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劳医生的旅行(1)(2/2)
他学过医药学,但很快就厌了。他对疾病不感兴趣,更没兴趣治病。死尸不会生病。他真正去上的只有解剖课,自愿去做那些扭捏傻笑、怕得要死的女生们绝不想做的练习。他完成了关于解剖学历史的毕业论文,然后和同班女生结了婚,她选择的是小儿科,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刚好合了布劳的心意。等她如愿以偿生了个女儿后,布劳已经是学院里的助理教授了,到处开会、驻校,所以,她又给自己找了位妇科医生,带着孩子搬进了他那栋大房子,妇科诊所就开在地下室。就这样,他俩合作成功,圆满完成了人类生育的某个特定且完整的阶段。
这期间,布劳写了一篇精彩的论文,题为《硅酮塑化病理标本的特性:创新病理解剖教学的辅助方式》。学生们给他起绰号,就叫他“福尔马林”。他研究了解剖学标本的历史、人体组织的保存方式。为了搜寻研究工作所需的素材,他走访了几十家博物馆,最终在柏林安顿下来,找了一份好工作:在刚刚创建的医疗历史博物馆里担任藏品编目工作。
他把个人生活整顿得井然有序,保证不出任何问题。他决意要独居;他克制了对女学生的性冲动,要先试探一下,约她们喝咖啡。他知道这是校方不允许的,但他站在社会生物学的基础上进行安全操作,也就是说,假设大学校园就是他的天然猎场,假设这些女生都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外表,他很不错——帅气,轮廓分明,胡子修得干净利落(他常常留胡子,当然,要保持整洁)——她们就像喜鹊似的,对他很好奇。看起来,他对情爱的需求没有被隔绝。他始终都用安全措施,欲求适可而止,因为他绝大部分的性冲动都经历了自然而然的升华。因此,他在生活的这个领域里没有问题,没有阴暗面,没有罪恶感。
起初,他以为博物馆的新工作将是之前教学工作的缓冲。每当走进夏里特综合医院的庭园,走在修整得当的草坪之间、极其美观的绿树下,从某种角度说,他会觉得自己置身于时间之外的地方。他是在一座大城市的中心点,但不会有噪音进入这里,也不会有谁匆忙奔走在这里。他觉得很放松,还会吹口哨。
工作之余的大部分私人时间里,他都在博物馆巨大的地下室里,那儿有一条地道连通医院附属的另一栋大楼。过道里大都放满了搁架、积满灰尘的老式展示柜、天知道以前装什么的带柜门的长立柜,如今空空如也,天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被搬到这儿来的。但有些走廊是可以走穿的,所以,过了一阵子,复制了好几把钥匙之后,他就能在医院的地下自如穿行了。每天,他都是走地下通道去食堂的。
他的工作包括清洁玻璃罐里的标本、保存在博物馆阴暗仓库里的旧展品,以及鉴定标识。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康帕先生帮了他大忙,老先生早就过了退休的年纪,但每年都得到续签,因为除他之外,再也没有谁能在那些浩瀚的仓储中游刃有余。
他们按照顺序把搁架上的藏品整理好。先由康帕先生小心翼翼地清洁玻璃罐的顶部,并确保不破坏罐身上的标签。他们一起琢磨,破解了那些美妙而倾斜的老式手写体究竟写了些什么。标签上通常是拉丁文标明的器官或疾病的名称,还标有姓名首字母缩写、性别、器官所有者提供该器官时的年纪。有时候还会标明职业。因此,他们能够知道:这只超级大的肿瘤是长在女裁缝的肠子里的,她的名字缩写是a w,彼时五十四岁。不过,这类信息常常是不准确的,标签大部分都磨损了。有很多罐口的密封剂开裂了,空气渗入罐中浸泡在溶液中的标本,液体变得浑浊,标本仿佛被裹在一团稠重的云雾中——遇到这种情况,标本就必须被处理掉。为此,由布劳、康帕和另外两名在博物馆楼上工作的人员共同组成的委员会就要开会,做好档案记录。随后,康帕先生就会从玻璃罐里取出这些人体器官,拿到医院的焚烧炉去烧毁。
有些标本需要特殊照顾(比如:存放它们的容器已遭损毁)。这时候,布劳会把标本瓶整个儿带到他的小实验室,用最精细的手法,将它转移到清洁溶槽里。在进行一番细致的检查后,取出标本(他要先将它冷冻起来),再把它转移到一个毫无瑕疵的新容器里去,浸到他用现代配方亲自调配而成的溶液中。因此,就算他不能让这些标本永葆不朽,至少能延长其寿命。
当然,这里收藏的不只是浸在玻璃罐里的标本。还有很多抽屉里装满了没有档案记录的人骨、肾结石、化石;还有一只犰狳和其他动物的干尸,但保存得很不好。还有数量不多、已经干瘪的毛利人头骨,用人皮制作的面具——有两个面具让人无计可施,最后只能被送去焚烧炉。
布劳和康帕还在这里发掘出了几件真正具有考古价值的稀有藏品。比方说,他们偶然找到了四件标本,都是著名的鲁谢在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收藏的,整套标本早已散逸各方,命运未卜了。其中有一件是无心半躯干畸胎,但因为玻璃罐身上有裂缝,回天乏术,不得不被送去焚毁——太可惜了,这本该是任何一场畸胎学展览中的珍品啊!委员会看到这件标本的状态后,确实短暂地考虑过:在相对而言已严重腐坏的情况下,是否应该安排某种形式的葬礼。
发现这些藏品让布劳欣喜若狂,因为弗雷德里克·鲁谢是十七世纪晚期的荷兰解剖学家,留下了五花八门的动植物标本,而他竟然能在鼎鼎大名的鲁谢藏品上进行一系列试验!就当时而言,那种防腐溶液非常有效——成功地保持了标本天然的颜色,还能防止它肿胀,也就是经常导致那个年代的液体防腐失效的弊端。除了来自法国南特的白兰地、黑胡椒之外,布劳还发现这种防腐溶液的配方中有姜根提取物。他写了篇文章,加入了关于“鲁谢溶液”——旨在用浸泡的手段确保不腐不朽的那种“冥河之水”,至少对人体器官而言——有哪些成分的旷日持久的大讨论。从那时起,康帕开始把他们的地下藏品昵称为“泡菜”。
他和康帕还发现了一样稀世珍品,那天早上,是康帕把那个标本带给他的。为了精准地了解那种防腐剂的成分和效用,布劳整整研究了它几个月。确切地说,它是一条手臂。男性的,很强壮(肱二头肌的周长达到五十四厘米),臂长四十七厘米,切割面很光洁,显然刻意保留了完整的文身——彩色文身,活灵活现,比例匀称,画的是一头鲸鱼从海浪中浮现(白色的波涛是用巴洛克式的优雅、繁复而精确的手法表现出来的),朝天喷出一柱水。画面完成得无可挑剔,尤其是天空,从手臂的外侧看过去是浓烈的天蓝色,但朝内侧看的话就会变深,因为靠近腋窝。透明的液体将那些丰富多彩的色调完美地保存下来了。
这件标本没有标签。玻璃罐的样式会让人想起十七世纪荷兰出品的容器,也就是说,是圆柱形的——反正,那个年代的工匠还不知道怎样做出方形的玻璃容器。这件标本,用马毛悬挂在封口的石板上,看起来像是兀自漂浮在液体中的。但最奇特的是液体本身……不是酒精,不过,乍看之下,布劳认为那应该是十七世纪初的产物,并且产自荷兰。那是由水、福尔马林溶液和一点点甘油的混合液体。这种配方可以说是非常现代的,和我们至今仍在使用的凯瑟琳iii溶剂非常相似。容器无须密封,因为这种混合液体不像酒精那样会挥发。封罐用的是蜡,手法有点随意,但布劳在蜡封上发现了指纹,这令他甚为触动。他想象着:那些细微、弯曲的线条,迷宫形状的天然印记曾属于一个很像他自己的人。
他精心照料那条手臂及其艺术品般的文身,所用到的感情大概应该被定义为爱。他现在是找不出任何结果了:它属于谁?又是谁让这条手臂带着文身在岁月里孑孓独行?
他和康帕也一起经历了恐怖时刻——后来,布劳将当时的场景讲给一年级的女大学生听,同时自得其乐地观察她眼睛的变化:因为惊讶而瞪大了双眼时,瞳孔变成了暗沉的深色,根据社会生物学家的理论,那是情欲滋生的标志之一。
有一条走廊是死胡同,里面有一只木箱,他们发现箱内有几具木乃伊,内有填充物,状态非常糟糕。皮肤完全发黑了,又干又碎,海草从随处可见的裂缝里支伸出来。尸体已完全皱缩起来,干透了,但仍披挂着想必是当时极尽奢美的华服——所有的蕾丝、颈圈如今都已沦为土色。曾经夺人眼目的装饰、褶皱、荷叶边都已尽失特色,腐烂了,变成一团团小球状的东西,到处都是,只有一些珍珠做的小纽扣尚有初态,一眼就能看出来。彻底的干燥让嘴巴敞开了,从中显露出了干草。
他们找到了两具这样的木乃伊,个头很小,看起来像孩子,但经过一番细致的检查,布劳发现那其实是填充过的黑猩猩——感谢上帝——保存的手法很拙劣,非常不专业;买卖这类木乃伊在十八世纪、十九世纪是很普遍的现象。当然,检查之后也可能证实他们最初的猜测,人类的木乃伊也一样被买卖,被收藏,而且藏品相当多。收藏家们特别想得到与众不同的孤品:其他种族的,严重伤残的,重病缠身的。
“填充尸体是最简单的保存方法。”布劳用沉思般的口吻说着,正带领两个女学生参观地下藏品,她们接受了他的邀请并显得热情洋溢,但康帕对此并不赞同,还很生气。布劳希望这两个女生里至少有一个能给他机会,下次能邀请她喝红酒,再为他的私人收藏增添一些新照。他继续说道,“其实,填充的时候,他们只是把皮剥掉,也就是说,从严谨的语义上说,这不能算是一具人体。这只是人体的局部,其外在形态是用干草填充后撑出来的。被做成木乃伊是一种相当可悲的人体保存法。它制造的是幻觉,好像一切都呈现在我们面前。实际上是显而易见的骗局。马戏团用的伎俩。因为它保留的只是人体的形状、体外的衣裳。躯体本身已经被损毁了,换言之,从理念上来说恰恰与保存人体背道而驰。野蛮。”
是的,这些不是人类的木乃伊,让他们长舒一口气。如果是,必将让他们头痛不已,因为法律明文禁止在国家级博物馆里保存人类整尸(别说是古老的木乃伊,哪怕是古尸也会有人反对,百般阻挠)。如果这些木乃伊曾是人类——他们一开始以为是孩子——他们就要面对一系列繁琐的官方流程和一大堆问题。他听说过很多这样的事:医学院或大学院校在整顿藏品时有这类令人不悦的发现。
约瑟夫二世在维也纳创建了一组这样的收藏。他决意把每一样独特的宝贝、每一样反常的奇观、每一种忘乎所以的物体都收进他的珍奇柜。他的继任,弗朗茨一世3 ,曾在黑皮肤侍臣安杰洛·索利曼死后毫不犹豫地填充尸体,周身只覆盖一条草编的带子就公然展示,让皇帝的贵宾们看个够。
注释
1 nilo zeno的北欧地图于1558年在意大利城市威尼斯出版,文艺复兴时期的读者认为地图描绘了未知的北域,但实际上这份地图上的很多岛屿并不存在。这份地图曾被刊登在1561年托勒密的著作中;后世的很多地图也以此为参照,甚至直至十九世纪初。芝诺的北欧地图被称作最巧妙、最成功、最持久的骗局之一,但无疑提高了芝诺家族的名气,也提升了威尼斯的地位。
2 gunther von hans(1945—),德国解剖学家,发明了用生物塑化技术保存生物标本。
3 弗朗茨二世(1768—1835),既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1792—1806年在位),又是奥地利帝国的第一位皇帝(1804—1835),故又称弗朗茨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