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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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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记忆她从不曾对他人提起。这不重要。人的记忆,从始到终逐渐累积和架构,成为一座盘旋复杂的迷宫,只有自己停留其中。即便与人分享,他人的听闻也不过是空茫的回音。但她知道,如果某一天,有机会把记忆托付给他人,那么这并不仅仅只是一种清空,而是得到重新开始的机会。

新生需要死亡。至少需要在心里、意识里,彻底地死去一次。说出记忆好像一种死去。

仁美已归去寺院。她在幻海的生活继续。她把心绪写在书信上,交付于一个远方的人。

父亲离家出走之后消息全无。我们都知道他山穷水尽,没有机会再回来。人在为自己的因果付出代价,不管迟早。我思念他,但已没有任何回到过去的幻想。人对处境的适应力是无限的,在死亡来临之前,所有人都会苟且偷生。以前无可想象的、不能接受的,在无从选择的时候就成为眼前的生活。

那年他在马来西亚发来消息想要相见,母亲让我与哥哥分别从两地登上去往吉隆坡的飞机。机票是父亲买的。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十三岁。父亲在机场接到我们。他很瘦,脸颊和眼睛凹陷。衣着洁净,仍展现幽默与沉着。以前他发着亮光,走到哪里带着一身热量,吸引围绕他身边的人。现在他的火焰即将燃尽,我闻到他身上散发软弱的残存气息。他照顾我们,一切都好。唯独对这几年的经历绝口不提,也无怨悔之色。

也许他以此教导我们,要接受一切发生,好的坏的,全部接纳。

夜晚他带我们去游河,当地人划着木船慢慢驶入夜色中的河道。茂密丛林,潮湿幽深,大榕树爬满藤蔓,气根又再成林。船头小灯点燃,由这光亮的吸引,引来栖息在岸边树林里的萤火虫,一群群亮光飞舞,像雪花洒落在水面。不时有雷电划过间或发出阵阵闷响。萤火虫停在我们的头发上,手指上。一只萤火虫飞过眼前,我用手轻轻握住它小而微热的身体,感受它扇动翅膀在手心里扑动蠕动,尾部闪动发出呼吸般的光亮。

我对它吹气,它再次飞起来,亮光闪烁渐行渐远。我想它们的生命也许很短暂。

父亲此刻在背后抱住我,说,如真,你长得越来越像我,眼神,性格,都与我相似。我这样爱你。但今生我们的缘分便是如此。我说,为什么你不能回家,为什么我们不能再在一起生活。他说,这是我们的生活,接受它。我感到哀恸,说,可我想成为正常家庭的孩子,父母亲人在身边,彼此互爱,陪伴照顾,永不分离。我不想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他说,我曾经希望帮助你长大,让你过幸福的生活。但很多事人们并没有自由,幻想毫无帮助。生活的存在都是合理,是我们应得的。

深夜他在卫生间里不停呕吐,他身患重病但无法去治疗。我意识到不能带给他安慰,更不能帮助他脱离苦海。当下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有限日子。如果欢愉会成为过去,那么这黑洞般的苦难也应是如此。这种想法后来成为我的唯一希望。

一周倏忽而过,在机场与父亲告别,此后生死茫茫再不知何时相见。他站在玻璃门外,看着我与哥哥过安检,我转过头去寻找他,却看到他突然变成孩子模样,上身赤裸,光着脚,眼睛神采奕奕如同重生的少年。他爬上一棵大梨子树,躺在侧树干上面啃着一枚青色的梨。梨树在开满芥菜花的田野中,远处是青山。这是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的地方。我意识到此生也许不再能见到他。

父亲转身离开,没有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他瘦弱憔悴,满脸病态,迅速消失在人潮中。半年之后,他流落到香港九龙一间廉价旅馆,重病不治,在仅有十平米的房间里去世。当时他身无分文,欠下旅馆半年房租。尸体三天后才被人发现。没有遗书。

母亲独自去香港处理他的后事。她在海边把大部分骨灰洒在海洋中,借钱还清欠下的房费。回来时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罐,是父亲的一小部分骨灰。母亲深爱父亲,但彼此一场孽缘两败俱伤。之后,她酗酒,发起酒疯时会试图打开罐子吞咽骨灰。我阻拦她,手臂被她掐紫划出血痕。她力气之大,孤独之深。

我知道,对境遇的无法把控、对爱的求之不得、无常以及生离死别,这是苦痛。

给仁美写信,大多在关闭店门回到公寓之后的夜晚。她沐浴更衣,坐在厨房小木桌上,开一盏小台灯,凝神屏气,认认真真手写于白纸。这些文字目前他未必能全部看懂,但她相信他能够用心去接应心声。他知悉一切。曾经她写信给初恋,也是一字一句从心里流出。专心写信,封口贴上邮票,隔日交给他。她喜欢这种逐渐被遗忘的方式,但郑重做的事情少被珍惜。即便是收到她的信的人,目标不过是肉身愉悦。他们不需要她的感情。感情太重且有悲哀。

现在。她和一个古老的人在一起,再次得到写信的机会。

仁美晚上睡得迟,忙完寺院事物,做完当天功课,会记得给她发晚安的消息。通常已是凌晨一两点。他很清楚目前她需要沟通,以便能够清理和治愈旧日创伤。为了和他保持联络,她适应晚睡,只为等待与他有个简短的交流。听他说一下今天做过些什么,有过的感受。

他有时叮嘱她,如真,控制情绪,简化日常生活,修正身上曾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和言行举止。保持警觉,在行住坐卧,进食,说话,观察,思考,任何时候尽量保持警觉,这是觉知。如果人有觉知,可以检查到情绪和动机,不至于沦陷在某种麻木的催眠状态中,行不知行,停不知停。人有智慧,处理情绪才能够具备力量,有快刀切下的直接和决然。而不是拖延或纠缠。不要沉溺于过去或未来、沉溺于依赖与期望。

有时他只是发几张照片:在寺院里,山顶俯瞰拍下的山谷,盘山公路,浮动的云海,去村庄给人念经的途中,村民的家里,食物,孩童,花草树木……应她的要求,也发过小时候的照片。十二岁的他与讲经师在一起,面容俊美,饱满壮实,像个印度男孩。穿着藏红花色的僧袍,在草原上骑着白色小马。

他们之间逐渐建立起一种真诚而深刻的连接。对他来说,她是一个来自外部城市的朋友,他探索,他分享。对她来说,他是成长于幽秘山谷特殊环境中的朋友,她探索,她分享。他们把自己打开,开放给对方。

他的出现带给她转化。即便他出现之后远去,填补在她心上的养分仍在发挥效用。他把那些坑洞逐一清理和填补。当心中对被尊重与接纳的需索满足,产生平衡,她已被修补。躁动与匮乏感的欲望在消失,不再需要陌生男人的约定。虽然找到爱人的希望依旧渺茫。

在他的面前,她的存在是赤裸的、完整的。他有能力重新拼接她。

2

回到故乡,回到母亲身边,回到在墓地旁边的家。二十八岁的女人,事业没有起色,情感生活溃败。她已明确命运残酷的限制与不可捉摸。她知道只要绝口不提,没有人可以探到她创伤的沟壑。背后的指点嘲笑更是无谓,她与母亲早就习惯这些。这是她独自的苦难不值得对谁哭诉,更无须试图获得怜悯。

母亲接受她的归来,没有过问,也许知道承受不住答案。母亲老去,并把她生命中下坠与堕落的重力反弹到她的身上。

小城市全凭背景关系过活。以她这样的学历和资格,家境败落,也无法在当地小报获得一席之地。只能进入一家个体广告公司做文案,拿着微薄薪水,与母亲相依为命。没有波澜的生活,日夜如流水般划过。有时她想这已是全部吗,已沦落到最谷底了吗,还会不会有更差的事情发生。不管前途如何云山雾罩,只有往前没有什么退路。

闲来无事参加高中同学聚会。他们高谈阔论,她在旁边闷头喝酒。穿红色裙子,抹红色唇膏,没有洗干净的长发被汗水粘湿。有时放纵大笑眼神却很漠然。他在角落里看她很久,她注意到,举起杯子敬他,说,你好啊。他说,你从幻海回来了。她说,是的。回来的时候到了。

他在往日曾追求过她。当时她一心向学,渴望考上大学远走高飞,对他没有正眼看待。现在,今非昔比。他的家世在当地有凭靠,大学毕业回到本地,在政府部门任职,仕途顺畅,晋升很快。而她出去晃荡一圈,被打落原形孤身返乡。小城寡淡无味,她带来远处的气息,野性的意愿,即便此刻虚弱而落魄。

他靠近她。纯真暗恋或许还在心里留着余烬,背后还有自己也无法洞察的细微情绪。要寻求自我证明完成对她的征服。她曾经骄傲而冷淡地对待他,刺痛他少年心高气傲的心。现在他需要她的屈服与补偿。已无彼此试探的矜持与刻意的必要。他要去南方一个港口城市出差,开会五天,问她是否愿意同去。她知道这邀请意味着什么,但即刻答应。

她很久没有出去旅行。没有钱,没有机会。世俗生活的机械、匮乏,让她觉得浑身发臭。她想住在陌生的城市,到处走走。而且还有他此刻的殷勤与爱慕。五天也好。

她请假,他帮她买的往返机票。初夏舞洲天气闷热如火炉,湿气浓重,阴雾苍茫。他们住在城中奢华酒店,三十七层客房的落地玻璃窗前,可以俯瞰蜿蜒曲折通过城区的浑浊江流,两岸此起彼伏的奇突高楼,以及隐藏在高楼夹缝中的废墟、垃圾场、工地和贫民窟。整座城市像一堆荒诞的积木临时匆匆堆积,仿佛知道末日迟早来临只为准备着各奔东西。

他们在酒店房间里做爱,他痴迷热烈,孜孜不倦。她用手抚摸他的头,摸到男子硬硬的短发,脖子后面的光滑肌肤。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前额,她听到他喉咙里发出迷恋的颤栗。在彼此拥抱时暂时可忘却世间的秩序与规则。房间漂浮在黑暗的大海中没有丝毫光亮,令她有去往远方的错觉。她用两臂抱住他的脖子,看到天花板上跳跃一块白光。是从窗帘缝中投射进来的一束月光。

她在他的肉身冲撞中看到世间的梦幻属性,看到人置身于肉体感官中的不自由。她仿佛超离身体,站在床边,冷眼旁观自己与另外一具躯体纠葛缠斗。

窗外逐渐盛放闪烁霓虹,光影流动。他们拉开窗帘,赤裸并肩躺在一起,看着墙壁上反射的变幻彩光,彼此点一根烟。他说,我没有看错你。虽然你不爱说话,显得很骄傲,但你骨子里都是野蛮的力气。她说,不害怕我会咬你吗。他说,不害怕你咬我。但害怕我们在某天被对方激发出内心的恶。

此时平心静气,她知道通常做爱结束之后,如果两情相悦,男子会情不自禁说些往事,说点家常的心里话。他也说了。说妻子是大学同学,大学毕业之后结婚,生下一儿一女。他喜欢孩子,重视这个家庭。妻子唯一不足是有些娇生惯养,不爱做家务。为了保护时常修理的漂亮指甲,不愿意去厨房做饭洗碗。

那你们怎么吃饭。

她保持体形,不吃晚饭,只吃几个水果。我们家里是雇佣的小时工做饭。

嗯。

她长得漂亮,身材好。我们年轻时候热衷做爱,她经常忘形大叫。在家里次数多了邻居生气,过来敲门,有一次还报警。我迷恋和她之间身体的关系。除此之外,她喜欢做美容、打麻将、跳舞,没有什么爱好也从不读书。她没有真正关心的事情。

嗯。

经常偷偷查看我的短信、电邮,不能忍受我和其他女性多说一些话。如果有谁多联系我几次,她会打电话过去辱骂对方,哪怕对方只是同事……这种嫉妒心貌似是深爱,不过我想更多是一种控制与依赖。她需要我的忠实。

这是通常女人对男人最基本的需求吧。

只有自发的忠实,没有被管束的忠实。他说,现在跟她做爱的兴趣转淡。大概在一起时间久长完全无感。我们很久没有上床,她好像也忘记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重要吗。

对我来说重要。有时我觉得这好像是生活中唯一能有真实感的时候。其他的时间,那些工作、应酬、酒席、会议的时刻,我是一个假人。跟你在一起我很真实。

希望你能享受这种真实感而不是对它产生恐惧。

他起身去卫生间洗澡,说一会出门去吃晚饭,散步,或许看个电影,有刚上映的美国大片。她听到他打开花洒,吹着口哨愉快地淋浴。她是他的新玩具,他很满足。床头柜上放着他掏出来的钱包,她伸出手默默取过来,打开,隔层贴着一张他和妻子儿女合影的大头贴。四个人头挨头,看起来随意而亲密的家庭合照。他的妻子长发披肩,皮肤很白,相貌平平。

他对家庭早已习惯并充满责任感,这是任何一个已婚男人的本来属性。妻子孩子是亲人,他们不会随便伤害亲人。外面的女人,如果没有远超过以往的利益收获,始终是外面的女人。他的话有些是真,有些是假,但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是那么重要。她不想分辨,何需分辨。大家不过是装作糊里糊涂谈一场恋爱。

他对此地熟稔,美食或娱乐场所的信息了如指掌,大概以前经常来这里出公差,需要取乐打发时间。深夜带她去一家隐匿而闻名的本地海鲜餐厅吃饭,落座时已晚上十点。他给她拿粥,剥螃蟹,倒啤酒,体贴周到。餐厅里仍有不少人在吃饭,男男女女,推杯换盏,热热闹闹。也有人独自闷坐着喝酒,喝醉躺倒在桌子上。即便是在看起来正享受当下欢好的男女当中,并不知道有几对是名正言顺。又有几对是像他们这样属于无法见光的不伦恋。

这是普遍的世间内容。他与她并不是特殊而唯一的一对情人,只是隶属这个边缘范畴。午夜梦醒,枕边的他把手臂放在她的脖子下面,紧紧抓着她的手,脸贴在她的肩头上,缠绵悱恻。但她知道这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他只是她借用一时的男人。

舞洲灰雾蒙蒙,湿热难当,不见晴日。他开会时她独自从酒店出门,游览城中景象。路上有形形色色的众生百态,乞丐、小摊贩、拿着鞭子耍猴的、戴着墨镜测字的、架起木笼卖猫狗的……灰雾中的喧嚣热气腾腾。人潮与长时间步行让她疲倦。她路过一座被高楼和工地夹击的寺院,它被乌烟瘴气的巨大工地包围,旁边是被摧毁的旧建筑残骸。她围着它绕转一圈,找到仍保留古式的正门。

用力挣脱掉突然窜出来的妇人。妇人抓住她衣服要求给她算命。走进去,庭院假山嶙峋,绿意森森,古风盎然,仿佛时光倒流,但大量燃烧着的廉价粗糙的香枝散发着团团白雾,空气中充溢刺激性化学气味,乌烟瘴气。进出来往的人,大多为俗世的烦恼和欲望祈求护佑。可曾有人真正看到一座寺院的内在含义。倒更像是一个进行世俗与神灵交易买卖的商业场所。

她长时间流连于一段石刻长廊。这座寺院存在于北宋前,被毁坏多次,最终被日本飞机彻底炸毁。只剩下这段岩洞佛像却神奇地没有被炸掉。她在幽暗过道里站立,细细观摩这些古佛,发现时间此刻如同凝固,想不起内心的悲喜。得到深刻的宁静却不知道来源何处。

她决定离开,坐地铁去城北郊外的古民居。古民居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空留建筑外壳。俨然成为一座露天购物中心,人潮拥挤。过度的开发与人们的物质欲望互相推进与激发,粗暴,盲目,急功近利。她准备回酒店休息,环境芜杂,消耗她很多精神。

在飞驶的地铁车厢,她看到对面玻璃窗映现出单身女子的身影,黑色连身裙,斜挎一只黑色复古皮包,是他执意要买给她的名牌包,对她来说毫无必要。但她知道他需要某种心理平衡。一张白粉如雪的脸庞,唇膏艳若桃李。她依然很美,充满沦落的风尘。如今这种模样,激发男人的欲念与怜悯,必然多于引起他们出自爱慕的真情实感。但在内心她却期待一段干净体面的关系,得到一个淳朴稳当的男人。这怎么可能呢。

她阻挡不住内心的虚弱和渴求往外发散,像腐烂的水果无法停止它的气味。她所处的这个外部世界也是混乱的、腐烂的,在发出臭味。身边的人看起来麻木不仁并且贪婪饥渴。

晚上照例他陪她出去吃晚饭,辣而浓烈的火锅,喝很多啤酒。两个人都有些醉意,互相搂抱摇摇晃晃走上大桥。江水两边是林立的摩天大楼和变幻不定的霓虹。桥下有一艘被弃置的大客轮被改装成餐厅,甲板上放着一些塑料圆桌与椅子,只有两三座客人。生意惨淡。黑黢黢的江面上,破落的废船,即便如此卖家也雇用专人唱歌跳舞,音响扩散器发出强烈噪音。

一位黑色皮肤的男子刚刚出场,赤裸壮硕的上身,穿金色灯笼裤。他表演喷火,把火束塞入口中,仰起头张大嘴巴从里面喷出红光火焰,直冲天空。刺耳而庸俗的流行歌曲当作伴奏,鼓点正在轰炸。麦克风里传出主持的男子声嘶力竭的捧场声音。客人们漠然地吃着饭,几乎没有人去注意这场表演。

这个世界真像一场梦。但是此刻她没有力量,醒不过来。唯一可以依靠的是他仍在她身边。茫茫无着的世俗世界她不是独自,有他与她一起沉堕。

此刻,他在猛烈江风中转身拥抱住她,嘴唇落在她的额头上,炙热温度和浑浊酒气把她包裹,他低声说,如真,我爱你。仿佛更像是醉酒之后的肆意妄为,此时分辨这句话是真是假或是否恒久,都没有必要。火焰的光亮直射在眉目之间,眼睛里火光闪耀。她想起与父亲夜游萤河的那个夏天,萤火虫的光亮团团包围。她闭上眼睛宁愿不睁开。

她如同少年时,依然不怎么喜爱他,但此刻依赖于和他共存。他的肉身存在带来安全感,让她知道不会独自孤独致死。世界暂时不令人畏惧,只要身边有这个男人。最后一个晚上,依旧热烈做爱。他醒来又做,做了入睡,醒来又做,仿佛企图以此延续到死一般。终于结束。她起来喝水,赤脚走到落地窗边。

三十七层高楼之外,是即便已近凌晨仍沉浸在醉生梦死的幻影中的世界。但今天夜色干净,天边有一轮明月高悬,白晃晃的光芒照亮她的额头。她听到他在背后半梦半醒地说,如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为你离婚……

她说,嗯。

他说,这几年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离婚,去年我们闹得很凶。她沉迷于看韩剧,家里的事从来不管,女儿的头发都不梳,孩子的头发最后都梳不直。我当时很生气,觉得生活没有希望,愤怒之中拿起剪刀把孩子打结的头发全剪了……孩子大哭。她回去娘家住了半月。然后,她又回来。我无法独自照顾两个孩子。

之后,他决定更多时间用在工作上,早出晚归。她隐约觉得他应该还找过其他的情人,但都是短期而不固定的角色。他有官位,毕竟要考虑权衡。她对于他来说,在大城市待过受过高等教育,有敏锐心性。她是他在这个无趣而世俗的小城里,虚假而感情匮乏的生活里,出现的一个特别的人。他在征服她,并因此而征服内心的某种失落。并且认为她是安全的。他对她畅所欲言并不隐藏自己。

此刻这个话题触及敏感的核心,她没有搭腔,他也及时停止。都没有再往下说。

次日下午,一起坐飞机回到小城。他先打车把她送到家里。两个人都感觉疲惫,身体空洞,眼神无力,仿佛泄了气。刚出发时的激情已被收割完毕,妄念荡然无存。她下车,对他摆摆手。他说,你住在这里吗。她平静地说,是的,家里变故之后我与母亲只能住在廉价租住区。房间后窗是墓园。欢迎你来做客。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对她这些年所遭受的无常他岂会无闻,但他装作不知。他道再见,车子绝尘而去。

回到家里,她看到母亲在一楼店铺的躺椅上入睡,指间夹着烟头,乱发遮挡着眼睛,看起来已是个老人,苍老憔悴。母亲嘴巴微开发出间断的鼾声,她拿掉母亲手上的烟头,把她的头发整理到耳后,上楼回到床铺。内心迷惘,无边的空虚,大概在这份关系里她没有感受到任何踏实而充足的真情。欲望退却之后,心里的空洞像退潮之后的沙滩,荒凉至极。

她躺在枕头上持续昏睡。在舞洲他们每天做爱,强度太大。在剧烈冲撞中仿佛暂时失去对自我的感受,以此获得平静。但这平静是短暂的。现在,她体会到深渊般强烈的孤独反扑,把她包裹,并活生生大口吞噬。

她想,人所受到的自我的折磨实在太沉重。“我”在饥饿,“我”在孤独,“我”在失望,“我”在期待,“我”在要求,“我”在愤怒……人的肉身是负担、禁锢、牢笼。除非死亡,否则离不开这具可以承载无尽欲望与孤独的肉身。她不是第一次有想让肉身灭亡的念头,只是没有勇气做到。隐隐中她意识到这念头必然不是正道,但无人指引。

她的心现在是一艘船,保持蛮横的力气试图穿越苦海,但并没有方向。眼前黑暗茫茫。

在床上从黄昏睡到次日凌晨,晚饭没有吃。大概睡了十个小时。天色未亮,她醒来,看到手机里显示他深夜发来的一条短信,说,回到家里,妻子对我很好,很体贴。我很内疚。她主动要求做爱,我们做了。我想我不能轻易离开这个家庭。

3

仁美,曾经我有过的最深的恐惧,是在死去时还没有真正了知什么是爱。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死。有的人刚走出家门就死,有的在床上睡着一会死去,有的人在站起来的瞬间死去,有的人在狂欢之后死去。也有些是在漫长的病痛折磨与煎熬之后死去……死亡是猜不到答案的谜题,它令人恐惧。大部分人选择不思考不想起这个问题,仿佛回避可以让他们长生、不死。这是否是愚痴。

怕死的人宁可蒙起眼睛像瞎了一般地活着。我们关心的、寄托希望的、相信的,只是眼前的这一小块现实,贪求快乐,忙忙碌碌,试图占有更多得到永久,却不过是徒劳无功。我的父母也曾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享乐者,努力争取财富与保障。但最后的结果都是相反,他们领受欲望带来的挫败和伤害。世事无可预料。

而我所见的大部分世间的男女关系,只是贪婪而机械性地取悦他人,同时期待他人取悦自己,处于需索和失望的循环之中。自私的男女情爱以对方为工具,没有慈悲。我害怕自己如果没有真正爱过、被爱过,会再次回到这个世界,试图完成还未曾通过的测试。如果一些心愿没有圆满,是否会成为一再轮回的执念。我想得到答案。

生活最终由心中的价值观决定,它决定我们采取何种方式生活。我变成现在这样的一个人,有其漫长的形成过程。与任何人一样,我们有自己的故事与历史。遇见你之后,我想把这些告诉你,仿佛是一种自我整理。也许我认为你有权利了知我的前半生。这令我觉得清洁。

我想去寺院看你。顺便把父亲的骨灰洒在山上。

她在书信里对他倾诉一切,并无强烈情绪,只是不知为何常有眼泪无法自制地流下。满脸泪水。这些写信时流下来的眼泪,仿佛超过前半生不如意的总和。之前即便在极为困难的时候她也很少为自己哭泣。她未曾得到过这样的机会,忏悔、回忆、祈祷、清洗自己。她活着,心灰意冷,苟且偷生,仿佛大船沉没之后毫无讯息的海底,陷入一种无助而长久的停顿。流泪带来的感受正在打捞她的觉知。在坦白、真诚、无保留、无掩饰之中,得到比封闭与压抑更为安全的体会。

那些遇见他之前经历的漫长无边的游荡、悲伤、横冲直撞的愤怒,深海般的孤独。人不缺乏激发出恶的对手,却难遇能够把内心的光亮挖掘出来的对象。这需要更为强大的力量。她有幸对一个人说出自己内心的语言。赤裸裸的,真诚的,没有任何保留和掩饰。

她因他而起掉下的眼泪,如泉水从全身每一处汇聚、涌出,带着无尽积累和压抑的悲伤。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这强烈的释放和清空所粉碎。她在碎裂,融化于虚空。

他给她回复,说,我知道你经受很多事,以后你会因此而成为很美的一个人。我等你来。最近山谷气候极寒冷,记得带够御寒保暖的衣服。把你父亲的骨灰带上。

4

她觉得时间已到。

从幻海去往夏摩山谷方向,只有早班飞机。天未亮抵达机场,候机厅空空荡荡。长久未曾旅行,她收拾简单行装,随身背包里装着父亲的骨灰。用丝缎手缝袋包裹,隔着布面能摸到肉身颗粒的形状与质地。人的肉身生前被百般珍爱与看重,一旦心识迁出就是无用杂物。但是因为对父亲的执念她执着于这残留的物质,直到遇见仁美,才觉得可以放下心念。

在飞机上读一会书。最近在阅读《大智度论》,里面有优美的故事与譬喻。

这一页读到摩诃男释王来询问佛陀:迦比罗城人口众多而且富裕,我有时碰上车马横冲直撞,发狂的大象与人相斗,心便散乱,忘却念佛。这时候,自己心里在想,我现在如果死了,应该在什么地方。佛告诉摩诃男:你不要恐惧害怕。好比树木常常向东边弯曲,如果有砍伐,一定向东边倒去。行善的人也是这样,如果身坏灭而死,这时候善心意识流转,以平时的信心、持戒、声闻、布施、智慧熏染了心,所以一定能得到利益,上生天上。

这些话,仁美之前对她说过类似的意思,即对心流与意识的观察与照管。不放任散漫,不沉沦于习气,日常行住坐卧,时时刻刻,保持觉照。这是持戒。

他们分开不过一年,却仿佛已有半生般漫长。

在机场,取出箱子走到接机出口。仁美嘱咐过会安排一个朋友接她去寺院,有人拨她的手机,她刚听到打开手机,一位年轻男人走到她的面前,说,如真,我是慈诚。我来接你。欢迎你来夏摩山谷做客。他穿着一件暗紫红色的羽绒服,短短的头发,眼神明亮,笑起来时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他风尘仆仆,开一辆现代越野车,说前段时间这里下起大雪,冰雪封路,前天才刚刚通路。陡直山口开车仍有危险,他开得比平时慢,今天凌晨就出发,预留出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车离开郊外很快进入高速公路。他也许经常长途开车,技术娴熟,几次多重拐弯的复杂地段都能沉稳应对。车速保持平稳节奏。她在后排车位上不由慢慢入睡。

来到一座美轮美奂的暗黑色大神庙面前。这是似乎发生过地震的广场,年代久远的建筑和塑像大多已被损坏。她站在由庞大青石堆置而起的廊道上,仰头观赏雕琢精细繁复的窗框木门。女神、吉祥物、花鸟等纹案栩栩如生,层层叠叠,人们也许在此中放置无数世的虔诚与膜拜之心。往四面八方呈现出辐射状排列的檐柱,每一根圆木上面雕刻以不同姿势交抱的男女,正在进行肉体之欢。仿佛把性爱当作对神灵的供奉或是对邪恶的抵挡。

鸽子咕咕低声鸣叫,廊柱角落有它们栖息的巢穴。忽然一阵风刮过轰然有声,鸟群受惊起飞。羽翼碰撞到铜铃发出清幽悠长的音韵。

她身边站着的女子,穿白色生丝上衣,刺绣及踝长裙,脖子上戴一条项链,古老的松耳石围一圈海水珍珠,点缀两颗同样经历过沧海桑田的红珊瑚。她说,如果我们来迟,就见不到这些等待上千年的神庙。事物无法稳固不变,一旦变化过去的不会回来。人不知道何时是一种及时。远处传来神庙夜间祈祷的歌咏与音乐,一轮金黄色硕大圆月在高耸山岗顶上跃出,刚刚出生,并以无法分辨的速度移动,逐渐升到空中。此刻朗照如水,烟火世间显得一尘不染。澄莹的银白光泽震慑她的心神。

她突然惊醒,发现仍在慈诚的车上。梦中这个女人是怎么出现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却又好像跟她极为熟悉。窗外是冰雪茫茫的山道,群山愈发高挺险峻,气势雄壮。太阳西沉,山峦浸没于红紫色清冷霞光。她用手心擦干净车窗玻璃上的雾气,凝望窗外景象。此刻她的生活已被切换频道。慈诚正带她去往夏摩山谷。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他在前面轻声说,你睡得很好。你累了。他温和而言行得体,懂得如何适宜而开放地交谈。汉语说得比仁美更流利。他说,右边有个山峰,看见没有,这是卓玛拉钦山口。翻过山口就意味着进入夏摩山谷地界。通常人们会在卓玛拉钦山口煨桑,洒隆达,堆玛尼石,这是向山神祈福的方式。一会我们下车来做仪式。这是仁美特意嘱咐要带你去做的事情。

山顶狂风呼啸,密密麻麻的经幡在风中激烈飞舞。她跟随他下车,一阵冰冷刺骨的烈风几乎让她窒息。他示意她照顾好自己,背着双肩包飞快爬上左侧陡坡。煨桑台在高处。她艰难地攀爬到那里,他已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柏枝、青稞、小麦,把它们堆积起来用火点燃。火焰噼啪跃动,喷出白色芳香烟雾。他说,我们相信神灵可以享受到这种气味。纯洁而芳香的气味会清除各种有形及无形的障碍。

他合掌虔诚念诵祈请文,拿出隆达交给她一叠,说,和我一起洒。印着马与经文的白色纸片洒向白雪覆盖的山野,仿佛把至深的祈祷挥洒到世间每一处角落。他扬起手臂用力挥洒,一边大声呼喊,拉加罗,拉加罗。男人身上有一股矫健、强壮、野性、率真的气息,同时温柔而放松。仁美身上也有这种品质。这大概是夏摩山谷男人们的特性。和城市里的男人毕竟有些区别。

他说,现在赶紧回去车里。该做的事情已做完,辛苦你了。

拉加罗是什么意思。

神会取得胜利。

离开山口,来到山谷边缘的小镇,也是离夏摩山谷最近的商业区。再往深处就是高山、草原、原始森林、封闭的修行地。他说,我们去吃碗面。从早上出发,还没有吃过一口饭。你也应该饿了,已到中午。之前他没有任何疲惫或饥肠辘辘的状态,看起来总是精神奕奕。对劳累与寒冷他们有坚韧的态度。她穿着很多仍冻得浑身颤抖。他穿得不多,若无其事。

停车,走进路边一家他熟悉的小饭馆。他点两碗面条,一壶甜茶。甜茶用红茶熬汁,混合牛奶和糖,他说,按照山谷的传统,我们喜欢用硬币一杯一杯买茶、饮茶,好像这样才是乐趣。甜茶馆是男女老少都喜欢的聊天聚会的场合。山谷的人喜欢群体共同生活,以后你会知道。

等面的时候他替她倒上热茶。她问,你一直住在山谷里面吗。

以前是。后来我去犀地,在作坊里画唐卡。与五六个人一起工作。

你去过幻海吗。

听说过。据说现在城市空气很肮脏,雾霾成灾。人住在那样的地方容易生病和不高兴吧。应该在空气清洁的地方生活。

很多人已经离开,幻海现在只有最后一部分人留在最后。它快成为一座空城。

我对大城市没有兴趣。走过一大圈之后,觉得在哪里都可以生活,但空气、水、食物清洁是重要的。通常我们住在哪里,还跟与他人的关系有关。现在我只在犀地与夏摩山谷两处穿梭。

滚烫的汤面端上来,他说,这种面条是用小麦粉压制,煮熟晾干,吃的时候,把面条下到牦牛肉汤锅中。汤是牦牛骨熬制的。煮好的面捞到碗里,盛上热汤,撒上牛肉片、盐巴、葱花,配一小碟酸萝卜,加上一点辣酱就是完美。我们经常吃这个。

还吃些什么。

日常不吃海鲜、家禽、零食、糕点和饮料,食物基本上以糌粑、奶茶、酸奶、面食、红土豆、萝卜等为主。一般也偏爱在山上放养的牧区羊的肉,这是节日或待客的最隆重佳肴。寺院里因为传统的原因也吃肉。

他也许是饿了,吃得很快。她说,那么烫,不能吃得太快。

他说,这是小时候在寺院里养成的习惯。在大殿我们匆匆忙忙吃完东西,要跟上别人的节奏。还没有告诉过你,我八岁时出家,二十岁离开寺院四处旅行,去过很多城市和一些陌生的地方。二十五岁的时候,我还俗了。

她有些吃惊。他看到,说,以前的夏摩山谷,每户人家把家里最漂亮最聪明的孩子送去出家,这是荣耀的事情,也是一种习俗。但现在孩子生得少,有一些地区的人不这样做,他们把不太健康的孩子送去寺院。或者孩子到了寺院,十几岁想让他们还俗再回家来。这都是不正确的动机和发心。在夏摩山谷,僧人还俗仍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我离开的时候寺院并不愿意。但我坚持。

为何。

因为我不想在寺院里养尊处优,受人供养,骄傲自满。我想在世间检验自己学到的一切,哪怕经历艰难与动荡,这正是去实践的机会。众生是佛土。我不畏惧被从一个备受尊敬和保护的位置上拉下来,成为普通的人。生命的真实对我来说重要于其他。

继续上路。路上出现磕长头的当地人,戴着手套、护膝,系着皮质自制围裙,风尘仆仆,满身灰泥,大约四五个一行在山路上磕头前行。他说,在冬天没有太多田地里的劳动,人们有空闲,愿意一心一意磕长头礼佛。这些行动是由深切的虔敬心所驱动,发心并不仅为自己。通常我们会发愿,为众生的解脱和给予这个世界的善意而进行朝拜。前段时间我去犀地的神山磕长头完成第七遍转山。

刚回到夏摩山谷吗。

是的。因为母亲前段时间牙齿坏了几颗,需要陪伴她去县城补牙。她思念我。我去转山祈福,然后回家带她去县城治疗。

你还在工作吗。

我把之前在犀地画唐卡所得的报酬,捐助给寺院里的孤儿学校,让他们买粮食、衣服、文具等生活所需。现在我只有一千块钱,是村子里一个家庭希望我画一张千手千眼观音像的定金。如果是其他商业性的预定我就不再接受,因为没有时间。我不是为金钱去工作,我可以很简单地存活。如果用技能去交换生存基本条件,再能带给他人帮助和温暖,让他们受益,就再好不过。

平时你做些什么。

我的生活很规律。早上与晚上有一段时间属于自己,在佛堂修习,这是以前在寺院里养成的习惯。基本上凌晨四点起床,晚上九点就睡觉。最近要完成那张千手千眼观音画像,同时帮助村里八十多岁的多吉老人,修葺他的屋顶,给他接上水管。寺院很快要开法会,要过去给他们帮忙。大概一年左右,我可能会再次离开夏摩山谷。

为什么。

可能会有新的生活和方向。谁知道呢。他微笑,我们活着的日子总会有各种发生,不管好坏,总是有无常的余地。

然后他说,看到吗,金刚顶寺已在前面。

她打开玻璃车窗,看到山峦深处露出高耸的金光闪耀的佛殿檐顶,云雾缭绕,白烟袅袅,号角的声音低沉回荡。四周耸立蔓延山岭,山顶冰雪覆盖。山坡浓荫密布,长满枞树、杉树和落叶松树林,谷地里大片杜松和高山杜鹃灌木。一条大河奔腾而来,水流壮阔。收割之后荒芜而开阔的麦田,过路的鸟群呈对称队形飞过田野上空。发出响亮鸣叫。

他说,我们已抵达夏摩山谷。

5

从舞洲回来之后,他发出一条直接和坦然的短信,告诉她,分开的当晚他就与妻子做爱了。也许他认为她是不一样的女人,可以理解男人的任何行为,根本无需考虑她的感受。他们不回避把自己最差最真实的一面暴露出来,总是有勇气当着她的面撕开最后一轮温情脉脉的面具。是觉得她足够勇敢吗。

不管他发这个短信的目的是什么,她不打算退出。他仍对她恋恋不舍。平时见面不算勤,一般是他妻子出门去香港购物或哪里旅行,孩子也被爷爷奶奶抱走。她去他的家里,在他的卧室大床,他与妻子的婚纱照就挂在床头。年轻新人许下誓约企图白头到老,但这种期望最终漏洞百出而成为讽刺。在照片中的合法婚姻爱侣的注视之下,他们做爱。然后她离开回家。

父亲去世,在美国读书的哥哥燕来学习成绩优异,本来是家里的希望,但在她决定去舞洲之前,哥哥在从实验室回去租住的公寓的路上遇见抢劫的黑人。他被击中胸部。艰难地回到宿舍,倒在电梯门口死去。母亲接到消息,痛不欲生,一夜白头。母亲在超市遇见传教的陌生人,后来开始每周去教堂做礼拜。

所有的一切都在破碎。

他着迷于跟她做爱,也有情感连接和物质给予。这个男人,在现实中还有一定范围的权力及社会活动能力,她维系这个关系,因为在汪洋大海中再找不到一块浮木。一个月后,她的例假没有来。她独自去医院做检查,拿到报告单,阳性。这是一个新的生命开始发动的信息。这个孩子选择在她最糟糕最艰难的时候来临,也许是在舞洲的时候选择进入她的肉身,不应该来。

她带着检查报告搭公车回家。漫长路途公车停停开开,车门打开关上,乘客上车下车,阳光时隐时现。她觉得生活充满荒诞感,却又是绝对的冷酷无情,根本无法把它当做一个幻梦处置。人需要穿过黑暗炼狱。她头靠在玻璃窗上,疲惫空洞,又昏昏欲睡。睡睡醒醒,一路经过满目疮痍的城市街道,到处在拆迁,到处在重建。这庸庸碌碌的人世,人们工作、赚钱、吃喝玩乐、男欢女爱、浪费生命、逐渐死去、或者说活着和死去的状态也没有两样。

她的母亲,他,他的妻子,包括她自己,陷入在世俗的沼泽地里不能动弹。她闻到每一个成年人的臭味,包括闻到自己的臭味。她有极深切的厌恶,却无力挣脱既定的生活。

那段时间彼此见面已很少。曾经他对她爱慕、暗恋,现在她回到他身边价值已不同。那趟舞洲旅行,是爬上高山巅峰之后的一个标界。她也许希望这是第一道美景,之后应该有更长远的高峰。但事实上很快他们就开始下坡,持续下滑。短短五日的纵情之后,对她来说是开启,对他来说是终结。

她熟悉这样的套路。刻骨铭心的失败已经历两次,这次来得更快。她默默旁观他的冷淡,没有追问,没有黏缠。这是以往的教训,一旦开始追究,这关系会死得更快。她陪他冷战,看他最终是否会给她一个表态。只是现在她没有时间,肚子里的受精卵细胞每天都在飞速分裂,无法回避的现实。只能背水一战。

她打电话约他出来见面。

在一家咖啡连锁店相见,他消瘦很多,频繁抽烟,对她的态度很冷漠。之前的殷勤热烈,到现在的漫不经心、躲闪和警惕,他们最终识别出她身上可以为感情而死的强烈,而这蕴藏着巨大威胁。同时,在这段时间对她的无情对待让他内心不安。这使他感觉不好,仿佛背信弃义。最好是不见,相见只是尴尬。

他点两份简餐,各自埋头吃。她已有反应,吃不下套餐中油腻的猪肉,拨在旁边。他看见,说,什么时候你开始不能吃肉。他用筷子把这些肉夹到自己的盘子里吃干净。她看着他的手,那双修长而骨骼分明的手,在酒店房间里,爱抚过她的头发、肌肤,也含情脉脉捧住过她的脸颊。那一刻的激情,他们仿佛要把彼此融入骨血一般的热烈和投入。这人间脆弱的美景转眼成空。

她幻想过如果能够遇见一个正直而清洁的爱人,可以共同生活。愿意一生的动荡就此平息,洗手作羹汤,洗衣做饭,生儿育女,白头到老。晚上相拥而睡,早晨醒来,看见初升太阳的光亮照在枕边爱人的头发上,又是新的日子。这样幸福而糊涂地活着直到死去也可以。不需要清醒,不需要壮大理想,碌碌无为平淡无奇过完一生。她愿意。

但现实告诉她,这构想的蓝图不会实现。愿望只会一再落空,并已脱离她自身可控的力量。一定是有更高的视角在为她做出决定。这次她想孤注一掷地报复。命运实在不公。

她说,我怀孕了。你说过,如果我需要,你可以为我离婚。现在我很想生下孩子。

他并不显得吃惊,仿佛预料到她会有这样一出,他说,这很突然,我需要考虑。

现在主动权在你手里了吗。请你给我一个家。

但是,如真,我有我的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你们以前就分居过,讨论过离婚。如果恩爱,也不会有我这个插曲发生。如果你们之间感情笃深,彼此忠诚,我们不会去舞洲。我也不会怀上孩子。

世间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非黑即白。不是那么简单和容易做出取舍。

我还需要你来教我世间的真理吗。这个世间有无法离开的婚姻吗。

我愿意,但我有其他的因素……他用手抱住头,遮挡住自己的眼睛。他不想看到她。

如真,我本来不想现在就告诉你。半个月前,她告诉我,她怀孕了,决定生下来。她想要一个男孩。

她和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分享着共同的男人。对方有可能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们之间唯一相同的是,为同一个普通而世俗的男人怀孕了。她知道他今年年末面临再次升职,有可能得到更高的权力。他小心谨慎,已开始回避她,更不会在这个节点离婚。

家里的妻子,即便不做饭不关心孩子只看韩剧只喜欢购物和涂指甲油,又怎样呢。作为聪慧美貌如她,和他一起出门旅行,做爱彼此沉迷,讲话日夜不倦,又能如何。甜蜜爱意比不上现实的种种考量。她注定要被牺牲。他早已做出决定,只是不想告诉她。

从舞洲刚回来,他应该就知道妻子怀孕,开始冷淡和疏远。一切都有因由。上天设置不同的困境和考验给她,此刻她被激起深刻的不甘,以及这不甘所带来的恨意。不尽然是对他,也是对她自己,对她背后的那股力量。偏不。你是想让我放下吗,我不放下,要逆道而行。

她查到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先给他的妻子打电话。这样做的前提是,她已确定与他之间没有一丝希望。不必再为两个人的长远而躲藏于黑暗之中。把这个破损的罐子直接摔碎吧。她在电话中对从未曾谋面的女人说出所有事情,告诉对方,她不会去流产。她需要他们拿出一百万赔偿。如果没有,她就一路上告。他有可能连工作都保不住。

她的妻子先是愕然,然后愤怒,痛骂,又伤心地哭泣。好了,这个火药库已点燃,他回到家会不得安宁。她知道他一定又会来找她。果然,他来了。

他试图和解。如真,我现在无法离开家庭。请你先处理掉孩子。如果目前经济困难,我先给你五万,你渡过难关。给我一些时间,以后我会跟你在一起。我十分爱你,相信我。我们还会再有孩子,你要几个都可以。我会弥补你。

以后是什么时候。

……给我三年。三年时间。

三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三年,你有可能死去,我也可能死去。现在能做的决定,你要放在三年之后。三年对你来说不过是个托词。

你不相信我吗。

对。比起相信三年,我更相信一百万。

他怒火蹿升,眼睛浮出血丝。我尽全力想帮助你,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女人。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

在我们的关系中,你自省,可有曾经为我考虑一丝一毫。

我考虑过,你不适合和别人结婚。你的性格如此激烈、固执,你会伤害所有的人。

所以,为了保全你自己,保全你的家庭、利益,你需要我悄无声息地消失。为何不雇人来杀了我。如果我活着,我就会记录下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短信,电话记录,还有录音,都在我这里。我还有视频。

最后一段威胁其实是她的谎言,她并不是那种天性有恶意有心机的人。再困难,她也许会软弱,会沉沦,但从来没有失去过纯粹本性。但他已无法具备理性的判断,或者在他心中,她的本性如何他从来不关心也无法看见。他只意识到在被逼迫。气急败坏,一股怒气蹿升,起身扑到她身上,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他太用力。有十几秒她觉得失去呼吸。但她不害怕,只是默默看着他,默默忍耐这也许会陷入死亡的窒息。她无言忍受的样子,让他从极度愤怒的失控中清醒过来。她看起来对死亡没有恐惧。她脸上无情而冷漠的表情击溃了他。

他放松手,抱住脑袋。说,你到底要怎样。他的声音开始发颤。他害怕,浑身颤抖并流下眼泪。

她的喉咙受伤,此刻产生剧烈疼痛,声音沙哑但依然坚定,说,给我一百万。我离开这里。离开你的生活。

我没有这么多钱。

那你想办法,你必须得有。我有期限。如果一个月之内,你不筹钱,不做处理,我去见你们的上级。我要写个长的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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