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截肢的信(1/1)
费尔海恩去世后,我得到的那堆未经整理的资料让我困惑不解。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我的导师以信件的形式记下了他的千头万绪,每封信都有特定的收件人,我敢说,任何人都会认定这些信件足以证明他疯了。然而,假如你用心地阅读这些仓促草就的笔记——几乎可以肯定这其实是备忘录,而非写给别人看的——就能看出他记下的是一段通向未知之域的旅途,也能看出他试图描出那片领域的地图。
该如何处置这份意料之外的遗产,我想了很久,费尽心思,但最终决定不以任何形式发表或出版这些记录。身为他的学生和好友,我更希望被世人铭记的他是一位杰出的解剖学家、人体画家,是他第一个发现并命名了跟腱,以及很多从未得到关注的人体部位。我也希望我们记住的是他所做的美丽的雕版画,并接受一个事实:我们不可能完全理解别人的生命。但是,在他去世后,阿姆斯特丹和莱顿都有风言风语——说这位大师最后疯了;为了辟谣,我愿意从中摘取片章,在此呈现给大家,以表明他写下这些段落时并不疯狂。我也毫不怀疑,菲利普容许自己沉迷于那种特殊的执念——与那种无法解释的疼痛息息相关的执念。在任何情况下,执念都是一种征兆,预示一套不可复制的私人语言即将出现,若我们谨慎使用,就能发现其中隐藏的真相。我们必须循着这种征兆,进入别人可能觉得荒谬或疯狂的领域。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阐述真相的语言在有些人听来像天使之音,而另一些人听来却像数学符号。但有些人就是会用非常奇特的方式说出他们的灵光闪念。
在《写给截肢的信》中,菲利普用不带私人情绪、条理清晰的论述,试证肉身和灵魂实为一体,二者本质上是相同的,也都是同一位至高无上的神的两种属性,所以,造物主一定刻意规划了二者之间的均衡关系。个体的整一性。究根溯源,最吸引他的问题在于:像肉身、灵魂这样彼此毫不相同的物质是以什么方式在人体内部彼此关联,并相互作用?占据空间的肉身是以什么方式和完全不占据空间的灵魂建立因果关联的?疼痛是从哪里,又是如何出现的?
请看他写的这段:
我的腿已从身体上切除出去、漂浮在酒精中了,可我感觉到疼痛并只能忍耐的时候,惊醒我的究竟是什么?没有什么在挤捏它,没有什么原因让它痛不能忍,没有这等无法用逻辑解释的痛楚,但它确实存在。我盯着它看,同时也感觉到了它:脚趾头有感觉,烫到无法忍受,好像我正把它浸到热水中,这种体验是如此真切,如此显著,以至于我一闭眼睛就能看到——在想象中,看到一桶沸腾不止的热水,我自己的脚,从脚趾到脚踝全部浸在里面。而当我触碰以实体存在的肢体,也就是伪装成腿的一小段被保存下来的骨肉时,我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感受到的是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从物理学的角度说,那只是个空的空间,里面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可能产生感知的东西。疼得要命的东西并不存在。有如幻影。幻肢痛。
起初,这些词句的组合让他觉得很陌生,但他很快就能游刃有余地使用这些词句了。他还针对那条腿的解剖过程做了详尽的笔记。他把它拆解得越来越细;过了一阵子,他别无选择,只能求助于显微镜。
“人体是极端神秘之物。”他写道。
我们可以如此细致地描述人体,这是事实,但不说明我们了解人体。这很像斯宾诺莎讲过的一段话,那位磨镜师细细打磨玻璃片,就为了让我们有能力更逼近地查看每一样东西,因为——看见即知晓;他还开创了艰涩的独门语言,就为了表达他的想法。
我想知晓,而且不愿被逻辑左右。我何必去在意来自外部的、被限定在几何学范畴内的所谓证据?那只能告诉我们类似逻辑因果的关系,类似赏心悦目的秩序。假设a,a导出b,先做定义,再套用公理和数学定理,加以补充得出结论——你可能会觉得,这套程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蚀刻画册里一幅精雕细刻的杰作,字母标注出特定的部分,每一个元素都看似清晰了然。但我们仍然不知道人体是如何运作的。
但他信赖理性的力量。就其天性而言,理性要思考的是必要之事,而非偶发之事。否则,理性必然会自我否定。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我们必须信任自己的理性,因为那是上帝赐予我们的,上帝终究是完美的,所以,祂怎么可能给我们自欺欺人的东西?上帝又不是骗子!只要我们正确运用我们的智慧,最终能获得真知,领悟上帝的一切,领悟我们自身的一切:我们和万物一样,都是神的一小部分。
他坚持认为,最高级的理性是直觉的,而非逻辑性的。靠直觉去知晓、去领悟,我们就能立刻觉察到万物存在的必要性:不可避免的存在。每一样必要的东西都只能是那样,不可能是别的样子。真切认知到这一点,我们才将体验到极致的解脱和净化。我们将不再为了失去财物、失去时间、失去青春甚或生命而焦虑不安。这样一来,我们终将能自控情绪,免除喜怒哀乐的折磨,获得心灵的平静。
我们必须老老实实地记住,判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是一种原始的渴望,就如文明人也必须记住原始的冲动——复仇,贪婪,占有欲。上帝,或者说自然,既不好,也不坏;玷污我们情感的是一种被误用的智慧。菲利普相信,我们对自然的一切认知,事实上就是对上帝的认知。将我们从悲伤、绝望、嫉妒、忧虑的地狱中解放出来的正是这种认知。
没错,菲利普给那条腿写了信,好像在对一个活人、一个独立的个体讲话,我不会否认这个事实。从他身上被切除后,它承受了堪称魔鬼式的层层解离,与之同步发生的是,它与他保持了一种痛苦的关系。我也敢坦白地说,这是他的信中最让人不安的片段,但我要同时声明,这无疑是隐喻的写法,一种思考的捷径。他在思考的是:曾经构成一个整体的部分在分崩离析之后,依然用一种肉眼看不见的方式强有力地彼此联系,但研究起来太困难了。这种联系的真相很不明朗,就算用显微镜看也无疑看不出个究竟。
显而易见,我们只能仰仗生理学和神学了。知识体系的两大支柱。介于这两者的一切学问都可以忽略不计。
我们看他的这些笔记时,必须牢记一点:菲利普·费尔海恩时时刻刻忍受疼痛,却不明白疼痛的缘由。让我们在看下面的笔记摘录时也记住这一点:
为什么我会疼?是因为——如磨镜师所言,这大概是他唯一没有说错的事——从本质上说,肉身和灵魂是同一种物质的不同形态?被更多物事共享、更伟大的物质?像水那样既可以是液态也可以是固态的双重形态?不存在之物,怎么可能导致我疼痛?为什么我会感觉到这种缺失,感知到这种不存在?或许,我们注定是整体,每个局部、每个碎片都只是流于表面的假象,而在底下,天定的格局仍然完好无损,根本不会有改变?哪怕最微小的碎片,是否也依然属于整体?如果这世界像只巨大的水晶球,落下来,碎成一百万个碎片——在这堆碎片里,难道没有什么更伟大、更有力,乃至无限的东西仍以整体留存吗?
我的疼痛是上帝吗?
我用尽一生,在自己的身体里周游,在自己的截肢里周游。我准备好了最精确的地图。我恪守最好的方法,为了研究而将它拆解得粉碎,碎成最微小的元素。我数清了肌肉、肌腱、神经和血管的数量。我用自己的肉眼去看,也借助了显微镜的更灵敏的镜头。我相信,我没有错过哪怕最小的部分。
今天我可以问自己这个问题了:我一直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