,我就可以和你挥手告别了。”

他们走到餐厅外面。影子简直无法相信,过去短短几个小时内,天气居然变得如此寒冷。冷得甚至都不会下雪了。这是具有侵略性的寒冷,今年的冬天将会是一个难熬的冬天。

“嗨,星期三。你给我讲的那两个骗局的故事——小提琴骗局还有主教骗局,主教和警察&8943;&8943;”他犹豫了一下,试图理清思路,让想法凝聚成型。

“怎么了?”

然后,他突然想到该问什么问题了。“它们都是需要两个人合作的骗局,各有一个人扮演互相对立的不同角色。你过去有一个搭档?”影子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色的云。他暗暗对自己许诺,一旦到达湖畔镇,他就要花掉一部分圣诞节奖金,为自己买些最暖和、最厚实的衣服。

“是的,”星期三承认说,“没错,我过去有个搭档。手下有个小弟。不过,那段日子毕竟已经过去了。对了,那边就是加油站,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个就是长途巴士。”巴士已经到了停车场,闪着信号灯在转弯。“你的公寓住址就在钥匙上,”星期三说,“如果有人问起的话,就说我是你叔叔,我很高兴使用爱默生&12539;伯森这个名字。在湖畔镇好好休息,安塞尔侄子。我本周内就会去看望你。我们会一起出门旅行,拜访那些我要拜访的人。在此之间,你要低下脑袋,老老实实过日子,别到处招惹是非。”

“我的车&8943;&8943;?”影子问。

“我会好好照顾它的。祝你在湖畔镇过得愉快。”星期三说着伸出手来,影子和他握手。星期三的手居然比僵尸还要冰冷。

“老天,”他惊呼,“你的手很冷。”

“看来我要尽快和美妙的餐厅小情人在六号旅馆里做爱才行,那会让我暖和起来。”说着,他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影子的肩膀。

片刻眩晕中,影子再次看到双重景象:他看见一个头发灰白的人面对着他,抓住他的肩膀。但与此同时,他还看到另外一幅画面:在无数个冬季,延续千百年的冬季,一个戴着宽边帽的灰发男人,从一个定居点徘徊到另一个定居点,他拄着拐杖,透过窗户,看着人家熊熊的炉火和幸福快乐的生活,那是他永远也无法触摸、永远也无法感受到的东西&8943;&8943;

“走吧。”星期三打断他的幻象,他的声音仿佛在咆哮,但让人觉得安心可靠。“一切都很好,而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影子把票交给司机验票。“今天可是旅行的坏日子,”女司机抱怨说,然后硬邦邦甩出一句,“圣诞快乐。”

座位几乎都是空的。“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湖畔镇?”影子问。

“两个小时。也许还要久一点。”女司机说,“据说寒流就要来了。”她按下开关,车门砰的一声自动关上了。

影子走到车身中部,找个座位坐下,把座椅的靠背放到最低,然后开始思考。车子开动的单调节奏和热烘烘的暖气让他昏昏欲睡,在意识到自己就要睡着之前,他就已经坠入梦中。

在大地之间,在大地之下。洞壁上的壁画是用红色的湿润泥土画上去的,上面有手掌印、手指印,不时还有几幅粗糙的描绘动物、人和鸟的图案。

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烧,水牛人依然端坐在火堆对面,巨大双眼凝视着影子,眸色深如黑色泥潭。水牛人的唇边纠缠着褐色的绒毛,他说话时嘴唇丝毫不动。“你好,影子。现在,你相信了吗?”

“我不知道。”影子说。他发觉自己的嘴也没有动。无论他们之间的对话是如何进行的,总之不是通过声音交流,也不是通过影子能够理解的任何一种“说”的方式。“你是真实存在的吗?”

“要相信!”水牛人说。

“你是&8943;&8943;”犹豫片刻,影子最终还是问出口,“你也是神吗?”

水牛人将手伸入燃烧的火堆中,取出一根燃烧的树枝。他抓住树枝的中间,蓝色和黄色的火苗舔舐着他红色的手,却不会烧伤他。

“这块土地不适合神灵居住。”水牛人说。但说话的不是水牛人,在梦中,影子知道,其实是火焰在说话,是噼啪爆裂、熊熊燃烧的火焰本身,在地底之下的黑暗深处,对着影子说话。

“这块土地是由一只潜水鸟从大海深处带出来的,”火焰说,“是由一只蜘蛛纺出来的。它是一只乌鸦排泄出来的粪便,是一位倒下的父亲的身体,他的骨头变成了山脉,眼睛变成了湖泊。

“这是一块充满梦想和烈火的土地。”火焰说。

水牛人把树枝放回火堆中。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影子追问,“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什么都不是。我只不过是个还算凑合的体能教练,一个没用的三流骗子,我甚至都不是我认为的那个好丈夫&8943;&8943;”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我该怎么帮劳拉?”影子问水牛人,“她想再次拥有生命。我说过我要帮助她,这是我欠她的。”

水牛人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向影子伸出被烟熏黑的手掌,手指向上指向洞穴顶端。影子的目光跟随着他的手指移动。一道细微的冬日阳光,从高耸的洞穴顶上的一道小裂缝流泻进来。

“上到那里吗?”影子希望对方至少可以回答他的一个问题,“我应该上去到那里吗?”

在梦境中,想法立刻变成了现实,瞬间之后,他已经到达洞穴顶端。影子在岩石和泥土中向上挤压钻爬。他像鼹鼠一样在泥土中向前推进,他像獾一样在泥土中爬行,他像土拨鼠一样把泥土从前进的道路上拨开,他像熊一样在土中钻洞。可土层实在太结实太厚重,他的呼吸渐渐变成小口小口的喘息,很快,他就再也无法多前进一步了,再也不能向前挖洞和爬行了。他知道,自己可能就要这样被憋死在地底下的某处了。

他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他的努力变得越来越无力,他知道自己的躯体正躺在一辆暖气充足的巴士里,穿行在寒冷的树林中。可是,如果他在位于地下深处的梦境里停止呼吸,他也同样会在真实世界里停止呼吸,而现在,他的呼吸已经变成了浅浅的喘息。

他努力挣扎,继续向前推进,但是力量更加微弱,每一次动作都耗费掉宝贵的空气。他陷在上下不得的两难之境:既不能继续前进,也不能顺着来时的路退回去。

“现在,做笔交易吧。”一个声音在他的脑中说。那可能是他自己的声音,但他无法辨别。

“我能和你交易什么?”影子问,“我已经一无所有。”

他尝到口中泥土的味道,味道浓重,混杂着沙砾。他闻到围绕在他身周的岩石上浓重的矿物味道。

然后,他开口说道:“除非是我自己。我只剩下我自己了,是不是?”

仿佛一切都屏住呼吸,不仅仅是影子自己,还包括大地之下的万事万物,每一条蠕虫、每一道裂缝、每一个洞穴,全都屏住呼吸,静待他的答案。

“交易吧,我把自己交给你。”他说。

回复立刻出现。包围着影子的岩石和泥土纷纷向他挤压过来,力量如此强大,连他肺里最后一口空气都被挤压了出来。压力变得令人痛苦不堪,它从各个方向同时挤压着他,他感觉自己被碾压粉碎,仿佛一株被碾压成化石的蕨类植物。他被推升到痛苦的顶峰,盘旋在痛苦之巅,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没有人可以忍受这种痛苦。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痛苦的痉挛停止了,影子终于可以再次呼吸,头顶上方的光线也越来越明亮。

他正在被推升到地表!

另一波大地的痉挛袭来,影子试图跟上收缩的波动,这一次,他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向上推升,大地的压力正在将他向外推动,将他排出体外,推动他越来越靠近光线。然后又是一阵呼吸的停顿。

大地的痉挛掌控着他、震动着他,一次比一次更加剧烈、更加令人痛苦不堪。

他旋转翻滚着从大地体内穿梭而过,他的脸被挤压着推向那处开口,那是岩石上的一道小小缝隙,宽不及他的手掌,透射进柔和的灰色光线和美妙的空气。

在刚刚结束的那阵可怕的收缩中,痛苦剧烈得令人无法相信,他感觉自己正被挤压、强塞进那道坚硬的岩石缝隙中,他的骨骼被碾碎,他的肉体变形,犹如一条蛇。嘴巴和挤压变形的脑袋刚一离开洞穴,他就立刻尖叫起来,那是充满恐惧和痛楚的凄厉号叫。

他不知道自己尖叫的时候,那个在真实世界中尚未醒来的他,是否也在尖叫——他是不是正躺在黑暗的巴士里,在噩梦中尖叫出声。

当最后一阵悸动停止时,影子已经到达地表之上,手指触到身下的红色大地,心存感激。疼痛已经终结,他终于可以再次呼吸,深深地呼吸温暖宜人的夜晚空气。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抹掉脸上的泥土,抬头仰望天空。此刻正是黄昏时分,无垠的地平线上是布满紫色晚霞的暮色。星星正一颗一颗地在夜空中浮现出来,比他见过和想象过的星星都更加璀璨明亮、更加鲜明真实。

“很快,”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他背后说话,“他们就会坠落下来。他们坠落下来,星星的子民将遇到大地的子民。他们将成为英雄,成为可以徒手杀死怪物的人,成为带来宝贵知识的人。但是,他们没有人能成为神。这不幸的地方,不适合神灵生存。”

一阵冰冷刺骨的风吹来,拍打着他的脸,感觉好像浸泡在冰水中。他可以听到司机说话的声音,通知他们到达松树林镇,“有谁想抽烟或者活动一下腿脚的,可以下车放松放松。我们在这里休息十分钟,然后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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