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1/1)
我遇到一个中国人。他对我讲了他第一次出差到印度的事:他有很多很多会要开,有一对一的小会,也有很多人的大会。他们公司生产复杂的电子设备,能长时间维持血液的新鲜,因而确保人体器官能被安全地转移,以便移植,他的任务是为了开拓新市场进行多重谈判,启动印度分公司。
最后一天晚上,他和印度承包商聊起自己从小就梦见自己看到了菩提树——佛祖就是在那棵树下得道开悟的。他出身信佛人家,尽管那个年代的中国人不能公开谈论宗教。可是,后来人们可以公开宣称自己的信仰了,他的父母却出人意料地皈依了基督教,投入新教门下的一个远东派系。他们觉得,基督教的上帝对信徒来说可能更便利,直白地说:上帝可能更有用,跟着上帝更方便赚钱,更能安身立命。但这个男人不这么想,所以继承先祖遗风,依然信佛。
印度承包商听懂了这个男人的愿望。他点点头,和中国同事碰杯,一干而尽。
到最后,他们都愉快地喝醉了,将谈判和签订合同时的压力一扫而空。他们迈着摇摆不稳的双腿,用仅剩的力气走进酒店的桑拿室,想要清醒一下,因为第二天早上还有工作要做。
次日一大早,有封短笺送到了他的客房——小纸片上只写了两个字:惊喜。夹在纸片上的名片就是那位承包商的。已在酒店门口等待的出租车将他送到了直升机边。飞了不到一小时后,这个男人发现自己置身圣地——那棵伟大的菩提树的所在地,佛祖得道之地。
他的高级西装和白衬衫瞬间湮没在朝圣的人群中。他的身体里还残留着隔夜的酒精、桑拿的余热,整个人似乎还沉浸在现代办公桌边,在玻璃桌面上,在静默中签署文件,签下他姓名的钢笔沙沙地划在纸面上。但到了这里,他迷失了,像个孩子般无助。凑到他身边的女人们像鹦鹉般五颜六色,推搡着他往宽广的人潮涌动的方向去。突然间,这个男人被一件事吓到了——发愿——哪怕身为佛教徒的他每天都会念经祈愿,只要有空。他发过愿,要用自己的祈祷和善行让众生开悟。突然间,这场景让他备受打击,感到完全无望。
当他看到了那棵树,坦白地说,他是失望的。他的脑子里空空如也,一个念头也没有,一句经文祷言都没有。他对那个地方致以应有的崇敬,跪拜数次,献上了很多供品,大约两小时后回到直升机上。下午就回到酒店了。
在花洒底下,水流冲走了他身上的汗、尘,以及人群、货摊、身体、无处不在的线香和印度人用手从纸盘里抓着吃的咖喱饭混合起来的那种奇特的甜丝丝的气味,他突然想到,每一天,他都在见证曾让乔达摩王子心力交瘁的世事:生老病死。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这未曾改变他,直到现在,必须坦承,他早已对这些事见怪不怪了。接着,他用蓬松的白毛巾擦干身体时,他想到自己未必真的渴望得道,对此,他甚至不能非常肯定。他是否真的想在一刹那证悟所有真相。像用x光似的看穿这个世界,看到骨子里的虚空。
不过,当然了——正如他当晚对那位慷慨的朋友再三表示的那样——他非常感激得到这份厚礼。谢过之后,他从西装口袋里小心地取出一片破损的树叶,两个男人都俯身去看,带着忘我而虔信的专注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