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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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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得到张俭的消息是十一月底。来了个通知要小环把棉衣准备好,送到厂里。还要一双护膝。小环和多鹤讨论:“护膝干啥用?他没有老寒腿呀。”

其实小环没有特别绝望,哭过之后,她马上劝哭不出来只浑身打颤的多鹤:这年头谁家没有个被关起来的人?这楼上就有两个人被关了,又放出来了。她发现被关进去的人比关别人的人善良,她也发现关进去又放出来的人都有所长进,人品、做派都改进不少。

小环把一床棉絮重新弹了弹,给张俭做了一件暄乎乎的大袄,就像他在东北老家穿的。面子是深蓝的,领子上绣着张俭的名字,里子里绣了“春美”“张钢”“小环”“多鹤”的小字。她把棉袄和十个咸鸭蛋打成一个包袱,用张俭的自行车推到厂保卫科。

她搁下东西,找到了正在刻钢板的大孩张铁。

“你来干啥?”张铁问。

小环二话不说,揪起他一条胳膊便从椅子上拖起来。张铁“唉唉唉”地叫,小环拳头和脚都上来了。每次她来给张俭送东西,叫大孩带她去找小彭,大孩都拒绝。这次她例外,打一阵说不定能把姓彭的打出来。上来拉的人感觉这女人长了不止一双手一双脚,左边右边的人拉住她,她儿子肩上、屁股上照样不断地挨拳脚。

果然就把姓彭的打出来了。

“怎么在革委会办公楼里打人呢?”彭主任说。

“我打我儿子!等我喘口气,我还得打我孙子!”小环微肿的眼泡饱满一束光芒,向小彭横射过来。

“有话好说嘛。”小彭干巴巴地说。

小环拢拢头发,掏出一个铁质烟盒,打开,里面的烟丝一头是焦糊的,一看便知是从烟蒂里剥出来的。她又恢复抽烟袋锅了,她一面往烟锅里摁烟丝,一面大声宣讲起来。

“都听着,冤枉好人张俭的下流坯子们:我丈夫出事故那天夜里,小石本来上的是小夜班,他临时跟人调换成了大夜班。张俭是咋预谋的?那天夜里,厂里自己发电,电力不足,关了两盏大灯,从吊车上,咋看得清下头走的是猫是狗?你们别当咱老百姓都是傻子,咱也知道调查调查,咱也会找证人!”

小彭毫无表情地看着小环。小环一会儿一个媚笑,一会儿一个狞笑,一会儿一个冷笑,金牙的尖梢一明一暗。每个句子把所有人都含纳进去。句号总是小彭的鼻尖、额头、嘴唇、大大的喉结。人们顿时明白,让眼睛很大的人瞪着不叫瞪,让她这双小眼睛瞪了,那才叫一瞪瞪到穴位。

“这儿喊不了冤,我喊到市里,喊到省里!让毛主席听俺们喊冤去!”小环一边说,一边把烟灰磕在原来就很肮脏的走廊上。

“揭老底是个时髦事儿。咱也能成立个揭老底司令部!”小环说,眼睛在众多面孔上拉出一整条句子,句点仍是重重落在小彭脸上。“不是也有人也想搞汉奸恋爱,玩命追求日本婆儿吗?就是没追上,急红了眼,急得闹革命来了,当司令来啦!”

小彭眼光一散,马上被小环看见。众多面孔已经你看我我看你了,他们听出小环影射的是小彭,但直直地去看小彭总是难为情的。

“别想赖。你赖得掉,见不得人的地方长的记号呢,那可赖不掉!”小环是纯粹诈他。她看见小彭的脸色更差。真诈着了

人们开始哧哧地笑。小环觉得她的唱念做打收到叫好声了,角儿的精气神更加提了上来。

“我们是隐瞒了咱家小姨的身份,怎么着吧?不隐瞒她早就遭了你们这些人的老罪了。日本女人就该受你们祸害?解放军还优待俘虏、送日本人大烙饼吃呢!我把你们瞒住了,你们看看咋治我的罪,啊?我在家等着你们……”她走了几步,回过头,“彭主任,咱家又做了红豆糯米团子,你来啊,吃吃看,是不是比你以往吃的那些更甜!”

小环向楼梯口走,感觉她脊梁上一团冰冷,那是张铁厌恶的绝情的目光。她不在乎自己在儿子眼里做女小丑。她要让人知道,张家人不是一砣子肉,随他们宰割。小彭下刀的时候,心里也该打打鼓。

她走到厂部大楼的院子,看见一根铁丝上搭着一溜毛巾,一端印着“招待所”几个红字。红字剪下去还是挺好的毛巾。家里挣钱的人进了监狱,好几个月都吃寡饭,没有油盐酱醋,更吃不起荤。能顺手捞到什么就赶紧捞,缺毛巾的一天也不会远了。

她从铁丝下面钻过,怀里就抱着六块毛巾了。她一面飞快地走,一面飞快地折叠毛巾,又飞快地把它们压在她拢在袖口、架在胸前的胳膊下。窍门是千万别回头东张西望,假如有人看见你动作可疑,你东张西望也补救不了什么。她得无中生有、一分钱不花地吃、喝、穿、戴,这不容易,但费点事也办得到。夏天的时候,她出厂子大门可就不走正路了,沿着铁道走出去,两头都通田地,先拔一堆菱角秧子,再把偷捋的苋菜、钢管菜之类藏进去。田地旁边常常有水塘,里面都有野菱角,不走到跟前看不出她实际上是在采蔬菜,而好像是在散闲心采菱角。采够了蔬菜,她就用头巾把它们兜起来。四个角上露出菱角秧子。

多鹤的工作和张俭是同时丢的。家里有资格工作的,就剩了小环。她去过许多地方申请工作:冰棒厂、熟食厂、屠宰厂、酱油酿造厂,都让她等通知,却都不了了之。她之所以去这些工厂申请工作,因为这些地方都肥,稍稍一涮也涮得出油水。冰棒厂的油水是古巴糖,屠宰厂总有猪下水,熟食厂更不用说了。小环腰细,偷几节香肠,一扇猪肺,塞进腰里跟正常的腰身差不多粗。

小环推着自行车从钢厂往家走,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挎着一筐鸡蛋走来。她迎上去,仔细挑选鸡蛋,一边跟农家婆满嘴热乎话,叫她大妹子,说她好福相。农家婆婆嘎嘎直笑,说她都四十九了。小环心里一惊,心想她看上去至少已有六十三。挑了六个鸡蛋,小环一摸口袋,说她早上上班走得急,没带钱包,可惜了她花的这点挑鸡蛋的工夫!农家婆说生意不成交情在嘛,说不定以后还有缘见面。她正要挎着筐子离开,小环从衣服下拿出六条毛巾,上面印着红牡丹、臭虫血、“招待所。

“这都是好棉纱。你摸摸,厚吧?”

农家婆不明白小环的意思,手被她拿过去,摸了摸毛巾,赶紧答应:“厚,厚。”

“算咱老姐妹有缘,送你两条!”

农家婆更不懂她了,脸要笑不笑。

“比你们乡下供销社买的好多了,盖在枕头上,又进一回洞房似的!”小环把毛巾塞进她手里。

农家婆说怎么能无功受禄!小环说她工作的地方老是处理毛巾,稍微洗两水就处理了,不值什么,就是觉得攀个老姐妹不容易。小环说了就起身告别,走了两步,农家婆叫住她。既然攀老姐妹,也别一头热乎,她也得送小环点什么。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也不值什么,她说就把小环刚才挑的那六个鸡蛋做顺手礼吧。

“哎哟,那我不成了跟你换东西了吗?”

农家婆说换东西不正是礼尚往来吗?她把那六个大而光鲜的鸡蛋放在筐子外,催小环拿走。小环埋怨似的斜着眼、撅起嘴,一边慢吞吞蹲下。农家婆请她告诉她,毛巾上三个红字是说的什么。说的是“闹革命”,哎呀,那好那好,是时兴字

小环心想,自己眼力真好,上来就看出这是个一字不识的大文盲。回家的路上,她想那农家婆到了家,把枕巾铺到床上,别人告诉她那三个红字是“招待所”,她一定会想,原来那个老妹子也一个大字不识。

她用头巾兜着鸡蛋,系在车把上,步子迈得秀气之极。马路上尽是麻子坑,柏油早给车轮滚走、给人的鞋底踏走了。公路局也忙着革命。自行车不断蹦上蹦下,她觉得自己的心比蛋壳还脆还薄,得提着它走。她已经不记得家里多久没吃过鸡蛋了。张俭的工资停发后,她第一次下决心好好学会过日子。但存折上本来就不多的钱还是很快花完了。她觉得自己一拿到钱就是个蠢蛋,没钱的日子她反而过得特别聪明。她用张俭攒了多年的一堆新翻毛皮鞋、新工作服、线手套跟农民换米换面。工厂里多年以来发的劳保肥皂省了两纸箱,都干得开了裂。这年头肥皂紧缺,一箱子肥皂换的玉米面够吃两个月。

在所有东西卖完、换完之前,张俭的冤案就该昭雪了,要是没昭雪她也该找到工作了。路总不该走绝吧?连多鹤那个村子的人逃难逃得东南西北全是绝路了,还不是活出个多鹤来吗?她身边一辆辆自行车擦过,下班工人们出来了。远不像过去那样铁流破闸的大气魄,现在上班的人不到过去三分之二,一些人被看起来了,一些人在看别人。车子也都老了,在老了的路上“咣当当、咣当当”地走,一个坑蹦三蹦,声音破破烂烂。

她得不断地吆喝,让别人躲开她。六个鸡蛋能做六锅面卤子。田里有野黄花菜,正是吃的时节,跟鸡蛋花做卤子就过小年了。二孩可以闷声不响地吃三大碗。眼下只有他一个孩子,两个女人都半饿着尽他吃。张俭被押进去之前,大孩回家来拿他的被褥和衣服,活像一个走错了门的陌生人。他进了家就往屋里闯,两脚烂泥留了一溜黄颜色脚印。他后面还有两个陪他来的小青年。小环那时还不知道他铁了心要跟家里断绝关系,一见他的样儿就嚷嚷:小祖宗你怎么不脱鞋呀?他就像从来不知道这个家多年的规矩似的,大屋践踏完又去践踏小屋。多鹤低头看看过道的一串黄泥脚印,什么也不说,就去找袜子。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双雪白的、叠得平展无比的袜子,走到过道,张铁已经把自己的衣服翻出来了,翻了一地一床。

“你给我出来,把鞋脱了!”小环揪着他,把他拖到门口。两个陪大孩来的人见势不妙,退到了门外。

他坐在那张凳子上——张家人换鞋坐的那张矮腿长板凳。

“脱!”小环说。

“我不!”他身后的两个小青年站在打开的门口,向里张望。

“敢!”

“我不是没脱吗?我怎么不敢?”张铁把一只泥糊糊的鞋跷上来,跷成二郎腿,晃悠给小环看。

“那你就在那坐着。你往屋里走一步,试试!”小环顺手抄起笤帚。

“把我的被子褥子递给我!我稀罕进去?!”

“你要去哪儿?”

“外面!”

“你不跟我讲清楚,一根针也别想从家拿出去!”

“我自己拿!”

张铁刚从凳子上站起,小环的笤帚把子就举起来了。

“脱鞋。”笤帚把子敲敲他的脚。

“偏不!”

这时多鹤上来解围了。她走到大孩面前,膝盖一屈,跪得团团圆圆。她翘起其他的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满了泥的鞋带。小环正想说别伺候他,让他自己脱,张铁已经出脚了。那脚往回稍微一缩,“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鹤的胸口。

小环记得那天多鹤在衣服外面罩了条白围裙,头上戴了条白头巾。张铁的四十三码的回力球鞋底,马上印在白围裙上。张铁的红卫兵篮球队每半年发给他一双鞋,他平常舍不得穿,更别说下雨在泥水里穿了。多鹤的白围裙刚刚做好,从缝纫机上收了针脚,正戴着打算去厨房,张俭回来了。好像一切都为张铁的一脚准备好了。

她还记得多鹤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其实那个四十三码的鞋印挺浅挺淡的,但多鹤用手掸了几下。她已经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了,手还在掸那个鞋印子。

小环不记得的是她自己的反应。她的鸡毛掸子是不是打着张铁了,张铁护着自己的脸没有。她一点也记不清张铁怎么出的门。半小时后她才发现他什么也没拿。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多鹤总是含着胸。她一面劝她不必跟小畜牲一般见识,一面给她略微青紫的胸口揉白酒。

也就是那个上午,张俭被人从厂里带走了。

从张铁和张俭从家里消失之后,多鹤更安静了。小环发现她只要是独自一人时,就那样微微含着胸。好像接下去还有一脚不知什么时候踢过来,她已经在躲闪的途中。又好像那一脚留下的伤一直不愈,她必须小心地绕开那椎心的疼痛。不管怎样,只要多鹤以为没人看她、她可以放松无形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姿势。它让她一下上了好些岁数。

小环总想开导她:张俭纯属冤案,不会在里面蹲长的。但多鹤什么都不说。她还是只跟二孩说话,能说的也就是:吃多些,该换衣了,黑子洗过澡了,袜子补好了,胡琴拉得蛮好。

二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拉二胡。二孩像老二孩张俭,许多事等别人去发现。问二胡问紧了,他不耐烦地说:“少年宫学的呗!”

原来他在少年宫就开始学,一直在拉,只是没当着家长们拉罢了。二孩似乎也参加什么组织,叫宣传队。这是小环从他二胡琴盒上印的字发现的。小环怀疑二孩回家全是看黑子的面子,不然说不定也会像丫头和大孩那样,心里对这个家暗怀怨恨。

小环拿着鸡蛋回到家已经六点了。’楼上楼下都是菜下油锅的热闹。她们家的厨房今晚也能热闹热闹。小环进了门,多鹤又在擦地。

“别擦了。”小环说。

她停了一下,又“刷啦刷啦”擦起来。

“你不怕费力,我怕费水。水又不是不要钱!”

她又停了一下,再擦的时候声音不一样了,火辣辣的。意思小环明白,水也接到桶里了,难道把它白白泼出去不叫浪费钱?小环和多鹤眼下就是没好气地过日子,没好气地把一口好吃的推让给对方,没好气地劝对方多穿点衣服,别冻死。小环做好了打卤面,把桌子摆好,自己开始吃面条,对仍在擦地的多鹤说:“做好了还要喂你吗?冷了还得费煤火再热!”

多鹤把擦地板用过的水拎进了厕所,又洗了洗手,走到饭桌边,端起上面盖着鸡蛋花和黄花卤子的面条,走进了厨房。小环跟着站起来。多鹤在厨房里就含着胸,上了一大把岁数。她想找个空碗把面条拨出来,小环一看她那令人作痛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踏踏实实吃吧!那点猪大油,两个碗一捣腾,还不够往瓷上沾的!”

卧在厨房一角的黑子都听出小环的没好气来,白了她一眼。

门一响,二孩张钢进来了。他人沉默动作很响,脱鞋不坐凳子,一只脚蹬着空气,屁股靠着门,门被他靠得哐哐响。他的木拖板和别人一样厚薄、一样重量,走路却又急又响,满屋子跑“莲花落”。一般他回到家只讲两句话:“妈1小姨!”然后就要靠别人问他了,并且得反着问,问得他不得不反驳,问答进行得才不那么吃力。

“今儿我怎么听说你又在学校跟人摔上跤了?”小环问。

“没去学校啊!”

“那你出去到哪儿跟人摔跤的?”她把堆成小山似的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排练呢!都在礼堂里待着的。”

假如小环下一句问:“都排练什么呀?”他肯定懒得回答。所以小环说:“有啥好排的,就那几个老调调!”

“新歌!一个军代表写的。”

假如问他:“那什么时候演出啊?”他肯定又没话了。小环于是又拿出瞧不上他的口气,说:“老排什么呀,又没人看你们演出!”

“谁说的?我们下礼拜在市委大礼堂演,驻军首长都来看呢!”

小环用腿顶了一下多鹤的膝盖,多鹤目光也有了水分,在小环脸上闪闪,又在张钢脸上闪闪。她们也有很快乐的时刻,就像此刻。小环的意思已经传递给多鹤了:“你看,探听到这小子的秘密了吧?咱俩到市委礼堂看他的好戏去!”

吃完饭,张钢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

“你交饭钱呀?”小环笑嘻嘻地看着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他没说什么,直接去穿鞋子。

“下回偷钱多偷点儿,让人抓住也值!”小环说。

“宣传队的米饭能白吃,菜钱补助一天一毛二!”二孩怒发冲冠,冲黑子一招手,一竖一横两个黑影子从灯光昏暗的走道离去了。

多鹤不完全懂他的意思,看着小环。小环嘴张了一下,又作罢。还是不跟她翻译吧,何必弄得两个女人都于心不忍。顿顿吃白饭、省下菜钱养家活口的小男子汉张钢让小环一人愧痛就行了,别再拉上多鹤。可多鹤迟到的理解力赶上来了。她两眼失神,脸色羞愧,似乎在反省刚才不该吃那么一整碗面条,还竟然浇了一大勺卤子。

小环第二天一早挎着菜篮子来到自由市场。早上七点钟之前这里人最多。人越多对小环越有利。工人家属们上班前都是这时候买菜。小环的竹篮不大,却深,是一个木桶的形状。

有一年夏天,多鹤自己买了竹子,劈成篾,编了这个形状古怪的篮子。她手法又密又细,篮子装上大米都漏不出去,篮子底下搁了什么,外头也看不见。她扣了一个搪瓷大碗在篮子里。几乎每个买菜的人都这么做,万一碰上不要票的豆腐、肉馅什么的,临时找东西盛是来不及的。偶然碰上食品厂处理鸡蛋黄(也不知他们拿滋味大大次于蛋黄的蛋白派什么用场),一勺一勺舀着卖,没有碗可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什么也碰不上,买了毛豆或者豌豆或者蚕豆,也能边逛边剥,剥出的豆直接盛进碗里。小环晃晃悠悠地逛到一个卖鸡蛋的三轮车旁边。这是禽蛋公司的销售点,所有的蛋都不保证质量,常常有顾客在车子边上骂街,说昨天买回去的蛋在碗边上一磕,磕出一只垂死的小鸡或者小鸭来。碰上个好心情的营业员,他会教给你,把小鸡的肚皮撕开,里面还能倒出半勺即将转化成鸡下水的蛋黄。营业员常常气急败坏,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不把蛋对着光照照?所以禽蛋公司的销售点四周都是人,都拿着蛋,对着从芦席棚漏洞透进来的一束束光线,横过来竖过去地照。蛋多光线少,小环两个刀刃似的肩膀有用了,把人群挑开,直接走到芦席棚的破洞跟前,举着一个鸡蛋,让窟窿聚起的光一点不漏地落在蛋上。这时会有人叫唤:哎,那女的,怎么把老子的光给挡住了?!她会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这光是你家包下的!然后就免不了一场舌战。小环一边舌战一边把鸡蛋一个个退回销售点的大筐里,其实她在搪瓷碗下面已经扣住了四五个鸡蛋。营业员往她篮子里瞥一眼,见那里面一览无余,除了一个印着“光荣劳模”几个字的白搪瓷碗,什么也没有。人们看够了好戏,在小环挎着古怪的篮子谢幕而去之后,继续检验鸡蛋。

有时她会到熟食摊子边打猎。国营熟食摊子一副店大欺客的样子,招牌后面几块油腻腻的案板,一排长方形盛卤猪头肉、卤心、卤肝、卤肺、卤豆制品的搪瓷盘,一个对谁也不理不睬的胖大嫂。每盘肉食上盖一块原先是白色但现在是酱色的纱布。有人来买东西,胖大嫂在听到召唤第三遍时会说:“可有肉票?”如果回答是“有”,她一边慢慢走过来,一边说:“昨天的啊。”意思是警告你,这里的肉食一天前就出了锅,爱吃不吃,吃坏肚子不负责。她有个毛病,一做事就东张西望,包括她切肉,都四面八方地看。这让人想起过去她或许是个劳模,对工作熟练得闭上眼睁开眼毫无区别。小环在胖大嫂身边打猎,说是需要技术不如说是需要魔术。因为胖大嫂东张西望的毛病,小环只能在她把脸转向反方向时,手朝纱布下的某块肉俯冲下来,揪住它,飞快扔进篮子。在她提溜起篮子的同时,得把肉扣进搪瓷碗。篮子里的搪瓷碗渐渐更换尺寸,越来越大,因为需要它扣在下面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次小环碰见卖雏鸡的,想买几只回来养,养大下蛋,于是就把搪瓷碗换成了一个铝盆。铝盆的用处太大了,有时一揭开,能从里面揭出若干样东西:几头蒜、一块姜、四个鸡蛋、一只猪耳朵……

张钢演出的这天,小环切了一盘打猎而归的猪耳朵,包了一包,准备送到后台,给他补补。

她和多鹤来到市委礼堂门口,看见人群乌烟瘴气地围在大门口。演出是军民联欢,不要票,跟着单位进场就行。小环跟多鹤不久就混进了场。里面乱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飞隔着整整齐齐坐成四纵队的解放军打情骂俏,扔糖果、水萝卜、炒米糕。解放军们荒腔走调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挥的一个军人双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开弓地炒大锅菜。

小环见门厅里有小贩卖瓜子,买了两包,塞一包在多鹤衣兜里。多鹤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说:“咱儿子孝敬咱们五块钱,瓜子能吃穷了?”但她心里一阵羞愧:她又当了一回败家子——自己到处打猎是容易的吗?况且儿子连午饭都舍不得好好吃,才省下这点钱,就急不可耐地拿来败了。

演出结束后,阿飞流氓们全退场了,战士们继续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也走了。第二排的一个矮胖军人对台上的学生们招招手,大家聚到台前面。小环和多鹤的眼睛一个个盯着找,也没找到张钢。

首长大声说:“刚才拉二胡领奏的那个是哪个?”让首长的南方普通话一说,大家听成了“辣国死喇国?”

“拉二胡的有几个?”首长问,“举手!”

一下举起四只手。一个教师模样的年轻男子从侧幕里又揪出一只手来,高高举起。小环用胳膊肘戳戳多鹤,最后出来的这个二胡手是二孩。

“就是这个!”首长说,“我到后台去看了他!”

小环转过脸,对多鹤挑挑眉。

“唉,我问你,你拉二胡,为什么要把屁股对着舞台?”首长走到二孩面前。

二孩居然跟首长也不答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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