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2/2)
《云游》的波兰版书名是bieguni ,这个词出自于十八世纪俄罗斯东正教的某个门派,其信徒相信,一直处于移动状态才能避开恶魔的魔爪。即便对于当代波兰人,这个词也显得高深莫测。借书中“裹得层层叠叠的流浪女”之言,我们可以领会到托卡尔丘克是如何演绎这个概念的:
“摇摇,走走,摆摆。只有这一个办法能摆脱他。他统治世界,但没有权力统领移动中的东西,他知道,我们身体的移动是神圣的,只有动起来、离开原地的时候,你才能逃脱他的魔掌。他统治的是一切静止的、冻结的物事,每一样被动的、怠惰的东西。”
波兰的历史充满了游民故事,这当然能追溯到萨尔马特人——公元前二世纪左右控制如今的南俄草原,并入侵罗马帝国的游牧民族,十世纪欧洲部分历史学家认为,萨尔马特人是所有斯拉夫人,包括波兰人的祖先。早先有过一个英文版的书名叫runners (奔跑者),但克罗夫特不满意,觉得太直白了,最终定稿为flights 。中文版定为“云游”,一来是想应和英译版着重体现的现代飞行迁徙方式、俯瞰的视角,二来是想应和波兰原文所体现的游牧民族的特质,再有,是想以中文的诗意呼应托卡尔丘克诗性的写作。书中人物有的游历四方,有的揣着公私分明的目的往来于目的地,旅行方式囊括航空、铁路、驾车、步行、轮渡、邮轮等等,我期待“云游”二字神形兼备,既能囊括各种方式的移动,也能蕴涵精神和肉身共同达成、或兵分二路的冥想之旅,因为,丰盛的思考和想象是这本书魅力的源泉。
继《云游》之后,克罗夫特还翻译了托卡尔丘克2014年出版的最新小说ksi&281;gi jakubowe (《雅各布之书》)——为了写成这本书,托卡尔丘克和伴侣自驾周游乌克兰、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捷克、德国、土耳其……因为这就是主人公——自称弥赛亚的波兰犹太人雅各布——的周游路径。雅各布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但托卡尔丘克不会用传统历史小说的笔法去写,她不是用历史学家的眼光、而是用文学家的眼光去接近这类有原型的主题。她注重细节,从土壤和花朵的颜色到风给人的感受,但同时又要关注历史考据,不能在事实方面有漏洞。
这,已是她在本书中实践过的技巧,无论是十七世纪解剖学家费尔海恩,还是肖邦……她特别善于在历史书之外的历史中撷取吉光片羽,抛开宏大叙事,抛开被引述无数次的经典,而去聚焦那些被遗忘的人性和神性,用诗意的再述完成思想的升华。
托卡尔丘克曾对中国记者特别提到:“现实主义写法不足以描述这个世界,因为人在世界上的体验必然承载更多,包括情感、直觉、困惑、奇异的巧合、怪诞的情境以及幻想。通过写作,我们应该稍微突破这种所谓的理性主义,并用这种方式去反过来强化它。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断给人惊喜、不可预知的世界。我所理解的写作是一种拉伸运动,它拉伸着我们的经验,超越它们,建立起一个更广阔的意识。我喜欢把现实与幻想糅在一起,但我也写了基于十八世纪事实基础的历史小说。”
……回到她得奖的那一天,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应该是第一个写到人类探索人体的诺贝尔文学奖作家!无论是剖析自己的截肢的费尔海恩,还是开创塑化标本的哈根斯,都是兼具想象力、偏执而专注的人物,不可多得,但他们极少有机会出现在纯文学作品中。(在此特别感谢大连医科大学解剖教研室主任、生命奥秘博物馆创始人隋鸿锦教授,在翻译这部分内容时,我们讨论了一些术语和观念的问题。)在被跨越、被消除的所有界限中,生与死之间是否也存在另一种关系?托卡尔丘克对他们、对这个话题的关注饱含哲思,延续了贯彻她小说创作已久的对生与死的思考。这本书也因此展现了极为开明的世界观。
在本书的最后,托卡尔丘克把这种哲思与写作本身联系在了一起:“我们互为互文,把对方转换为文字和大写字母,让彼此永生,将彼此塑化,将彼此浸没在福尔马林溶液般的长篇短句里。”
于是
2019年10月14日
(本文参考了2019年7月29日《纽约客》专访文章,作者:ruth frankl;2018年3月《新京报》专访文章,作者: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