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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五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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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间了。

阿巴5月初回来,转眼就来到9月间。

岷江上游河谷地质与气候研究机构的网页上总结这里的气候特点要言不烦:春天升温缓慢,夏天光热资源丰富,秋天降温迅速。情形的确如此。刚进九月,云中村早晨的田野,青草上挂着的晶莹露水,就变成了白霜。阿巴开辟的菜园也是如此。当他早上睁开眼睛,太阳照亮的不再是晶莹的露珠,而是闪闪发光的麦芒一般的细小冰晶。空气清新而凛冽。当太阳把那些冰晶迅速融化,那些菜叶不再那么生气勃勃,而显出了枯萎的迹象。鹿群下山,也一天晚过一天。那头公鹿已经不到他的菜园里来了。它的角又分了几个叉,上面的茸毛褪去,里头的血液干枯,正在骨质化,化成一具坚硬的鹿角。那些年轻的母鹿,经过一个夏天汁液丰富的青草滋养,毛皮光滑,浑圆的臀部闪闪发光,水汪汪的眼睛里漾动着云影天光。它们即便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正在泛黄的草丛中,都像是在卖弄风情。那些鹿角正在变得坚硬的公鹿就站在它们身边,游戏一般互相轻轻碰触着鹿角,这是决斗的准备。再过一个月,它们就可以用这具完全骨质化的角和其他公鹿打架,争夺与这些风情万种的母鹿的交配权了。现在,它们只是轻轻碰触鹿角,游戏般做着真正战斗的演习。成熟的母鹿把年轻母鹿带到一边,静静观望。

没有风,草上的霜针嚓嚓作响。

阿巴躺在床上,还是像往常一样通过敞开的门看着阳光把门前的菜园照亮,看着阳光把白霜化掉,重新变回露水。那些菜叶却不再新鲜,不再生气蓬勃,显示出了萎糜的迹象。那株罂粟开花了。它的植株被鹿啃食过好几次,长得并不健旺,但还是在四天前,从顶端开出三朵花来。三朵白色的花。第一朵先开。过两天,另外两朵也一起开放了。阿巴从来没有这么清楚从容地看到过罂粟花的开放。他想起少年时代,村子里发现野生的罂粟突然开放,尖厉的哨声中民兵们迅速集合,快速奔跑,把那株花包围起来,不让人看见。村里打电话报告,等待上面下达处置方法。那时,阿巴和与他一般大的少年们是多少渴望看一眼那些神秘的花朵啊!父亲那一辈的人,却摆出不屑的神情。有什么好看,解放前我们把这东西种得漫山遍野!哇,漫山遍野!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要不怎么说当时的瓦约土司和国民党县政府是在进行罪恶统治!你们没看到吸鸦片上瘾的人是什么样子!种植一种开花植物就是罪恶。吸食这种植物提煉的鸦片就是罪恶!可是,当这株罂粟花在眼前绽放时,阿巴甚至有些失望。这花很漂亮,但云中村有的是比这种花更美丽的花朵。比如就在村后给山神安置献箭祭坛的山坡上,春天开放着同是罂粟科的黄色、蓝色和红色的绿绒蒿,以及云中村人家家户户都会养殖的虞美人花。但阿巴还是在每个早晨都细细地凝望着枝头这三朵花。纯洁无瑕的颜色,丝绸般的质感。霜冻损伤了它的叶子,但当阳光透耀,白色花瓣和上面的霜针交相映照,幻化出迷离色彩。霜化开后,这些看起来十分娇嫩的花瓣依然生气勃勃,并不像叶片一样受了冻伤。

凝视着这三只花朵,阿巴会想起以前家里存着一点鸦片。那像是一个巨大的秘密,藏在家里房梁上,要架起梯子才能够到。那时家里的奶牛或者人生了病,又弄不清缘由,梯子就会架起来,父亲把用纸包裹了十多层的不及一个小孩半个巴掌大那块黑色的东西取出来,用刀刮下一点,用温水化开。灌到牛的嘴里,灌到人的嘴里,然后一家人长舒一口气,念咒一般,梦呓一般说,好了,好了。

罂粟花突然开放在村前田埂边那一次,阿巴也莫名病了,他躺在床上,也被灌下了家里秘藏的鸦片,一家人围着他,几张俯视着他的脸像是飘在天上,对他念咒一般,梦呓一般说,好了,好了。然后,他轻飘飘的身子猛然下沉,下沉。

阿巴看着花,回忆起当年那奇异的感觉。他想,当云中村那个命中注定的日子来到时,如果他不像当年从水电站下坠那次被恐惧控制,只要他保持镇定,肯定也会是这样的感觉。他还曾经想过,应该再喝一次那样的水,把那种感觉重新体验一番,这样,当那个地质运动决定了的毁灭时刻到来,他能更好地把握住自己。他要让自己清晰地体验那个时刻,记住那个伟大时刻。记住?一切都毁灭的时候,能记住什么?那时候,灵魂也会一起灰飞烟灭。可是,谁又敢说那一切以后就只剩下一片黑暗或者明亮呢?万一灵魂又会以另外的方式存在呢?

为此,阿巴还自己和自己争辩。

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是祭师,你不相信有鬼魂在吗?

我当了祭师,我就只好相信有鬼魂在了。我是担心万一有鬼魂在呢?可是我真的一个都没有看见。

好吧,你承认有鬼魂了。难道鬼魂真要跟云中村一起消失吗?既然它们都是鬼魂,云中村下坠的时候,它们不能飞起来吗?

云中村都消失了,它们还能往哪里去?

万一真是有什么去处呢?所以,你才要想牢记云中村是怎么消失的。

有时,在内心发生的辩驳,甚至会发出声来。阿巴用一张嘴巴发出两个声音和自己争论。争来争去,那是两套不同的逻辑打架,产生不出新的意思。

争累了,阿巴会嘲弄自己,说:阿巴,完全是因为你有太多时间了。

阿巴还准备着,等这株罂粟结了果,他要从中提炼一点鸦片,有意品尝一下,再一次体会曾经体会过的沉重而又轻飘的下坠之感。可是,连续几场霜冻之后,一个早上,他醒来,看着阳光把霜针化成露水,那几朵花未待结出果实,就凋萎了。

阿巴叹息一阵,似乎是为了美丽花朵的凋零,也似乎是为了不能在那个最终的坠落来到之前,再体验一次下坠之感。

再过些日子,罂粟花瓣就会干枯,就会被风吹走了。

惆怅的阿巴吃过早饭,来到村前的老柏树下,看几头雄鹿游戏般的角斗。石碉的影子拉得很长。阿巴出现在村前的时候,两匹马来到他身边,低声地咴咴嘶鸣。

阿巴说:今天,云丹要上山来了。

说完,他就穿过村前的田野。他要到路口的磐石那里去等待。从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余博士那里,阿巴知道,磐石和把磨坊与妹妹砸进地下的那块巨石一样,也是某次地震时从山上滚落下来的。阿巴问过博士,石头是什么时候下来的。博士说,要是有时间,详细调查,应该可以知道这块巨石坠落到这里的具体时间,但是,震后地质隐患点太多,没有时间做这种纯科学的考据了。博士说,可以肯定,起码有五百年了。

阿巴坐在磐石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身后石碉和老柏树的影子变短。影子短到差不多没有,也就是将近正午时,云丹就该上到云中村来了。

云丹早上从河谷下方出发,攀爬到云中村,大致需要三个小时。

阿巴已经不用钟表了。他用影子的长短计算时间。到自己的影子只有大半个身子那么长的时候,他知道云丹快要到了。天气很好。他们应该就在这磐石跟前,坐在松树影里喝茶,吃云丹带来的新鲜食物。

木柴是上月地质调查队来时剩下的。

火很快就生起来,茶壶里的水很快就发出即将沸腾时的吱吱声。两匹马兴奋地发出了咴咴的嘶鸣。下边的山路上也传来另外两匹马咴咴的嘶鸣。

阿巴说:云丹来了。

他起身迎到路口,云丹应该和每次上山时一样,躬着腰,耸着肩,一步一步向上攀爬。阿巴自己在山路上攀爬时也是这个样子,躬着身子,耸着肩,手背在身后,一步又一步。马跟在身后,一下一下耸动着肩胛,蹄声杂沓。但这一回有些不同,云丹不是把手背在身后。他手里牵着缰绳。云丹抬起头来,向他微笑。阿巴一个人在山路上行走时,每攀爬一段上坡路,也会这样抬起头来,露出这样的微笑。云丹微笑是看见了阿巴。往常,寂寞的阿巴会对他回以更灿烂的笑容。但这一回,阿巴脸上显现出惊讶的表情。

云丹牵着的马背上坐着一个姑娘!

姑娘穿着粉红色的冲锋衣,围着白色丝质头巾,也从马背上仰起脸来向他微笑。

姑娘脸上的表情像夏日的天空一样迅速变幻,微笑过后,很快就乌云密布。这个美丽的姑娘好像还叫了他一声阿巴叔叔,然后就哭了起来。她没有哭出声来,只是两眼中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姑娘的脸上的表情,像是夏日暴雨将临的天空,乌云翻卷,表现出惊喜悲伤交织的好多种深浅浓淡。

云丹没有回身,不知道身后马背上姑娘脸上的风云变幻。他仍然一步一步地走上来,终于来到了平台上,站在了阿巴面前。他说: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马背上的姑娘已经擦干了泪水,这回,她清清楚楚叫了一声:阿巴叔叔!

你是……你是?

那聲音像银铃振响:我是央金!姑娘坐在马背上,向阿巴扬了扬只剩半截的腿。

阿巴知道她是谁了。爱跳舞的,自己截掉了断腿的央金姑娘!

阿巴扑上去,脸挨着她的断腿:好姑娘,你回来了!

阿巴说话时,已经带着了哭声。他以为不会再有泪水,但此时眼眶已经被泪水充满。

姑娘弯下腰,笑着对他说:阿巴叔叔,我自己下不了马。

云丹从马的另一边把她的好腿抬起来,央金姑娘揽住阿巴的脖子,让阿巴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阿巴扶着姑娘在草地上坐好。阿巴注意到姑娘一直不往村庄那边看,她依然灿烂地笑着。等阿巴把一碗热茶端到她面前,她依然没往村子那边看上一眼。她还特意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背对着那座已成废墟的村庄。她依然在笑,她喝了一口茶,便抬起头来问阿巴:我漂亮吧?

她当然非常漂亮,眉眼间还带着她妈妈的神情,却比她妈妈更加生动,更加神采飞扬。涌到阿巴嘴边的话是:漂亮,漂亮,比你妈妈还漂亮!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地震后,这成了云中村人的本能,不是特殊的场合,尽量不提起那些逝去的亲人。阿巴经受不住这么青春艳丽的照耀,把脸转向了别处,转向了村子那个方向。

但是央金姑娘很固执,依然坚持问:我漂亮吗?

她的声音变得悲哀了,那是令人心碎的悲哀:阿巴叔叔,我要你看着我,对我说我漂亮还是不够漂亮?

阿巴转过脸来:央金姑娘,你很漂亮。

有多漂亮!

比你妈妈当年还要漂亮!

姑娘脸上飘过一片乌云,却又瞬间消散:人家都说我长了一张明星脸!

明星脸,阿巴不懂的词,看着姑娘坐在草地上,那段不在了的腿,阿巴一阵心痛。没什么,只要姑娘高兴,就明星脸吧。阿巴斟好了茶,云丹没有坐下,又有两匹马从山下上来了。云丹从这两匹马的马背上取下的是姑娘的东西:拐杖、假肢、轮椅,和几只色彩艳丽的大包。央金姑娘摘了一枝蓝色的翠雀花,样子像一只只正要奋力起飞的小鸟的翠雀花在手里摇晃着,开始歌唱。她的歌声一会儿兴奋、欢畅,很快又变得孤独凄凉。

云丹忙乎完這一切,才坐下来喝茶。

阿巴用目光示意央金姑娘要谢一声云丹叔叔。

但姑娘好像没有看见。

阿巴说:我替央金姑娘谢谢云丹叔叔!

姑娘却凑在阿巴耳边说:谢就不必了,仁钦哥哥替我付过他钱了。

继而姑娘又伸出手来揽住了阿巴的脖子,对他说:我去看过仁钦哥哥了!哇!他好了不起,都当乡长了!

阿巴认出这个姑娘的第一反应是,她肯定会扑在地上大哭一场,他还准备好一套劝解的言辞,而她如此兴奋,如此喜气洋洋反倒让他无所适从了。他只好说:好姑娘,喝点茶,这么长的山路,嗓子里的小人儿一定渴坏了。阿巴说了一句云中村人才懂得的话。云中村人说饿,说渴时,会说,我嗓子里那个小人儿都想从我嘴里伸出手来要吃要喝了。这是云中村人都懂的一个切口,但央金姑娘没有反应。她看看磐石,又看看投下浓重阴影的松树,说:多么好的露营地,我们该把帐篷搭起来!

这话等于向云丹下了命令,他放下茶碗就准备干活了。

阿巴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情,说:爬了这么长的山路,云丹叔叔累了。怎么也得把茶喝了,安安生生吃了午饭再干别的事情吧。

姑娘嘟嘟嘴:好吧。

阿巴补了一句,这是我们云中村待客的规矩。

姑娘又嘟嘟嘴:好吧。

随即像是陷入了沉思一样。至少她脸上的表情是安静下来要想想什么问题的样子,陷入某种思绪的样子。不再像一个初到云中村的游客一样一惊一乍。

央金姑娘喝过茶,看到牛肉干时却皱起了眉头。她的两个理由是阿巴和云丹都不太能接受的。一,刚矫正过的牙齿不能撕扯这么坚硬的东西,二,体重问题:我是一个舞蹈演员,吃肉太多,就跳不起来了。我包里带着水果。

一个短了一条腿的姑娘说,我要跳舞,这激起了两个大叔深刻的同情。

云丹赶紧起身从包里取来了苹果,阿巴什么也没说,起身穿过野草齐腰的荒芜田野,从自己的小菜园里摘来了新鲜的西红柿。阿巴往村里去,又手捧着两个鲜红的西红柿回来,也没能牵动姑娘的目光往村子里看上一眼。只是在一小口一小口咬着西红柿的时候,她的双肩开始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就那样低着头,带着哭声说:谢谢叔叔,我又尝到家乡的味道了。

阿巴伸手去摸她丝绸一般光滑的头发,但她轻轻一下躲开了。

姑娘拿出了手机,阿巴说:没有手机信号了。

姑娘说:我知道,我看看时间。

姑娘把手机上的时间设计为倒计时的状态。上面的数字不断变化,向着那个设定的时间:下午2点28分。松树上有细微的风声。樱桃树摇晃的枝头上有一只鸟蹲着,声声啼叫。姑娘仰起脸看天。她说:那些云多么漂亮。

那些云真是漂亮。底部平坦,上部像一座座山,舒卷无定的边缘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

阿巴和云丹突然明白,姑娘设定的时间是那个时间。十年前,大地震动毁灭一切那个时刻。于是,气氛立即变得庄严。还有三分钟的时候,姑娘手扶拐杖站起身来,第一次面朝云中村的废墟,迎面吹来的风使她后背上的衣服鼓胀起来。静默。静默。时间一秒一秒走动。当那个时间点来到的时候,姑娘并没有看放在地上的手机,她身体中一定有一个开关,在那个时间点上被触发了。她扔掉了拐杖,用一只腿支撑着身体,开始舞蹈。那不是阿巴熟悉的云中村的土风舞,每一个动作都代代相传。姑娘身体的扭动不是因为欢快,不是因为虔诚,而是愤怒、惊恐,是绝望的挣扎。身体向左,够不到什么。向右,向前,也够不到什么。手向上,上面一片虚空,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攀缘。单腿起跳,再起跳,还是够不到什么。于是,身体震颤;于是,身体弯曲,以至紧紧蜷缩。双手紧抱自己,向着里面!里面是什么?温暖?里面有什么?明亮?那舞蹈也不过两分钟时间,只比当年惊天动地的毁灭长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姑娘已经泪流满面,热汗和着泪水涔涔而下。

姑娘颓然倒在了地上。

喊她不应。摇晃她也不应声。姑娘双眼紧闭,牙关紧咬。这让阿巴记起了她被埋在废墟下时,也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她的面孔糊满了泥浆,现在,这张脸苍白如纸。阿巴拿来调查队留下的水袋,对着她的脸喷了一口清洌的溪水。

姑娘睁开了眼睛。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用舌头把唇边的水卷进嘴里,说:好甜啊!

阿巴流泪了:央金姑娘,你就是云中村的溪水啊!

姑娘把嘴凑向水袋,又大喝了一口。不等把气喘匀了,举起双手喊:我升华了,我升华了!

阿巴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丹也不懂。

躺在地上的姑娘显得虚弱不堪,眼角挂着泪水,她还在说:我升华了!我找到排练厅里找不到的感觉了!

天上有一架无人机在悄然飞翔,在拍摄这一切,阿巴和云丹都没有发现。

阿巴说:好姑娘,云中村活着的人,我没有见着的只有两个人,你就是一个。我以为你从直升机上走的时候,就是最后一面了。

姑娘问:我真的回来了吗?我真的回到云中村了?

你要再不回來,云中村就要消失了。

我的导演叫我回来的。我不敢回来。

姑娘你受苦了,可怜,可怜!

云丹也说:可怜见的,一个姑娘。

央金姑娘显然不愿意接受他们的同情。她说:我都上过电视了,你们没有看见吗?

阿巴说:听说过,听说过,央金姑娘上电视了,可我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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