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里,但究竟是哪儿,又是怎么(2/2)
而且,帕科,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一点我要把它留到最后再写,这是最难写的部分,是一场叛乱,一种对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的憎恶。你想象一下,我从不相信你会在地狱里,如果我们能就此谈谈心,那我们俩一定会觉得这想法很滑稽。可这里面总该有个原因,不是吗,你应该问问自己,为什么你还活着,既然你一定会死去,既然克劳迪奥还会再来找我,既然刚才我还想顺着里瓦达维亚大街的楼梯跑到你的房间里去,找见那个病怏怏的你,找见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有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的你,找见咧开苍白干裂的嘴唇冲我微笑的你,找见向我伸出薄得像一张纸似的轻飘飘的手的你。还有你说话的声音,帕科,我那么熟悉的声音,虚弱地吐出一句问候或是一个玩笑。当然,你不可能在里瓦达维亚大街的家中,我人在日内瓦,也不可能登上你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家中的楼梯,这就是做梦的好处,每次醒来,所有的形象就都化为乌有,只有你会留在这边,你不是一场梦,你只是在一个又一个的梦境里等候我,就像人们会在车站或是咖啡馆里约会那样,它的另外一个好处几乎已经被我们遗忘,现在开始发挥作用了。
怎么说呢,怎么才能继续下去呢,把理性打得粉碎,一遍遍地说这不仅仅是一场梦,说既然我在梦里看见他,就像看见我认识的其他任何一个死人一样,那是因为他不一样,里面也好,外面也好,他就在那里,他活着,尽管
我见到的他,我听说的他:疾病缠身,三十一年来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的样子;现在的他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样
你不是又生病了吗,你不是又要死了吗,怎么活过来了?等你死的时候,帕科,我们俩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会知道你已经死了吗?我会做梦吗?只有在梦里我才能见到你,我们会再一次将你埋葬吗?然后呢,等我不再做梦了,我能知道你确确实实是死了吗?因为好多年以来,帕科,你就活在我能遇见你的地方,只是你的生命没了价值,凋零了,这一回你病的时间比以前要长得多,一病就是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不是在巴黎,就是在基多或日内瓦,这时克劳迪奥会过来拥抱我,克劳迪奥那么年轻,那么幼小,他趴在我的肩头静静地哭泣,告诉我你身体不好,让我上楼去看看你,有时候这地方会是一家咖啡馆,可几乎总得爬上楼房里窄窄的楼梯,那座楼现在已经被推倒了,一年前,我坐在出租车上,经过第十一街的时候,我看到了那片街区,我知道那座楼已经没有了,那里已经变了模样,那扇大门和那条窄窄的楼梯都不见了,原来它是通向二楼的,通向那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和发黄的墙壁的房间,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我又想起来了,得去看看你,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碰见你,即使见不到你至少能知道你身在何方,这种事从来没个结局,无头无尾,我只要一睡着,无论是以后在办公室里,还是现在坐在这里打字,你都活着,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你活着,是因为什么呢,帕科,你就在那里,可究竟是哪里,是在哪里,又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风可以作证,一小堆一小堆的灰烬可以作证,铁证如山;最不济还可以用话语来作证,用一堆云山雾罩毫无用处的话语,用一些还未曾阅读就先贴上的标签,一锤定音的标签
邻国领土的概念,隔壁房间的概念;隔壁时间的概念,都是,也都不是,在非此即彼的缝隙间藏身是最容易不过的了。就好像一切都取决于我,取决于从一个表情一次变化之中得到的什么简单密码,但我知道这不可能,我也是被生命禁锢在我自己当中,我来到了边缘,只是
换一种说法,坚持:哪怕只是为了一线希望,去寻找一家深更半夜的实验室,寻找一种谁也不会相信的炼金术,变形
要让我去到远方,走别人为了寻找他们的死人走过的路,不管是去找信仰、找蘑菇还是去找那些形而上的理论,我都不在行。我知道你并没有死,就像我知道三条腿的桌子没什么用;世上有高瞻远瞩的智者,可我不会去向他们求教,因为他们自有一套法则,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傻瓜。我只能立足于我知道的东西,走自己的路,就像你也在走你自己的路一样,只不过你在这条路上显得小小的,病怏怏的,你一点都没来麻烦我,什么都没向我要,但正因为我知道你还活着,你也在一定意义上依赖我,但虽然你早已不属于这片区域,这链条上有一个环,还把你和它联系在一起,支撑着你,天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有时是你需要我,这时克劳迪奥就会出现,或者我就会突然遇见你,不是在我们曾经一起打过台球的咖啡馆里,就是在楼上的房间里,我们曾在那里一起听拉威尔的唱片,阅读费德里科或是里尔克的书,知道你还活着使我感到一阵眼花缭乱的狂喜,它远远强过你那苍白的面孔和冰冷无力的手留给我的印象;因为在见到你的梦里,我不会像看见阿尔弗雷多或胡安·卡洛斯时那样自欺欺人,这次的狂喜不一样,它不是那种醒来之后满脑子的沮丧,明白不过是黄粱一梦,我醒来的时候你还在,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我看不见你了,我知道你还活着,就在那里,你就在这片土地上,而不是在什么天国或令人作呕的净界;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这狂喜没有消失,它就在这里,它和我看见你病得这么厉害的伤心一点儿也不矛盾,它就是希望所在。帕科,我之所以把这些写下来,是因为我还满怀希望,就算每次都是老样子,通向你房间的楼梯没有变样,我们在咖啡馆打台球的时候两次连击之间你总会告诉我,说你生病了,不过快要好了,一面还会装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来哄骗我,还希望事情能变个样子,希望克劳迪奥不要再来找我,哭哭啼啼地抱着我,求我来看看你。
哪怕只是为了能在他死去的时候再一次待在他身边,就像十月里的那个晚上,身边有几个朋友,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冷冰冰的电灯,最后注射的那针可拉明,袒露着的冰冷胸膛,一双眼睛睁得很大,最后还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哭着给他合上的
你要是看到我的这些文字,准会认为我在编瞎话。这都无所谓了,反正很久以来大家都把我真实的经历当成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当然,也有反过来的时候,把我想象出来的东西当成了我的真实经历。你瞧,我有时提到这个城市,在那里我从来没有碰见过帕科这个人,这城市隔一阵就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它就像是这么一个所在,在那里死亡可以被无限推迟,想寻找的东西总是模模糊糊,想约个人简直是痴心妄想。在这样的地方遇见帕科本应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我从来没有在那里遇见过他,而且我觉得也根本不可能遇见他。他有他自己的地盘,在他那个有条不紊的世界里,他就像是只猫,那里有里瓦达维亚大街上的房子,有带台球桌的咖啡馆,还有第十一街上的某个街角。也有这种可能吧,倘若我曾经在北方那座有许多拱廊还有一条小河的城市里遇见过他,我肯定会把他纳入我的寻找计划,纳入酒店里无穷无尽的房间,纳入沿水平方向移动的电梯,还有时不时袭来的捉摸不定的噩梦。那样一来,要想解释他的存在,想象他的存在就会变得容易一些,想象他存在于这样一种布景当中,不断修饰加工着自己的存在,再把它推进他的这场愚蠢游戏中去。可是帕科只活在自己的地盘里,他像一只孤独的猫,从他那纯而又纯毫无杂质的小天地里探出头来;凡是来找我的都是他的人,要么是克劳迪奥,要么是他的父亲,也有一两次是他的哥哥。每每在他家中或是在咖啡馆里碰见他,从他水盈盈的双眼中见识到死亡之后,我从梦中醒来,一切都在清醒时的电闪雷鸣中消失了,唯有他留了下来,在我刷牙的时候,在我出门前听新闻广播的时候,陪伴着我。这时的他已不再是梦里透过一丝不苟的双凸透镜看到的形象(灰外套,蓝领带,黑色乐福鞋),而是千真万确又不可思议地继续待在那里,忍受着痛苦。
连一点点荒唐的希望都没有,比方说知道他活得开开心心的,在一场棒球赛上看见他,还是那样对在俱乐部里跟他跳过舞的女孩子们一往情深
小小的灰色幼虫,小小灵魂 ,柔弱无依,毛毯下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猴,向我伸出一只傀儡般的手,这都是为了什么,又是因为什么
让你来亲身经历这一切,这我无论如何办不到。我为正在阅读这篇文章的你写下这些东西,是因为用这种办法可以打破障碍,如果你身边没有这样一只猫,也没有一个你曾经深爱过的死去的人,他们待的那个地方叫作“那里”,它的名字我已经没有耐心用纸笔写下来,那就让我用这种办法求求你,要找什么东西,最好还是到自己身上去找。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帕科,心想万一这篇东西或是别的什么能派上点用场,帮助他痊愈,或者干脆帮助他死亡,好让克劳迪奥别再来找我,或者直说了吧,让我最终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骗人的把戏,我只是在梦里见过帕科,还得让他明白为什么同样是抓住我的脚踝,他就比阿尔弗雷多、比我认识的其他死人要抓得紧一点。也许你此刻正在想这件事,难道你还有别的什么可想的吗,除非你也碰见过类似的人,反正从来没有人对我提起过这样的事情,我也希望你别遇见,我只是必须把这件事说出来,然后等待。把话说完我就上床睡觉,过着和大家一样的日子,尽量忘记帕科还在那里待着,忘记什么事都没有结束,因为明天,也可能是明年吧,我醒来的时候还会像现在一样知道帕科还活着,他呼唤过我,有求于我,而我却无能为力,因为他病了,快要死去。
[1] 古斯塔夫·梅林克(gtav yrk,1968-1932),奥地利作家,代表作《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