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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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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年代,人们经常会遇到神衹。”

“哦。”两个人都沉默了,安静得只听见车身零件咔咔作响,还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和排气管的震动声(听起来不太对劲的声音)。然后,她终于打破沉默。“你觉得神现在还在那儿吗?”

“在哪儿?”

“希腊,埃及,地中海群岛&8943;&8943;这些神话传说还存在的地方。如果你去到那些人遇到过神的地方,你会见到神吗?”

“也许吧。但我想,人们恐怕不会知道他们见到的到底是什么。”

“我敢说,神就像是外星人,”她说,“现在,人们看到的是外星人。过去,他们看到的是神。外星人也可能是人类大脑的右半叶幻想出来的。”

“我可不认为神会做直肠检查,”影子说,“他们也不会亲手屠宰牛群。他们只会让人类代劳。”

她咯咯笑起来。他们安静地开了几分钟车,然后她又忍不住开口。“对了,我想起一个我最喜欢的神话故事,是从比较宗教学课堂上听来的。你想听吗?”

“想听。”影子说。

“那好。这个故事讲的是奥丁,他是北欧的神,你知道吗?从前有一艘维京海船,上面有一位维京国王——一听就知道,这是维京海盗时代的故事。没有风,船无法航行。于是国王说,如果奥丁送给他们风,让他们返回陆地,他就将他们中的一个活人献祭给奥丁。好了,很快就起风了,他们成功登上陆地。在陆地上,他们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谁将被献祭,不幸被抽中的竟然是国王本人。当然,国王很不开心。他们想办法只是做个样子假装绞死他,绝对不会伤害到他。他们找来一根牛肠,松松地挽一个绳套,挂在他的脖子上,把另一端悬挂在一根细树枝上。他们又找来一根芦苇,假装是支长矛,刺在他身上。最后,大伙儿大喊着:‘好了,你已经被处以绞刑了,’——还是即将被处以绞刑?管他呢——‘你被献祭给奥丁。’”

道路开始转弯,经过安阿则镇(人口数:300),这里是十二岁以下级别速滑锦标赛入围选手的家乡。道路两旁分别耸立着两家隶属于巨型连锁集团的大型殡仪馆。影子真搞不明白,一个只有三百人的小镇,干吗需要那么多殡仪馆&8943;&8943;

“好了,他们刚刚提到奥丁的名字,芦苇立刻变成一根锋利的长矛,刺中那家伙的身体侧面,细细的牛肠也瞬间变成一根粗绳子,小树枝变成粗壮的树枝,树本身也不断地升高变粗,地面则陷落下去。国王挂在树上吊死了,身侧有一个伤口,脸色变得黑乎乎的。故事讲完了。看,白种人有那么多脾气古怪、不肯吃亏上当的神,影子先生。”

“是啊,”影子说,“你不是白种人?”

“我是印第安切罗基人。”她回答说。

“纯血的?”

“不,只有四品脱印第安人的血。我妈妈是白种人,我爸爸是真正的保留地的印第安人。他从保留地出来,还和我妈结了婚,有了我。他们离婚后,他回俄克拉荷马州了。”

“他回到印第安人保留地?”

“没有,他借钱开了一家卖墨西哥玉米面豆卷的小店,生意很不错。他不喜欢我,总说我是杂种。”

“真替你难过。”

“他是个混蛋。不过,我对拥有印第安血统还是感到很骄傲,可以帮助我减免学费。如果有一天,我的青铜雕像卖不出去,我的印第安血统还能帮我找到工作。”

“是那样的。”影子说。

他在伊利诺伊州的艾尔帕索镇(人口数:2500)停下,让萨姆在镇子边上一栋房子前下车。房子前院里有一个巨大的铁丝做的驯鹿模型,周围缠绕着无数闪烁的彩灯。“你想进来坐坐吗?”她问,“姨妈可以给你煮杯热咖啡。”

“不必了,”影子说,“我还要继续赶路。”

她微笑着看着他,突然头一次显得有些脆弱。她拍拍他的肩膀。“你真是一团糟,先生。不过,真的很酷。”

“我想那就是大家说的人类处境吧。”他说,“谢谢你陪我。”

“不客气。”她说,“如果你在去开罗的路上遇到了神,一定记得替我问声好。”她下了车,走到房子前门,按下门铃。她站在门口等待,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影子坐在车里等着,一直等到房门打开,她安全地进去之后,他才踩下油门,重新掉头回到高速公路。他一路开车经过诺莫镇、布鲁明顿镇和劳恩达镇。

那天晚上十一点,影子开始哆嗦起来。他刚刚进入中部镇。他觉得自己需要睡上一觉,反正不能再开车了。他把车开到一家汽车旅馆,预付了三十五美元现金的房钱,然后走进位于一楼的房间,直接进了浴室。一只黑蟑螂仰面朝天躺在瓷砖地板中央。影子拿一条毛巾擦干净浴缸内部,打开水龙头。他回到卧室脱掉衣服,放在床上。身上的淤伤已经变成蓝黑色,很显眼。他坐在浴缸里,看着水的颜色缓缓变化。然后,他赤裸着身体,在洗手池里洗干净袜子、内裤和t恤衫,拧干,挂在浴缸上方从墙壁上拉出来的晾衣绳上。出于对死者的敬意,他没有收拾地上的蟑螂。

影子爬到床上。他本来想看一部成人电影,但打电话看付费电视节目需要信用卡。再说,看着别人在电视里面做爱,却没有他的份儿,他觉得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他打开电视,把遥控器上的睡眠定时按下三次,这样就能保证电视机在四十五分钟后自动关机,那时他估计自己早就睡着了。此时是11点45分。

汽车旅馆的电视总是屏幕模糊不清,颜色闪来闪去的。他不停地啪啪换台,现在是电视台的垃圾时间,他从一个晚间谈话节目换到另一个晚间谈话节目,无法集中精神看进去。有人在厨房里示范做什么饭菜,其间更换了大约一打不同种类的厨具,没有一件是影子用过的。啪,又换一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说现在是募捐的最后时刻,只要影子肯捐款,耶稣就可以让影子的生意更加成功、兴旺发达。啪,继续换台。《陆军野战医院》刚播完一集,《迪克&12539;范&12539;戴克》开始了。

影子已经好几年没看过《迪克&12539;范&12539;戴克》了,这部1965年的黑白电视连续剧描述的生活让他感觉很舒服,于是把电视遥控器放在床边,关掉床头灯。他看着电视,眼睛慢慢闭上,心中却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他没看过多少集《迪克&12539;范&12539;戴克》,所以不记得以前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奇怪的是剧的调性。

剧中所有人都在关心罗比的酗酒问题,他已经几天旷工没上班了。大家到他家里找他,他却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好不容易才把他劝出来。他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摇摇晃晃,但人还是那么幽默可爱。他的朋友们,由莫瑞&12539;阿姆斯特丹和罗丝&12539;玛丽扮演,插科打诨一阵后离开他家。然后,当罗比的妻子数落他时,他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她立刻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但哭声不是人所皆知的玛丽&12539;泰勒&12539;摩尔式的号啕大哭,而是小声的、无助的抽泣,她双臂抱着自己,小声说:“不要打我,求求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不要再打我了。”

“见鬼,这是什么玩意儿!”影子忍不住说出声来。

电视画面变成一片雪花,等到恢复正常时,《迪克&12539;范&12539;戴克》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变成《我爱露西》。露西想说服瑞克将家里那台老式冰柜更换成新冰箱。他离开家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她走过去坐在沙发里,双腿交叉,手放在大腿上,穿越过几十年的时光,从黑白电视屏幕里默默凝视外面的世界。

“影子,”她突然开口说话,“咱们得好好谈谈。”

影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打开手袋,掏出香烟,用一个很昂贵的纯银打火机点燃,把打火机放在一边。“我在和你说话呢,”她说,“喂,你听到了吗?”

“这简直发疯了。”影子说。

“难道说你这辈子其余的时间都是正常的?你他妈的给我省省吧。”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露西&12539;芭尔居然从电视里跟我说话,这太古怪了,比我经历过的其他怪事,升了好几个档次。”影子说。

“不是露西&12539;芭尔,是露西&12539;里卡多。你应该知道的——我也不是她本人。我只是找一个方便的方式和你见面,找个你熟悉的环境作背景罢了。就是这么回事。”她在沙发上挪了挪,看样子坐得不太舒服。

“你是谁?”影子问。

“很好。”她说,“总算问了一个好问题。我就是这个白痴盒子,我就是电视。我是可以看到一切的眼睛,是阴极射线的世界。我就是全家老小聚在一起崇拜供奉的小小神殿。”

“你是电视?还是电视里的某个人?”

“电视机就是祭坛,而我就是人们奉献牺牲和祭祀品的对象。”

“他们献祭什么?”影子问。

“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献祭自己的时间,”露西说,“有时候是别的东西。”她扬起两根手指,比划成手枪状,吹了吹假想的枪口上的烟。然后,她调皮地眨眨眼,大家熟悉的《我爱露西》式的眨眼。

“你是神?”影子问。

露西得意地笑起来,用女士优雅的动作吸了口烟。“你可以这么说。”她说。

“萨姆向你问好。”影子说。

“什么?谁是萨姆?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影子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午夜过二十五分。“没什么,”他说,“那么,电视上的露西,我们要谈什么?最近一段时间,似乎很多人都想和我谈话,但最后往往变成对我的一顿殴打。”

电视画面转为特写镜头,露西一脸关心的表情,撅起嘴唇。“我痛恨有人那么做。我痛恨那些殴打你的人,影子。我永远不会那样对待你,亲爱的。我想给你一份工作。”

“做什么?”

“为我工作。我真的很抱歉,我听说了你和特工之间的麻烦,你最后解决麻烦的方式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效率高、废话少、办事利索。谁能想得到你竟有这种本事?现在他们相当恼火。”

“真的?”

“他们低估了你的能力,甜心。但我不会犯这种错误。我想让你加入我的阵营。”她站起来,冲着镜头走近几步,“看看吧,影子,我们是属于未来的新生力量。我们是大型购物中心,你的朋友只是路边令人讨厌的小摊贩。我们是互联网在线购物,而你的朋友们则坐在高速公路旁,推着手推车叫卖自家种出来的东西。不,他们连卖水果的小贩都不如。他们只是路边的破烂摊子,是修理鲸鱼骨束胸的老古董。我们属于现在和未来,而你的朋友们,甚至连昨天都不属于他们。”

很奇怪,她说话的口吻中有一种熟悉的腔调。影子问她:“你见过一个坐加长豪华轿车的胖小子吗?”

她摊开双手,滑稽地转转眼睛,想用有趣的露西&12539;里卡多形象来洗白麻烦。“高科技小子?你遇见高科技小子了?瞧,他是个好孩子,是我们中的一员。不过,在他不怎么喜欢的人面前,他的表现就不太好了。如果你为我们工作的话,你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孩子了。”

“如果我不想为你工作呢,‘我爱露西’?”

露西所在的公寓突然传来敲门声,可以听到瑞克的声音在楼下叫她,问露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耽搁那么久。下一场戏里,他们还得赶去俱乐部。露西卡通般可爱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恼怒的神情。“喂,”她说,“听着,不管那帮老家伙付给你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两倍、三倍的价钱,一百倍都可以。不管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我都可以给你更多。”她微笑着,完美无瑕、调皮可爱的露西&12539;里卡多式微笑。“只要你开出价来,亲爱的。你想得到什么?”她开始解开上衣的纽扣。“嗨,”她诱惑地说,“想看看露西的胸吗?”

电视屏幕突然变成一片黑暗,睡眠遥控生效,自动关掉电视。影子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午夜12点半。“这不是真的。”影子喃喃自语。

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与敌对一方相比,他更喜欢星期三、南西先生和那一伙人,他突然明白原因了,其实非常简单:他们也许看上去邋遢肮脏、贫穷,他们的饭菜更是难吃透顶,但至少他们说话很有意思,绝不会满口陈词滥调。

不管怎样,他也会光顾路边摆摊的,不管东西多么廉价、多么假冒伪劣、多么凄凉,都比大型购物中心有趣多了。

第二天一早,影子继续开车上路,微微起伏棕褐色的大地布满冬日的枯草和光秃秃的树木。最后的积雪已经融化。他在路过的镇子为这辆破车加油,顺便一提,小镇是本州十六岁以下级别女子三百米短跑选手的家乡。为了让车子看上去不是那么破烂,他把车开进加油站的洗车房。车子洗干净之后,他惊讶地发现——尽管看起来不太可能,但它居然是白色的,而且上面还没有多少锈斑。之后,他继续开车前行。

天空蓝得不可思议,白色工业废气从工厂的烟囱里冒出来,滞留在天空中,仿佛一幅摄影作品。一只鹰从枯树上腾空而起,冲着他的方向飞过来,翅膀在阳光下缓缓扇动,仿佛一系列静态的摄影照片。

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在朝东圣路易斯的方向行驶。他想换一条路,结果却发现驶进当地工业区内一个显然是红灯区的地方。十八轮重型货运卡车和重型设备纷纷停在样子像临时仓库的一排建筑物外面,建筑上面写着“24小时夜总会”,其中一个还挂着“本镇最佳秀场”的牌子。影子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开车。劳拉喜欢跳舞,不管是穿着衣服还是裸着身体(在几个特殊纪念日的晚上,她会从衣衫整齐一直跳到赤身裸体),他是多么喜欢看她跳舞啊。

他在一个叫红芽的镇子里吃午饭,一块三明治和一罐可乐,

他经过一个山谷,里面堆满了几千辆黄色推土机、拖拉机和履带车的残骸。估计这里是推土机的墓地,所有推土机都开来这里,死在这里。

他开车经过珀帕托普&12539;朗奇镇,经过切斯特镇(“大力水手”的家乡)。他注意到两边的建筑开始出现了前门廊柱。有了白色的廊柱,即使是最破烂、最小的房子,也极力在外人面前显出辉煌府邸的模样。他还经过一条很大的、泥土颜色的河,看到路标上的河流名称,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那条河居然就叫“大泥河”。他看见三棵在冬季枯死的树,树身缠绕着棕色的野葛,把树勒成奇怪的、好像是人的形状。乍看上去就像巫婆,三个弯腰驼背的干瘪老太婆,正为他预测未来。

他沿着密西西比河驱车向前。影子没有见过尼罗河,此时,下午时分的昏暗阳光洒在这条宽阔的棕色河面上,让他想到尼罗河流域的泥泞地带。不是今天的尼罗河,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如同古埃及的动脉一样流淌的尼罗河,两岸是长满纸莎草的沼泽地,那是眼镜蛇、豺狗和野牛的家&8943;&8943;

一块路牌指出底比斯的方向。

那条路比他所在的大路高出十二英尺,他只好开车经过沼泽地绕过去。周围都是灌木丛,群鸟在天空中来来回回飞翔搜寻,像天空背景上的无数小黑点,正在进行某种令人绝望的布朗运动 [15] 。

下午晚些时候,太阳开始西沉,精灵般的微弱光芒照耀整个世界。这是一种厚重、暖和、奶油蛋羹颜色的光线,让整个世界染上一抹超凡脱俗的不真实感。在这种光线沐浴下,影子经过一块路牌,告诉他“欢迎来到历史名城开罗”。他从桥下驶过,发现来到一个小小的港口镇。开罗市议会是一栋宏伟的建筑,更宏伟的是海关大楼,形状看上去像是新鲜出炉的巨型饼干,被晚霞染上一层糖浆似的金色。

他把车子停在路旁,走到河边堤岸,弄不清自己凝视的是俄亥俄河还是密西西比河。一只褐色小猫在建筑后面的垃圾桶旁边嗅边跳,黄昏的光线甚至让垃圾堆也显得有些魔幻。

孤独的海鸥沿着河岸飞行。一个小女孩站在河岸边的人行道上,距离他大约十英尺远。她脚穿旧网球鞋,身穿一件当作长裙的男式灰色羊毛衣,正用六岁女孩严肃而忧郁的眼神看着他。她的头发又黑又直,长长地垂下来,皮肤和河水一样是褐色的。

他冲她微笑,可她却挑战般地瞪着他。

水边传来一声尖叫和一声哀号。那只褐色小猫挨了一枪似的,突然从一只满溢出来的垃圾桶旁跳开,它被一只长嘴巴的黑狗追逐,猛地钻进一辆汽车底下。

“嗨,”影子冲小女孩打招呼,“你听说过消失魔粉吗?”

她犹豫着,然后摇摇脑袋。

“好了,”影子说,“看这里。”影子用左手掏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举起来展示给她看,然后让硬币弹起旋转,做出把硬币投到右手里的假动作,接着右手紧紧握住,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把右手伸到女孩面前。“现在,”他说,“我就要从口袋里拿出消失魔粉&8943;&8943;”他左手伸到衣服里面贴胸的口袋,同时把硬币留在那里,“&8943;&8943;把魔粉撒到握着硬币的手上&8943;&8943;”他假装撒了魔粉,“&8943;&8943;看,硬币已经消失了。”他张开右手,里面空无一物,为了增加惊奇效果,他还张开左手,里面也是空无一物。

小女孩还是呆呆地瞪着。

影子耸耸肩,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一只手拿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一只手拿了一张折叠起来的五美元纸币。他准备把它们凭空变出来,再把这五美元给小女孩。看她的模样,她太需要钱了。“嗨,”他说,“我们来新观众了。”

黑狗和褐色小猫也在看他的表演,它们站在小女孩身边,专心地凝视着他。狗硕大的耳朵向上竖立着,有一种滑稽可笑的警觉神情。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长得像鹤的长脖子男人也沿着人行道朝这边走来,他左右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影子不知道他是不是狗的主人。

“你觉得怎么样?”影子问那只狗,想让小女孩放轻松些,“很棒吧?”

黑狗舔舔长嘴巴,然后开始说话,声音低沉干涩。“我看过一次魔术大师哈里&12539;胡迪尼 [16] 的表演。相信我吧,伙计,你可比不上哈里&12539;胡迪尼。”

小女孩看了一眼动物们,然后又抬头看了一眼影子,接着转身逃掉了。她的脚踢在人行道上砰砰直响,仿佛地狱里的妖怪正在后面追赶她。两只动物看着她逃开,长得像鹤的男人走到狗身边,弯腰抓抓它尖耸的耳朵。

“得了吧,”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对狗说,“不过是硬币小戏法,又不是在表演水下逃脱魔术,怎么和哈里&12539;胡迪尼比。”

“现在不是,”狗说,“但他将来会表演的。”夕阳的金色光线消失了,暮色灰蒙蒙的。

影子把硬币和纸币都放回口袋。“好了,”他说,“你们两位哪位是杰奎尔?”

“用用你自个儿的眼睛吧。”长嘴巴黑狗说,“这边走。”它跟在戴金丝边眼镜男人的背后,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开。影子犹豫片刻,跟上他们。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们走到一栋位于一排木板房子中间的巨大旧建筑前,门旁的牌子上写着“艾比斯和杰奎尔,家族经营殡仪馆,始自1863年”。

“我是艾比斯先生,”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说,“我想我应该请你吃顿晚饭,至于我这位朋友,他还有些工作要做。”

美国某处

纽约这个城市把萨立姆吓坏了,他用双手紧紧保护着自己的样品箱子,把它搂在胸前。他很害怕黑人,害怕他们瞪着他看的样子。他还害怕犹太人,他们全身上下都是黑色,戴着帽子,留着胡须和一缕鬈发。犹太人可以通过衣着打扮辨别,还有很多他分辨不出是什么种族的人。他害怕熙熙攘攘的人流,所有不同外貌、不同种族的人,都从他们高高的、肮脏的大厦中涌出来,拥挤在人行道上。他还害怕车辆发出的喧嚣吵闹声。他甚至对空气都感到害怕,闻上去又污浊又香甜,和阿曼 [17] 的空气味道完全不同。

萨立姆在美国纽约已经待了一周,每天他都要上门拜访两到三家不同的客户,打开他的样品箱,给他们展示铜制的小装饰品和小摆设,包括各种各样的戒指、瓶瓶罐罐和迷你手电筒,还有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和埃菲尔铁塔的模型,全都闪烁着铜的金属光泽。每天晚上他都要写一份传真,发给家乡马斯喀特的姐夫福劳德,告诉他这一天他没有获得任何订单,或者,在某一个令人高兴的日子里,他获得几份订单。(但是,萨立姆痛苦地意识到,订单的利润甚至远远不够支付他的机票和旅馆账单。)

因为萨立姆无法理解的某些原因,他姐夫的生意合作伙伴帮他预订了纽约42街的派拉蒙酒店。那家酒店让他晕头转向,让他感到幽闭恐惧症,而且非常昂贵,与他完全格格不入。

福劳德是他姐姐的丈夫,他不是很有钱,但是一家小装饰品工厂的合伙人。工厂生产各种铜制的小玩意儿,胸针、戒指、手镯和雕像,所有产品都是出口的,出口到其他阿拉伯国家、欧洲和美国。

萨立姆为福劳德工作六个月了,福劳德有点儿吓到他了,传真上的语气越来越难听。晚上,萨立姆坐在酒店房间里,诵读可兰经,安慰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他待在这个陌生世界的时间毕竟是有限的。

他姐夫给了他一千美元,用来支付旅途中的各种费用。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钱时,他觉得简直就是一笔巨款,但花钱的速度比萨立姆想象的还要快。当抵达纽约时,因为害怕被人看作贫穷的阿拉伯人,他给每个人都塞小费,给遇到的每个人都多付账单。后来他意识到,别人占了他的便宜,可能还在背后笑话他,于是就完全停止付小费了。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地铁时,他迷路了。他分不清方向,甚至错过和客户的约会。现在,他迫不得已时就搭乘出租车,其余时候走路。他蹒跚着走进暖气过热的办公室,脸被外面的寒冷空气冻得发麻,外套里面却在汗流不止,脚上的鞋子沾满泥泞。当凛冽的寒风沿着大道吹过来时(在纽约,大道是从北到南,而大街则从西到东,就是这么简单,因此萨立姆很容易就知道朝拜麦加应该朝哪个方向),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冷得要命,仿佛被鞭子抽打一样。

他从来不在酒店里吃东西(酒店的住宿费用是福劳德的生意合伙人出的,吃饭费用必须由他自己支付),他在外面卖三明治的小店和其他小食品店里买吃的,藏在外套底下偷偷带进酒店。这样过了几天之后,他才发现根本没有人管。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携带装满食物的袋子走进昏暗的电梯很不自在。萨立姆总是不得不弯下腰,眯着眼睛寻找电梯楼层按键,按下他住的那一层,然后回到他住的那间小小的白色房间。

萨立姆感到很不安。这天早晨醒来后收到的传真很简短,却充满严厉斥责和失望:上面说萨立姆让他们大家都失望了——他的姐姐、福劳德、福劳德的生意合伙人,连阿曼苏丹和整个阿拉伯世界都因为他而失望了。除非他能获得订单,否则福劳德不会再认为他有义务继续雇佣萨立姆。他们大家全都指望他了。他的酒店账单实在太昂贵。萨立姆到底在怎么浪费他们的钱?非要奢侈得像住在美国的苏丹国王不可吗?萨立姆在他的房间里看完传真(他的房间总是太闷热,所以他昨天晚上打开一扇窗,结果现在又感觉太冷了),然后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凝固成彻底的忧愁和苦恼。

之后,萨立姆步行去市区。他紧紧抓着样品箱,仿佛里面装满钻石和红宝石。他顶着寒风一条街区一条街区地艰难跋涉,一直走到百老汇和十九街交口处,找到位于一家自助洗衣店上面的矮矮的建筑。他沿着楼梯走到四楼,来到潘氏环球进口公司门前。

办公室里肮脏阴暗,但是他知道,潘氏环球公司控制了几乎一半从远东进口美国的装饰纪念品的份额。只要从潘氏环球公司得到真正的订单,一份大订单,就可以补偿萨立姆这次旅程的全部费用。这是决定成败与否的关键。萨立姆在办公室外间一张很不舒服的木头椅子上坐下来,把样品箱平放在大腿上,看着坐在前台后面的中年女人。她的头发染成太过鲜艳的红色,正不停地用一张又一张舒洁纸巾擤鼻子,擤完后再擦一下,然后才把纸巾丢进垃圾篓。

他是上午十点三十分到达办公室的,比约定时间早了半个小时。他坐在那里,脸色有些发红,全身微微颤抖着,他担心自己可能发烧了。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

萨立姆看了看手表,清清喉咙。

坐在前台后面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什么事?”她问,但说的声音有点像“舍么四”。

“现在已经十一点三十五分了。”萨立姆提醒她。

女人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是,”她说,“我知道。”

“我约定的会面时间是十一点。”萨立姆说着,露出安抚的微笑。

“布兰丁先生知道你来了。”她用责备的口吻说。(“布拉丁先身字道你来了。”)

萨立姆从桌上拿起一份过期的《纽约邮报》。他的英语阅读水平跟口语差不多,他艰难地看着上面的文章,仿佛在做填字游戏。他继续等待着,这个胖乎乎的年轻人,眼神如同受过伤的小狗,目光不时地在自己的手表、报纸和墙上的钟表之间移动着。

十二点三十分,几个人从里面的办公室走出来。他们说话声音很大,用美国英语含糊不清地快速交谈着。他们中有一个身材高大、挺着啤酒肚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雪茄,出来时瞥了萨立姆一眼。他告诉前台的女人应该试试柠檬汁,还有补充锌元素,他姐姐发誓说维生素c和锌可以保持健康。她向他保证说自己会试试的,然后递给他几个信封。他把信封装进口袋里,和其他几个人一起走出去。他们的笑声一直到楼梯间才消失。

已经下午一点了。前台后面的女人打开抽屉,取出褐色纸袋,从里面掏出一块三明治、一个苹果和一盒牛奶。她还掏出一小塑料瓶鲜榨橙汁。

“对不起,”萨立姆说,“能否麻烦你打电话给布兰丁先生,说我还在这里等着他?”

她抬头看他,仿佛很惊讶他居然还在这里,好像过去的两个半小时内没有和他相距五英尺距离坐着。“他在吃午饭。”她说。(他在次午饭。)

萨立姆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布兰丁就是刚才那个叼着没点燃的雪茄的人。“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耸肩,咬了一口三明治。“今天他很忙,还有很多约会。”她说。(基天他很绵,还有很多邀会。)

“等他回来,还会见我吗?”萨立姆接着问。

她耸耸肩,又开始擤鼻子。

萨立姆很饿,饥饿感不断增强,同时增加的还有挫败感和孤立无助的感觉。

下午三点的时候,女人看了他一眼说;“他补会肥来了。”

“什么?”

“布拉丁先身,他今天补会肥来了。”

“那我可以约明天的时间吗?”

她擦拭一下鼻子。“你必须打电发,打电发约丝间。”

“我明白了。”萨立姆说着,露出微笑。在他离开马斯喀特之前,福劳德曾经无数次告诉过他,在美国,作为一个推销员,脸上没有笑容就跟没有穿衣服一样无礼。“明天我会打电话预约的。”他说。然后他拿起样品箱,走下楼梯来到大街上。外面下着冰冷刺骨的雨雪。萨立姆凝视着通往位于46街酒店的那条长长的寒冷街道,样品箱实在太沉重了,他只好走到人行道边上,冲着从旁边经过的任何一辆黄色出租车挥手,也不管上面亮没亮着空车灯。所有出租车都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一辆出租车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加速,轮子开进水坑中,冰冷的泥水溅到他裤子和外套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一头往一辆笨重的出租车撞去。但他想到,他的姐夫只会关注样品箱的命运,而不是他本人的。除了他最爱的姐姐,也就是福劳德的妻子,没有人会为他感到悲伤(在他父母眼中,萨立姆总是那个令家人难堪的孩子。他的浪漫经历也总是很短暂,悄无声息就结束了)。再说,他怀疑这些车子的速度是否快到可以撞死他。

一辆车身上撞瘪一块的黄色出租车停在他身边,让他心怀感激地结束胡思乱想。萨立姆钻进车里。

后座用灰色的胶带修补过,车厢里的隔离栅栏上贴着警告,提醒他不要抽烟,还告诉他到不同的机场去要付多少钱。录音机里,某个著名的、但他从来没听过的明星的声音告诉他系好安全带。

“请到派拉蒙酒店。”他告诉司机地址。

出租车司机哼一声,发动车子离开路边,汇入车流。他没刮胡子,穿着一件很厚的灰色毛衣,戴着黑色墨镜。外面是阴天,夜晚即将降临,萨立姆不知道司机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雨刷把外面的街景模糊成一团灰色的脏污光影。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辆货车,从他们面前冲过,出租车司机吐出一串阿拉伯语,以先知胡子的名义诅咒对方。

萨立姆盯着车子仪表盘前的司机名牌,但从上面看不出来什么。“你开出租车多久了,我的朋友?”他用阿拉伯语问那个男人。

“十年了,”司机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你从哪里来?”

“马斯喀特,”萨立姆说,“阿曼。”

“你从阿曼来呀。我也在阿曼待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听说过一个叫‘尤巴’的城市吗?”出租车司机问。

“当然听说过,”萨立姆说,“失落的群塔之城。他们在沙漠中发掘出它的遗址,大约是五年前,或者十年前。我记不太清了。你跟探险队挖掘过遗址?”

“差不多吧。是个相当不错的城市。”出租车司机说,“大多数夜晚都会有三四千人在那里宿营搭帐篷。每一个旅行者都会在尤巴休息,演奏起音乐,美酒如水一样流淌,水如清泉一样,源源不断流淌。正因为水源,那个城市才存在。”

“我也这么听说过。”萨立姆说,“但它最后毁灭了,大约在一千年前,还是两千年前?”

出租车司机没有说话。他们在红灯前停下。交通灯转为绿色时,司机却没有启动车子,后面立刻传来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萨立姆犹豫了一下,然后透过隔离栅栏上的缝隙,碰了碰司机的肩膀。那人的头立刻仰起来,发动汽车,一脚踩下油门,蹒跚着冲进车流。

“该死的,该死该死。”他用英语咒骂着。

“你一定很疲劳了,我的朋友。”萨立姆安慰说。

“我已经连续开着这辆被安拉遗忘的出租车三十个小时了。”司机说,“实在太久了。在那之前,我只睡了五个小时,再之前,我连续开车十四个小时。圣诞节前人手非常不足。”

“我希望你赚了不少的钱。”萨立姆说。

司机叹口气。“并不多。今天早晨,我开车送人从51街到机场,到了那里,他居然直接跑进机场,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五十美元的车钱没了,我还得自己付回来的过路费。”

萨立姆同情地点点头。“我今天也不得不浪费时间等着会见一个根本不想见我的人。我姐夫恨我。我在美国已经一周了,除了浪费钱一事无成,什么产品也没卖出去。”

“你卖什么东西?”

“一堆垃圾。”萨立姆说,“不值钱的便宜货和小玩意儿,还有旅游装饰品。讨厌、廉价、愚蠢、难看的一堆垃圾货。”

“你卖垃圾?”

“是的。”萨立姆说着,惊恐地发现他居然把姐夫的样品的真相说了出来。

“他们并不打算买?”

“不买。”

“真奇怪。你看看这些商店,他们专卖垃圾。”

萨立姆有些紧张地笑起来。

一辆货车停在他们前面的街上,一个红脸膛警察站在车子前面,挥手叫嚷着,指挥他们从旁边最近的一条大街走。

“我们先绕道第八大道,然后从那条路过去。”出租车司机说。他们开到那条街上,结果那里的交通完全堵塞了。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连成一片,没有任何车子能移动。

司机在他的座位里摇晃着,他的下巴开始慢慢垂到胸前,一次,两次,三次,然后他就开始轻轻地打起呼噜来。萨立姆伸手推醒那人,希望这是正确的选择。摇晃他的肩膀时,司机动了一下,萨立姆的手触到那人的脸上,把那人的墨镜碰落到大腿上。

出租车司机睁开眼睛,找到黑色的塑料墨镜,重新戴上。太迟了,萨立姆已经看到他的眼睛。

轿车在雨中缓缓向前移动着。计价表上的数字不断在增加。

“你要杀死我吗?”萨立姆问。

出租车司机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萨立姆在后视镜中观察他的脸色。

“不会。”司机回答说。

车子再次停下。雨水纷纷击打在车厢顶上。

萨立姆开始说话。“我祖母发誓说在某天傍晚,她见过一个伊夫里特 [18] ,就在沙漠边缘上。我们都告诉她,那不过是沙暴,是一阵风,但是她坚持说看到了。她看到了它的脸,还有它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样,是燃烧的火焰。”

司机微笑起来,但他的双眼依然隐藏在黑色的塑料墨镜后面,所以萨立姆无法分辨那个微笑中有没有真正的笑意。“祖母们也来过这里。”他说。

“纽约有很多神怪吗?”萨立姆问。

“不多,我们人数很少。”

“世上有天使,也有安拉用泥土捏出来的人类,还有诞生于火焰的神怪。”萨立姆说。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们神怪的事,”司机说,“他们认为我们可以帮助凡人实现愿望。真有这种本事的话,你认为我还会开出租车维生吗?”

“我不明白。”

出租车司机看上去有些悲伤,当他开口说话时,萨立姆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脸,凝视着伊夫里特黑色的嘴唇。

“人们相信我们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为什么他们会相信那个?我住在布鲁克林区一个臭烘烘的房间里,我开这辆出租车,只要有钱,随便哪个臭气熏天的混蛋都可以坐我的车,还有人连钱都不给。我把他们送到他们要去的地方,有时候他们会给小费,有时候他们只是按计程表上的价格给钱。”他的下唇哆嗦起来。这个伊夫里特似乎已经快到精神崩溃的边缘。“有一次,有个人居然在后座上大便,还车给公司前,我不得不亲手擦洗干净。他怎么可以那么做?我不得不清理干净座位上的那泡稀屎。那应该吗?”

萨立姆伸出手,拍拍伊夫里特的肩膀。通过毛衣,他感受到他结实的肉体。伊夫里特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放在萨立姆的手上,就这样静默了一阵。

这时,萨立姆想起了沙漠:在他的想象中,红色沙子卷起了沙尘暴,无数猩红色的丝绸帐篷围绕着失落的城市尤巴。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飞翔翻涌着。

他们开到了第八大道。

“坚守传统的老一辈人相信我们的存在。他们不会冲着洞穴小便,因为先知告诉他们洞穴中住着神怪。他们知道如果偷听天使的谈话,天使会向他们投掷燃烧的星星。但即使是老一辈人,来到这个国家之后,也距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了。在老家,我哪用开什么见鬼的出租车。”

“我很难过。”萨立姆说。

“这是个艰难的时代,”司机说,“风暴就要来了。我被吓坏了。只要能离开这里,我什么都愿意做。”

之后,车子开到酒店门前这段时间里,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萨立姆下车时给了伊夫里特一张二十美元钞票,告诉他不用找了。然后,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勇气,他把自己的房间号码告诉他。出租车司机什么都没说。一个年轻女人钻进出租车后座,车子驶回寒冷和大雨中。

晚上六点钟的时候,萨立姆还没有写好给姐夫的传真。他冒雨走出去,给自己买了当作晚餐的烤肉串和炸薯条。只过了一周,但他已经感觉自己在纽约这个地方变得更胖、更圆、更松软了。

回到酒店时,他惊讶地看到出租车司机站在前台,双手插在口袋里等他,眼睛盯着架子上的黑白明信片。看见萨立姆,他有点不太自然地笑起来。“我给你房间打电话,”他说,“没有人接。所以我想我应该等你一会儿。”

萨立姆也笑起来,碰了下那人的胳膊。“我就在这里。”他说。

他们一起走进昏暗的、闪着绿灯的电梯,手拉着手,一直升到十五楼。伊夫里特问他能否使用浴室。“我觉得很脏。”他解释说。萨立姆点头同意了。他坐在几乎占据这个白色小房间大部分空间的床上,听着浴室里淋浴的水声。萨立姆脱下鞋子、袜子,脱光所有衣服。

出租车司机从浴室走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只在腰上围了一块浴巾。他没有戴墨镜,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他的眼睛燃烧着猩红色的火焰。

萨立姆眨眨眼,忍住眼泪。“真希望你也能看到我看到的景象。”他说。

“我不会帮别人实现愿望。”伊夫里特低语。他丢下浴巾,轻柔地,但也是不可抵抗地,将萨立姆推倒在床上。

一个小时甚至更久之后,伊夫里特终于达到高潮,在萨立姆嘴里射了出来。这段时间里萨立姆曾两次达到高潮。神怪的精液味道很怪,非常灼热,在萨立姆的喉咙里燃烧。

萨立姆进浴室漱口,他出来时,出租车司机已经躺在白色床上睡着了,安详地打着鼾。萨立姆爬到床上贴着他躺下,紧紧拥抱着伊夫里特,想在他肌肤上感受沙漠的气息。

即将入睡之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写传真发给福劳德,心里感到一股罪恶感。在他内心深处,他感觉空虚而孤单,他伸手握住伊夫里特肿胀的阴茎,安心地睡着了。

他们两个同时醒来,再次拥抱在一起做爱。有一刻,萨立姆意识到自己在哭。伊夫里特用灼热的嘴唇把他的眼泪轻轻吻干。“你的真名是什么?”萨立姆问出租车司机。

“我的驾驶证上有一个名字,但不是我的真名。”伊夫里特回答说。

之后,萨立姆不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结束做爱、什么时候沉入梦乡。

当萨立姆醒来时,冰冷的阳光照进这间白色房间。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发现他的样品箱也不见了,所有的瓶瓶罐罐、戒指、装饰用的铜手电筒,全都不见了。除此之外,消失的还有他的西装、钱包、护照和回阿曼的机票。

他只找到抛在地上的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还有一件灰色毛衣。在衣服底下,他找到了一张驾照,上面的名字是艾伯拉罕&12539;本&12539;艾里姆,还有同名的出租车准驾证。他还找到一串钥匙,上面挂着一个小纸条,用英文写着一个地址。驾驶执照和准驾证上的照片并不很像萨立姆,也不像伊夫里特。

电话铃声响起,是前台打来的,通知说萨立姆本人已经结账离开酒店,请他的客人朋友尽快离开,以方便清洁房间,留待后面的客人入住。

“我不会帮别人实现愿望。”萨立姆说,这句话仿佛自己成型,从他嘴里吐出来。

他穿上衣服时候,感觉有些奇怪,脑袋轻飘飘的。

纽约的道路其实很简单:所有的大道都是从北到南,而所有的大街都是从西到东。有什么困难的?他自问。

他把出租车钥匙抛起来,然后接住,戴上从口袋里找到的塑料墨镜。他离开酒店,出去找他的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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