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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莉应该直接回家,努力忘记这件事,但是当渡轮在西雅图靠岸时,她一肚子愤愤不平。她应该左转开上阿拉斯加路,结果却临时起意右转,猛踩油门。
她以破纪录的时间抵达斯诺霍米什。少年时的地标很多都变了样,现在这个小镇是热门观光景点,到处是时髦咖啡馆与高级古董店。
她不在乎哪些东西变了、哪些东西没变,对她而言……都没差。即使心情好的时候她也很少缅怀过去,更别说今晚她的心情糟透了,然而,当车子开进萤火虫巷,感觉依然有如驾驶火箭回到旧时光。
她开上车道,来到有着光亮黑色门窗的白色小农庄前。穆勒齐伯母花了几年的工夫,将原本不起眼的前院变成英式花园,在这个晚秋时节,整个花园仿佛镀上一层金,花圃与悬挂式花盆开满艳红的天竺葵,在门廊的橘色灯光下争奇斗艳。
塔莉将车停好,上前按门铃。
穆勒齐伯父来开门,塔莉站在门廊上抬头看他,刹那间,人生闪过她眼前。他虽然老了,发线后退,腰围增加,但那身白t恤配旧牛仔裤的装扮和当年如出一辙,塔莉觉得自己也回到了从前,“嗨,伯父。”
“你这么晚跑来,该不会出事了吧?”
“我只是想找伯母聊聊,不会耽搁太久。”
“你想待多久都没问题。”他后退,让她进去,接着走到楼梯底对着上面大喊,“玛吉,快下来,麻烦人物来了。”他对塔莉俏皮一笑,逗得她也跟着笑出来。
没多久,穆勒齐伯母下楼来,边走边拉起睡袍的拉链,打从塔莉认识她起,这件红丝绒睡袍便一直都在。塔莉这些年送了不少高级睡衣、睡袍,穆勒齐伯母却始终最爱这一件。“塔莉。”她摘下米白框的双焦距大眼镜,“你没事吧?”
没必要撒谎,“其实有点事。”
穆勒齐伯母直接走向客厅的小酒吧倒了两杯红酒,这是80年代末期增添的小花样。她将一杯递给塔莉,带头走向客厅,坐在豹纹新沙发上。她们身后的墙上挂满了家族照片,耶稣与猫王依然占据中心位置,但旁边围绕着数十张照片:玛拉和双胞胎、强尼与凯蒂的婚礼、尚恩的研究所毕业照,还有几张塔莉的照片穿插其中,“好了,究竟怎么回事?”
穆勒齐伯父心爱的懒人椅换了很多次,塔莉坐在新买的那张上面,“凯蒂在生我的气。”
“为什么?”
“上星期玛拉打电话给我,她说想去纽约参加模特儿选秀活动——”
“噢,老天。”
“我答应帮她游说父母,可是凯蒂一听到就大抓狂,根本不肯听玛拉解释。”
“玛拉才十三岁。”
“已经够大了——”
“不。”穆勒齐伯母斩钉截铁地说,而后露出温柔笑容,“塔莉,我知道你只是想帮忙,可是凯蒂做得很对,她要保护玛拉。”
“玛拉讨厌她。”
“十三岁的小女生总是和妈妈不合。你大概不知道,因为白云太特别,不过女儿和妈妈经常发生摩擦,不能因为想改善关系就凡事顺着孩子。”
“我不是说要凡事顺着她,而是她真的很有天分,我认为她能成为超级模特儿。”
“假使她真的成了超级模特儿,接下来会怎样?”
“她能得到财富与名声,十七岁就赚进百万。”
穆勒齐伯母靠向前,“你超级有钱,对吧?”
“对。”
“你有因此感到美满吗?那些成就真的值得让玛拉放弃童年、纯真与家庭?我在电视上看过,模特儿的世界很乱,毒品、性行为,一大堆恶习。”
“我会照顾她。重点是她找到了兴趣所在,应该加以培养,而不是忽视。我担心玛拉和凯蒂的关系无法恢复了,你真该听听玛拉怎么说她的。”
穆勒齐伯母由眼镜上缘打量塔莉,“你担心玛拉。我觉得你这个拉拉队站错边了,现在凯蒂才最需要你。”
“凯蒂?”
“和玛拉不合的问题快把她折磨死了。她们两个得想办法沟通,不能每次都吼叫、哭泣。”她看着塔莉,“你应该做凯蒂的好朋友。”
“难道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凯蒂需要好友的支持,你们两个一直是对方的盔甲与利剑。我知道玛拉有多么崇拜你,我也知道你多喜欢受人崇拜。”她露出了然的笑容,“可是这件事你不能选边站,要选也只能选凯蒂那边。”
“我只是想——”
“她不是你的女儿。”
之前她没看透,这一瞬间她才终于醒悟,她如此积极介入原来是因为这个。当然,她很爱玛拉,不过不止如此,对吧?穆勒齐伯母看得很清楚。玛拉是塔莉心中的理想女儿,有容貌、有抱负,有一点自私,而且她认为塔莉完美无瑕。“我该怎么对玛拉说?”
“就说她还小,未来的路很长。如果她真的像你所说的那么出色、那么有才华,等她长大足以应付时再起步一样能成功。”
塔莉往后靠,叹了口气,“你觉得凯蒂会气多久?”
穆勒齐伯母大笑,“你们之间吵架和好的次数比网络股的股价暴涨暴跌更频繁。不会有事的,你只要记住,你不该抢着做玛拉的好朋友,而是要做凯蒂的好朋友。”
自家后门廊的景色令凯蒂百看不厌。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十月傍晚,西雅图上空的无垠夜空满是点点星光;在灿亮月光下,每栋摩天高楼都显得无比清晰,甚至让人觉得能看见每一扇窗户、每一块大理石与钢铁。
连海的声音也格外清晰。枫叶转黄落在泥泞地上,发出如同匆匆脚步的声响;松鼠在枝丫间奔蹿,显然是察觉冬季将近,所以忙着储存粮食;此外还有永不止息的浪潮声,波涛来回拍岸,节奏呼应着遥远天边的月亮。这里,在她家的门廊上,只有季节流转,赋予景色不同的精彩美丽。
然而,在她身后那扇古董木门后,变化来得迅速猛烈,令人无法喘息。女儿进入青春期之后像树一样抽长,每天都绽放出新面貌,预示着她未来的模样;情绪的来去都太过激烈,有时她仿佛溺水被冲上岸的人,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未来的梦想。
凯蒂的双胞胎宝宝也长得很快。现在上了幼儿园,他们开始交自己的朋友、选自己的衣服,有时候也会拒绝回答她的问题。一转眼他们也会进入青春期,在卧房墙上贴杂志图片,要求个人隐私。
太快了……
她在门廊多待了一下,远方城市上方的天空变成深灰色,星星一一冒出,这时她才回到屋里,锁上了门。
家里很安静,一楼完全没人。她穿过客厅,捡起乱丢在电视机前的几只恐龙。
上楼之后,她轻轻转动门把,打开双胞胎的卧房门,心中希望他们已经睡着了,然而她看到威廉的被单像帐篷一样立起,手电筒的光线照亮红蓝相间的星际大战图案。
“有两个小朋友应该睡觉了却还在玩。”
简易帐篷里传出咯咯笑声。
路卡先钻出来,他的黑发根根竖立,咧嘴笑着露出齿缝很大的一口牙,宛如被温迪逮到的彼得·潘,“嗨,妈妈。”
威廉在里面嘶声说:“路卡,快点装睡。”
凯蒂走到床边掀起被单。
威廉往上看,一手拿着手电筒,另一手抓着灰色塑料暴龙。“惨了。”他说完便大笑起来。
凯蒂张开双臂,“来给妈妈抱抱。”
他们扑上来,总是这么热情洋溢,她紧紧抱住他们,嗅着他们头上婴儿洗发精的熟悉甜美香气。“你们想再听一个故事吗?”
“说麦克斯的故事,妈妈。”路卡说。
凯蒂拿起那本书,以平常的姿势坐下——背靠着床头板,双腿往前伸直,双胞胎一人一边偎靠着她。她打开童书《野兽国》开始读,麦克斯的冒险才进行到一半,双胞胎已经睡着了。
她帮威廉盖好被子,亲一下脸颊,接着抱起路卡放到他的床上,他喃喃道:“晚安,妈妈。”
“晚安。”她关掉手电筒,离开房间,关上门。
玛拉的房间就在对面,门关着,门缝透出灯光。
她停下脚步,虽然很想进去,但她知道又会和女儿吵起来。最近无论凯蒂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对,自从几周前的模特儿选秀会事件之后,更是每况愈下,于是她只敲了敲门说:“玛拉,关灯睡觉。”等灯光确实暗了,她才离开。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强尼已经上床了,正在看资料,她一进房,他便抬起头说:“你好像很累。”
“玛拉。”她简单地说,不需要多解释。
“我觉得应该没这么单纯。”
“什么意思?”
他摘掉眼镜放在床头柜上,收拾好散布四周的纸张,低着头说:“塔莉说你还在生她的气。”
他的语调很谨慎,加上刻意小心不看她,凯蒂感觉得出来这件事闷在他心里很久了。男人就是这样,她想着,非得像人类学家一样仔细观察才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也没有打电话给我。”
“生气的人是你。”
凯蒂无法否认,“不是真的气到抓狂或不爽,只是有点不高兴。玛拉吵着当模特儿,她竟然暗中推波助澜……她至少应该承认她做错了。”
“你期待塔莉道歉?”
凯蒂不禁莞尔,“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永远是我让步?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先打电话求和?”
“因为一直是这样。”
的确,一直都是如此。在这方面,友谊很类似婚姻,习惯与模式从早期就固定下来,像水泥一样难以打破。
凯蒂进浴室刷牙,上床躺在他身边。
他关了灯,翻身面向她,透过窗户洒落的月光照亮他的侧脸,他伸出一只手臂,等着她窝进怀中。她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爱意,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毕竟他们是老夫老妻了。他是如此了解她,那种慰藉的感觉有如柔软的克什米尔羊毛,包裹着她、温暖着她。
难怪塔莉总是那么锐利多刺,被爱拥抱才会变得柔软,但她从不坦然接受爱。缺乏孩子、丈夫和母亲的爱,她才会变得越来越自私,因为如此,即使塔莉没道歉,凯蒂决定再一次放下愤怒。她不该怄气这么久,时间过得令人心惊的快,有时她觉得那场争执仿佛才刚发生。无论她们说了什么、没说什么,现在都无所谓了,多年的友谊才重要。
“谢谢。”她低语。明天她要打电话邀塔莉来家里吃饭,一如往常,两人之间的摩擦到此落幕,她们会再次顺利回到友谊的道路上。
“为什么?”
她温柔地亲吻他,摸摸他的脸颊。她喜欢的风景很多,但这个男人的脸是她的最爱,“所有事情。”
十一月中,一个细雨纷纷的灰暗早晨,凯蒂转弯驶进中学停车场,加入大排长龙的休旅车与箱型车。走走停停的过程中,她转头看向女儿。
玛拉懒懒地坐在前座,表情很阴沉。自从上次不准她去纽约参加模特儿选拔,她到现在还在闹情绪、摆脸色。
以前她们母女之间或许只有一些砖块挡路,但最近竖起了一面高墙。
每当家人的关系出现摩擦,通常都由凯蒂出面缓解。她扮演和平部队、裁判与中间人,但无论她对女儿说什么都没用。玛拉怄气好几个星期了,凯蒂饱受折磨,睡也睡不好,这种冷战招数也让她很火大,她知道玛拉的盘算,是想借此消耗她的决心。
“你很期待宴会吧?”她强迫自己开口,至少现在有话题可说。初二的所有学生都为了冬季宴会而兴奋不已,这是理所当然的,包括凯蒂在内的所有家长都投入大量心力,希望给孩子们一个最神奇的夜晚。
“随便啦。”玛拉望着窗外,显然想从挤在校门口的人群中找到她的朋友,“你该不会也要去吧?”
这句话很伤人,但凯蒂不想因此感到难过,她告诉自己这样很正常,最近这句话重复的概率越来越高,“你也知道,我是场地布置委员会的主席,我为了这次的活动忙了两个月,当然想亲眼看到成果。”
“也就是说你会去。”玛拉木然地说。
“我和爸爸都会去,但你还是可以尽情地玩。”
“随便啦。”
到了接送区,凯蒂停车。“穆勒齐家庭校车到站喽。”这个老笑话逗得后座的双胞胎一阵咯咯笑。
“无聊。”玛拉翻个白眼。
凯蒂转向女儿,“拜,亲爱的,祝你今天一切顺利。社会科的考试加油。”
“拜。”玛拉用力甩门。
凯蒂叹口气,抬头看后视镜。双胞胎在后座玩得不亦乐乎,恐龙满天飞。“女生真麻烦。”她低声说,纳闷为何青春期的女孩总是对妈妈特别坏。这显然是普遍的行为,她和女儿的朋友与同学相处的时间够多,所以知道大家都有这种问题,如此普遍,甚至可视为进化的过程。或许为了某种诡异神秘的原因,人类这个种族需要十三岁的少女自以为是大人。
几分钟后,她送双胞胎到幼儿园(当众跟他们吻别),然后开始一天的忙碌生活。第一站先去面包店买杯拿铁,接着去图书馆还书,之后去超市,十点半回到家,进厨房收拾刚才买的东西。
关上冰箱门时,客厅的电视传来《私房话时间》熟悉的主题曲,她走进客厅。因为事情太多,她很少有机会看完一整集,但她一定会按时打开电视,知道一下播出内容是什么,强尼和塔莉有时候会抽考。
凯蒂跨过沙发扶手坐下。
节目的布景走家居风,营造出一种好姐妹在家中起居室闲聊的气氛。塔莉走上舞台,还是一样漂亮。去年她决定将头发留长,发型换成长度及肩的柔顺波波头,颜色也恢复自然的红棕色调,这发型有种邻家女孩的调调却又不失韵味,突显颧骨的高耸线条,也强调眼眸的巧克力色调。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打上几针胶原蛋白,制造出完美唇形,再搽上几乎没有颜色的唇蜜增添光泽。
“欢迎收看《私房话时间》。”她提高音量,努力压过如雷的掌声。粉丝昵称这个节目为“私房话”,现在媒体也这样用了。凯蒂知道有些观众为了入场不惜排队六个小时,那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节目内容轻松有趣,偶尔也能发人深省。塔莉总是出人意料,没人猜得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做什么,这是吸引观众每天收看的因素之一。在强尼的努力下,节目运作如同上足了油的机器般顺畅。塔莉说过会让所有人发财,她确实做到了,而强尼的回报则是永远让塔莉光鲜亮丽。
塔莉坐在专属的米色扶手椅上,在浅色调的衬托下,她显得更加活力四射、令人爱慕。她倾身向前,以亲热的姿势对现场及电视机前的观众说话。
凯蒂立刻看得入迷了。她一边听塔莉向全国观众分享化妆与发型秘诀,一边支付账单、擦百叶窗的灰尘、将洗干净的衣物折好。节目结束后,她关掉电视,开始列圣诞礼物列表,因为太投入,以至于电话铃响时她没有立刻察觉。她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堆乐高积木下面找到无线话机,她按下通话键,“喂?”
“你是凯蒂吗?”
“对。”
“感谢老天。我是伍华德中学的艾伦,我打电话来通知你玛拉第四节课缺席,如果是你带走,只是忘记帮她请假,那就没问题——”
“不是我带走的。”凯蒂知道自己的语气有多冲,“抱歉,艾伦。玛拉应该要在学校才对,我猜猜,艾米丽·亚兰和雪柔·波顿也缺席了。”
“噢,老天。”艾伦说,“你知道她们会去哪里吗?”
“我大概猜得出来,等我找到她们再联络你。谢谢,艾伦。”
“抱歉,凯蒂。”
她挂断电话时看了一下时间,十二点四十二分。
不必是天才也能猜到那三个丫头去哪里了。今天是星期四,电影院上新片的日子,热门少女偶像的新片今天上映,凯蒂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凯蒂抓起皮包往外冲,抵达电影院停车场时还不到一点。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控制脾气,找经理说明状况,走过一间间黑暗的放映厅找人,将她们赶到大厅,这时她再也无法忍耐了。
但是比起女儿的火气,她只是小巫见大巫。
到了停车场,玛拉说:“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这样。”
凯蒂不理会她恶劣的语气,只是紧绷地说:“我说过你可以和朋友来看周末下午场。”
“条件是要打扫房间。”
凯蒂懒得回答,“你们两个,快点上车,你们的父母在学校等。”
另外两个女生默默上了后座,讷讷说着道歉的话。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玛拉用力关上门,扯过安全带扣好,“反正只是无聊的代数课。”
凯蒂发动引擎,离开停车场,驶上马路,“你们应该在学校,就这么简单。”
“噢,你以前还不是让我请假去看电影?”玛拉说,“我记得曾经在上课日去看《哈利·波特》,看来是梦里发生的。”
“这就叫好心没好报。”凯蒂努力不大吼。
玛拉双手交叉环在胸前,“塔莉一定会理解。”
凯蒂开进学校前的弧形车道,将车停好,“好了,你们两个快去办公室,你们的父母在等。”
艾米丽咕哝:“我妈一定气炸了。”
她们下车之后,凯蒂转头看着女儿。
“爸爸一定会理解。”玛拉说,“他知道看电影和当模特儿对我有多重要。”
“你这么觉得?”凯蒂拿出手机,按下速播键后递给她,“你跟他说。”
“你……你跟他说。”
“逃课去看电影的人不是我。”她将手机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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