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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步亦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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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您在书里写的完全是两样的。这本书我读过,您看。我有您这本书,我知道。”

“书里写的是两样的,可这责任在您。罗梅洛给您母亲写的信不止这几封。您给我的那几封都是对您有利的,有利于维护罗梅洛的形象,当然也有利于维护您母亲的形象。我需要剩下的那些,现在就要。给我吧。”

“剩下的只有一封,”拉克尔·马尔克斯说,“可妈妈让我发过誓的,先生。”

“她把这封信保存下来没有烧掉,那只能说明它也没那么重要。把信给我,我付钱。”

“弗拉加先生,我把这封信给您可不是为了钱……”

“拿着,”弗拉加的话有些粗暴,“靠卖瓜果可挣不到这么多钱。”

看她在乐谱盒子里翻动纸张的时候,弗拉加心中暗想,他说得好像自己现在才明白,其实他从第一次来探访拉克尔·马尔克斯那天起就早已知道(可能程度上会有点不一样,可他的确早就知道)。知道了真相倒也没有让他太过吃惊,此刻他反倒可以回过头来问一问自己,比如为何他把第一次造访苏珊娜女儿的时间压缩得那么紧,又为何把罗梅洛那三封信当成是仅有的三封,没有再坚持一下,也没有提出给点什么回报,更没有去深挖拉克尔知道但却没有说出来的东西。“真荒唐,”他想,“当时我不可能知道因为罗梅洛的原因苏珊娜最终成了个妓女。”可为什么自己当时故意压缩了和拉克尔谈话的时间,得到了几张照片和三封信就心满意足了呢。“这就对了,我是事先就知道这一切的,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就知道了真相,写书的时候我心里一清二楚,说不定许多读者心里也都清楚,评论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切都是个弥天大谎,我们每一个人都深陷其中……”错误人人有份,他的份并不多,这是最容易的解决办法了。但这又是一个谎言:有错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

读这封信其实只是把文字与已有的印象叠加在一起,那些印象是弗拉加从另一个角度早已知晓的,就算有过疑虑,这封信也能做有力的证明。逻辑是不容辩驳的,面具一旦摘下,一个几近凶残的克劳迪奥·罗梅洛就从字里行间露出了真实面孔。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里,他把苏珊娜拖进了这种肮脏的行当,他在两段文字中毫不掩饰地提到了这点,给她留下了永久的沉默、冷漠和仇恨,并用讽刺挖苦和威胁恫吓种种手段把她推向深渊,这是他用整整两年时间一步一步精心准备的堕落深渊。这个人在两星期前兴致勃勃地写下这样的话:“我需要自己一个人度过长夜,我不会让你看见我流泪的。”结束的那段话暗含下流的低级趣味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像他这样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应该是能预见到的。另外就是一些劝告和各种挖苦话;如果苏珊娜胆敢再一次见他,他在轻浮的告别中还夹杂了赤裸裸的威胁。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弗拉加吃惊了,可他还是久久倚靠在火车的车窗上,手里拿着那封信,仿佛在他的内心有什么东西正竭力从一场难以忍受的漫长噩梦中惊醒。“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解释了。”他听见自己思索的声音。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伊蕾内·帕斯,《献给你双重意义的名字的颂歌》,克劳迪奥·罗梅洛的惨败。没有证据,也没有理由,然而弗拉加有把握确信,而且这种把握远不是一封信或一篇证言所能涵盖得了的。罗梅洛生命最后两年里的每一天,都在另一个人的记忆中——如果一定要把这叫作记忆的话——排列出来了。这个人坐在从皮拉尔镇开出的火车上,在其他乘客眼中,应该就是个喝苦艾酒喝高了的先生吧。下午四点,弗拉加下火车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载他去乡间别墅的马车上有点冷,还有一股臭皮子味儿。伊蕾内·帕斯那高傲的头颅里得隐藏着多少智慧呀,她那个世界得有多么久远的贵族传统才能使她毫不犹豫地拒绝呀。罗梅洛可以让一个可怜的女人着迷,但他绝没有长出像他在诗中所说的伊卡洛斯的翅膀。甚至都不用伊蕾内亲自出马,她的母亲或是她的兄弟姐妹们立刻就看透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居心不良,像这样的暴发户往往稍一得意便忘了自己的出身,必要的时候甚至会把对方抹消得干干净净(这种犯罪已经有个名字,叫作师范学院的苏珊娜·马尔克斯)。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微笑,拒绝一次邀请,回到庄园,用一用金钱这个利器,再有几个依令行事的男仆就足够了。像参加诗人葬礼这样的事情他们就犯不着操心了。

奥菲利亚在门廊上等候着。弗拉加对她说,自己得马上开始干活。他嘴上叼了根烟卷,双肩软软耷拉着,筋疲力尽地把头一天晚上已经开了个头的纸页摊在面前。他告诉自己:这件事再没有旁人知道。一切都和写《人生》以前一样,秘诀仍然掌握在他的手中。他微微一笑,开始写自己的演讲稿。过了许久他才发现,他在路上把罗梅洛的那封信给弄丢了。

时至今日,任何人都可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各家报馆的档案里读到有关国家大奖颁发仪式的评论。在那天的仪式上,豪尔赫·弗拉加存心引起了各方大佬的不安和愤怒,他在演讲席上就诗人克劳迪奥·罗梅洛的生平发表了一通胡言乱语。一位评论家说,抛开其他不说,弗拉加给人的印象是有点不正常(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真意不言而喻),因为有好几次他讲话的口吻都仿佛他就是罗梅洛本人;虽然他都立即予以纠正,但片刻之后,他就会再一次表现得荒唐离谱。还有一位记者指出,当时弗拉加手上拿着不多的几张纸,上面涂改得乱七八糟,而且他在整个演讲过程中几乎没有去看,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讲些什么,有些话他还没说出口,便自顾自地加以肯定或是否定。偌大的演讲厅里,人们本来是打算给他鼓掌喝彩的,他反倒在人群中引发了越来越大、到最后竟让观众忍无可忍的愤怒。一位编辑还披露说,在演讲快要结束、大部分人都在起哄声中纷纷退场时,弗拉加和霍维亚诺斯博士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论。这位编辑心情沉重地指出,霍维亚诺斯博士暗示道,这些亵渎了克劳迪奥·罗梅洛神圣回忆的言论是鲁莽无礼的,发言者必须展示确凿的证据,然而,演讲人只是耸了耸肩,又以手加额,仿佛在说那些证据只是出自他的想象。末了,他久久望着空中,一动不动,对吵吵嚷嚷地退场的人群无动于衷,对一小撮年轻人和寻开心的人挑衅性的掌声喝彩声也无动于衷,后一种人看起来是觉得这场异乎寻常的国家大奖授奖仪式特别有意思。

两个小时之后,弗拉加回到乡间别墅,奥菲利亚递给他一张长长的来电记录单,上面有外交部,还有他一个从不来往的兄弟。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名单,有几个下面划了线,还有几个名字都写错了。那张纸从他手里滑落下来,落在了地毯上。他没去捡那名单,而是径自上了楼,朝他的工作室走去。

过了好久,奥菲利亚听见他在工作室里踱步的声音。她上床躺下,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情。弗拉加踱过来踱过去,脚步声有一两次停了下来,好像站在写字台前查什么东西。一个小时后,她听见脚步声下了楼,走到卧室门前。无须睁开双眼,她感觉到一个躯体在她身旁仰面躺下来。一只手,冰凉冰凉的,握住了她的手。黑暗中,奥菲利亚吻了吻他的脸颊。

“我唯一弄不懂的,”弗拉加开了口,仿佛不是在同她说话,“就是为什么我等了那么长时间才明白,其实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有蠢人才说我是在故弄玄虚。我根本不是这样的人。起码在一个星期之前我还不是。”

“你要是能睡上一小觉。”奥菲利亚这样对他说。

“不,我得先把事情弄清楚。事情一共有两件:一个是我弄不懂的地方,一个是明天会怎么样、从今天下午开始会怎么样。我算是毁了,你明白,谁都不会原谅我的。我先是把一个偶像放进他们怀里,然后又把它炸得粉身碎骨。这事儿办得太蠢了,罗梅洛还会是二十年代最佳诗歌的作者。可偶像的两只脚不可能是用泥巴捏成的,到明天,我那帮可敬可佩的同行还会有诸如此类的一堆废话等着我呢。”

“可既然你一直认为你的责任就是讲出真相……”

“我不是认为,奥菲利亚。我这样做出来了,就这么回事。又或许是某个人替我这样做了。那个夜晚之后,突然间,我别无选择。那是我唯一能做的。”

“你当时不要那么着急就好了,”奥菲利亚怯生生地说道,“这么一下子当着……”

她本想说“当着部长的面”,话虽然没说出口,弗拉加却已经听得明明白白。他微微一笑,轻轻摸了摸她的手。慢慢地,像潮水开始退却的时刻,有些东西,虽然依旧不太清晰,却正在渐渐确切起来。奥菲利亚久久地陷入痛苦的沉默,在这寂静中,他双眼圆睁,注视着漆黑的夜。他永远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件世人皆知的事情自己却没能事先察觉,而他仍在否认其实自己也是个混蛋,和罗梅洛一样的混蛋。想把这些写成一本书,这念头本身就包含了种种目的:报复社会,投机取巧,要夺回被其他那些更加投机取巧的家伙剥夺了的应有荣誉。表面上看,《人生》无懈可击,它收集到了一切可能收集得到的素材,这使它有资格在书店的橱窗里占有一席之地。它每一个阶段的成功都经过章章节节、字字句句的精心准备。循序渐进当中,他将这些成就或讥诮或超然地逐一接受,其实也不过是若干卑鄙无耻的面具中的一种。在《人生》的封皮下面,已经暗藏了电台广播、电视宣传、电影吹嘘、国家大奖、到欧洲去担任外交使节,外加金钱和各种款待。只是谁也没有料到,有什么东西静静等待着,直到最后一刻猛然出手,使这台精心准备的机器崩溃。到底是什么情况,想之无益,感到恐惧或是觉得自己被鬼神附体也没有任何用处。

“我跟这个家伙毫无关系,”弗拉加双目紧闭,一遍遍地重复着,“我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奥菲利亚,可我确实跟这个家伙毫无关系。”

他能感觉到她在静静地流泪。

“可这样一来事情就更糟糕了。就好比是你皮肤下面有个地方长了个疮,开始好长时间看着什么事也没有,突然有一天它爆发出来,溅你一身脓血。每当我要做出选择,对那个家伙的行为举止做出判断的时候,我总是做出了相反的选择,也就是那家伙活着的时候一直想留给别人的印象。他一生的经历、他写的那些信、特别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死亡逐渐逼得他没了退路现出原形的时候,随便哪个人都不难从中得出正确的结论,可我却让他替我做出了选择。我是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事实,因为那个时候,奥菲利亚,那个时候罗梅洛就不是我需要的那副样子了,也不是他自己需要的样子,为了这个故事,为了……”

他没再说下去,可他的思绪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成形。此刻他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和克劳迪奥·罗梅洛简直成了一个人,而且绝非因为什么超自然的力量。他们俩是一场闹剧中的两兄弟,靠谎言闪电般暴发起家,又在闪电中轰然倒地。弗拉加的感觉简单明了:这世上要是有什么人最像他,那只能是克劳迪奥·罗梅洛,而无论是昨天的还是明天的罗梅洛,也只能是他弗拉加。一切就像他在那个遥远的九月里担心过的那样,他写下的其实就是一本经过巧妙伪装的自传。他心中暗自发笑,不由得想起写字台里还藏了把手枪。

还有件事情他一直也没有明白。奥菲利亚那句话到底是在那个时候说的,还是后来才讲的?“你今天对他们说出了真相,这才是最要紧的。”这一点他倒没有想到,也没来得及去回味一下当他面对众人侃侃而谈的奇妙一刻,那一张张原本或是源自钦佩、或是出于礼节的微笑面孔,一点一点地都变得眉头紧锁,露出轻蔑的神情,并且挥舞着手臂发出抗议。然而,在已经发生的这一切中,最要紧最实在的还不仅于此。他打破了种种假象,甩开了那些操纵这些假象的贪得无厌的家伙,他取得了货真价实的胜利,这一光荣时刻是谁也无法剥夺的。俯下身来抚摸奥菲利亚的秀发时,他觉得这女人仿佛成了苏珊娜·马尔克斯,在他的抚摸下,她得到了拯救,被挽留在他的身旁,而与此同时,什么国家大奖、欧洲任职、荣誉加身,都化身成了伊蕾内·帕斯。只要他还不甘心完全堕落成罗梅洛那样一个冒牌英雄,在书本上在广播剧里上蹿下跳,他就必须不为所动,避之唯恐不及。

夜色慢慢地降临,天空满是汹涌的繁星,失眠与无尽的孤寂之中,又有新的烦恼袭来。天一亮,就会有无数的电话打来,还有当天的报纸,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正适合整版的新闻。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什么都完了;可他转念一想,这念头太愚蠢了,只要稍稍想开一点,变通一点,他就可以大获全胜。一切就要看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怎么召开发布会了。只要他愿意,取消颁奖也好,外交部收回任命也好,都可以变成新闻,他的事迹会被翻译成各种文字,他也会一举名扬天下。当然,他也可以就这样一直躺在床上,闭门谢客,一连几个月把自己关在乡下的别墅里,继续埋头于先前的语言学研究,只联系最亲近的朋友。六个月之后,他就会被人遗忘,在名声榜上被某位愚蠢至极的记者替换下来。这两条路一样简单,一样明确。一切只取决于他怎样拿主意。其实主意早已拿定,但他还在漫无目的地思索,难以决断,不断为自己的选择找各种理由,直到曙光映亮窗扉,映亮熟睡中奥菲利亚的秀发,花园里的海红豆树映在窗上,先是一团朦胧,然后慢慢清晰,就像是某种未来渐渐凝结成当下,一点点坚实起来,成了日常的模样,被认同,被加强,定型在晨曦中。

[1] 安德烈·莫洛亚(andré aurois,1885—1967),法国小说家、传记作家,特别擅长文人传记,其传记作品情节生动,有小说情趣。

[2] 胡安·曼努埃尔·方吉奥(juan io,1911-1995),阿根廷赛车手,五次获得世界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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