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真(1/2)
1
早上,如真意识到做了梦。这个梦境不像以前那般凌乱、混杂,有明镜般的稳定感。她置身于一面大湖边,湖水碧绿、深广,泛起粼粼微波。仔细看又是完全静止的。左侧有一处面积相对较小的湖,中间以堤岸分隔,相合形状如同葫芦。大湖周围是谷地、山峦,并不是奇峻高耸的大山,而是秀丽幽深的山岭。一道蜿蜒峡谷,两旁密布团形的浓绿矮茶树。她以俯瞰位置看清楚地貌全部内容。心想,以后应该在此地安居。如此便醒来。
这梦境清奇,但起床时仍觉得头晕发胀,嗓子干痒,这是幻海近年来雾霾加剧的影响。久居此地症状渐起,鼻子过敏,咽喉发炎,人觉得精神不振,情绪抑郁。五年前刚抵达此地,这些状况不可想象。最近雾霾强烈时,持续五六日。从楼上俯瞰,蚁群般行人与高耸楼群被茫茫灰雾吞没,日月无光。
她后来对仁美说,如果真有地狱,那不是死亡之后才去的地方。医院、街头、行刑室、监狱,即便一个充满暴力与憎恨的家庭,在某些时刻,人所遭遇到的痛苦不正是地狱景象吗。病痛折磨,哀痛呻吟,心碎欲裂,愤怒爆发,肉身之衰败与艰辛……也包括一座被重度污染的城市。
一如既往在灰浊颗粒中开始的早晨。她穿上黑色宽身羊毛大衣,运动鞋,出门去附近咖啡店喝杯热咖啡。走过路边的小花园,冬日草坪没有生机。一棵巨大的泡桐树,脱尽叶子的赤裸树枝划向苍白天空,树木在休憩之中。她走过坡地,打开铁围栏边上的小门,回到大街旁边的人行道。行人稀少,偶尔有几辆车开过。
城市正慢慢被撤空,环境恶化导致很多人最终下决心抛弃幻海。富有的人奔向g城。他们在那里买下房屋,土地,经济中心也已移到这座在荒漠中建立的新城。聚集大量财富之后的g城高速发展,充满荒诞而新鲜的事物。据说最近有人在做一个模仿月球环境的酒店,预定的人趋之若鹜。贫穷的人则大多回去家乡落脚。继续留在幻海的,一类是无力离开,一类是不知道要去哪里。她是后者。
现在的幻海已是一座空城。像等待最后一艘渡船离开的码头。
平日她经营一家小店铺,没有交际,过着简单而无害的生活。除有时睡眠不太稳定没有其他困扰。她警惕任何沉溺性或过于依赖的习惯,在物质和心理上鲜少依靠他人。后来觉得长发都是麻烦,需要洗发水的挑选、购买,要去理发店修剪,考虑美观与否。一天早上醒来,她做了想过很多年的事情,把一头漆黑浓密的长发彻底剃除。
剃发之后的脸部轮廓看起来清爽,眼睛熠熠生辉。后脖子有时觉得凉,在冬天经常戴着黑色牦牛毛编织的围脖。身上的女性特质变淡,不戴任何首饰,衣服素净。这是一连串的推动效应。逐渐清理生活以后,她意识到,对大多数人来说,如何度过时间是个难题。人们用工作、家务、育儿、交际应酬、化妆打扮、吃喝玩乐、娱乐消遣……花样繁多的方式杀掉时间,以便逃避面对自己。
面对自我无疑是人类更困难的处境。
咖啡店里空调出现问题,工人架起梯子修理。大门不能关上冷风猛袭,大衣无法脱下,咖啡香气消失殆尽。为避免混乱、萧条的气氛,店里播放躁动的电子音乐。服务员问,要不要尝试我们新出的榛子或香草口味的拿铁。他是新来的,不认识经常来的她。她说,只要美式,中杯。不加糖,不加奶。
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喝咖啡,旁边是一对女性。一位粘了巨长睫毛,涂指甲油,但眉目间有晦气,笑起来牙齿不洁净。对面年轻一些的,整过容,每过十几分钟强迫症一般从包里拿出一面不算小的镜子,趁对方低头看手机,快速查看自己的妆容。她们初次见面,一开始没有认出对方。点完饮料之后,各自发信息、打电话,说话小心,眼神闪烁,无法令人产生信任。应该是做网上推销。
这里周边也曾是公司云集的写字楼,属于高级商务区域。职场人士经常在此开会或小聚,夸夸其谈。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是,多少个亿、投资、项目、产品、股票、利润……大家围着小桌,口沫飞溅,眉飞色舞,仿佛财富举手可得,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握手告别之后,出门各奔东西。
世间多有荒诞之处,却又分明是生活日常的组成部分。如今咖啡店经营惨淡,顾客寥寥。抽完一支烟,她起身去洗手间,对着镜子扑粉,抹上些许李子色口红,脸上焕发出生机。坐地铁去店里工作。
2
人满为患的地铁已成为过去。她走过通道,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音。
曾经爆满的车厢里,她见到哭泣的孩子,无助的母亲,对着电话说谎言的人,地上爬行乞讨的残疾人,面色苍白神情紧张的单身女孩化着浓妆,埋头沉迷在暴力游戏中的男人,肩膀上掉满头皮屑,在各种武侠、侦探、恐怖小说的人,一大早在ipad里追肥皂剧的人,正在昏昏欲睡的人……如同发酵罐,众生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隐藏着生死的疲倦和无知。一面望不到边的汪洋大海。
她也是其中一员。与他们同样在苦海里沉沦,无足轻重,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那时她想,也许人这般浑浑噩噩地活着,在一座空气肮脏的城市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
因为孤独,有时她与陌生人约会。落座之后,收到男子从网络社交平台上发送的讯息,附带一张日常照片。他略上了年龄,平头,薄唇,虽然只是半身照片,衬衣下仍显现出肌肉结实有形,看得出有保持体能训练的习惯。彼此信息都发在交友网站,内容简洁,介绍自己并且提出约会的要求。如果见过面,大多一次告终。也有要求再见面的,但她不想发生深入的关系。在这些关系中,并没有出现让她觉得有值得再见一次的可能性。
确定下午四点见面,在摩天轮弥亚山附近的安娜旅馆。
刚过完三十四岁生日,送给自己的礼物是一张床。
高级睡床有精密合理的弹簧、天然乳胶床垫,设计精妙科学。她在店员的建议下脱鞋躺上去,感觉背部承托力如同微微动荡的波浪,顺势漂流。闭上眼睛,在店员絮絮叨叨的言语之中,她睡着了。醒来时窗外天暗,她在样品试用床上深度睡眠失去知觉达半个小时。并且已被细心地盖上同样是样品的毛毯。是床太好,还是这段时间时常失眠睡眠不足,她略觉尴尬,起身,穿上鞋子。幸好此时店里没有其他顾客。
她订下一张店里最好的床,用信用卡付全款。预订的床将在三个月之后,从北欧漂洋过海运送到家里。她平时生活简朴,买一张好床是可以负担的。人逃避精神上的无解,最快捷的方式是采用物质手段。回想这三十余年,也许是人生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流浪过的床铺数量无法计算。人的一生,总共可以睡过多少张不同的床。高级酒店客房,背包客聚集的廉价房间,其他人提供的床:朋友的客厅,某个男人家里的客房,他们与妻子的婚床,有时是单身汉的单人床。也包括不时会去睡几个小时的安娜旅馆的床。
终究什么都记不得。最终的栖息地只是一张属于自己的床。一张新床铺,舒适,独睡,代表已没有多余幻想。
五年前,她带着一些钱来到这个城市。幻海肮脏、荒凉、广大、漠然,人可以隐匿其中昆虫般默默无闻地独活,而她需要的正是被遗忘。先在若云家里寄居数月。若云是大学同学中唯一有联系的女友,性格活泼,言语乏味。她潜意识里不想离女性太近。她们是依赖、麻烦的,亲则亵远则怨,情绪与需索层出不穷。若云出身富裕家庭,却与她近,她没有推脱。联系方式一直留在手机上。
若云曾说起对她的感觉,如真,你是那种人,就算被人推倒在地上践踏无数遍,站起来依然还是自己。但生活中大部分人是犹豫、虚弱、自相矛盾的,也包括我。你令我觉得可相信。
若云的人生顺遂,毕业后进入一家外企并与上级高管结婚,生下一儿一女。三年之后,丈夫出轨,她打来电话哭诉,如真在老家当时正落魄,仍默默倾听。最终若云的丈夫决定搬出去,给各自一段平静期。若云接受分居,知道人生一些时刻当前,除非想两败俱伤,否则必须抹去自尊。自尊抵不过现实。自尊不过是一种障碍。
她在若云的公寓借住三个月。为情所创的女友需要抚慰,她也帮着照顾孩子。虽然家务钟点工准时上门,但这三个月让她认清现实。来幻海之前,她就已下定决心以后不再生育,眼前所见更巩固她的决心。吵闹追打欢喜一团的小人们,长大以后仍会成为庸常的成人,遭受物质世界的轮回之苦。生育与抚养,更像是成人给予自己的情感寄托与精神幻相。谁能说孩子一定会比自己活得更开心更完美。不如做好自己。
孩子需要被照顾,更需要成熟而平衡的带领。失败、匮乏的大人们对他们来说没有益处。比如若云和她的丈夫。如果成人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与被爱,只是抱着妄念得过且过,孩童们又如何经由父母的遭遇,得到正见以应对物质世界的压轧。
反正她没有信心。
三个月后,她找到租住的房子决定搬出去。同时寻到一间小店面。在老城区巷子的小院。把房间粉刷干净,天花板、墙壁、木地板、陈列柜、装饰均为纯白。她以前喜欢黑衣,后来只喜欢单调而清冷的白色系。中意的时髦黑衣服全部送给别人。她收集匠人手作的器物,精选茶叶重新包装,开起一间小茶店。她有些钱傍身,暂时不愁温饱。但终究需要做些事情延续生活。
上午十点开门,打扫房间,泡壶茶。间或有客人来与他们交谈,很多细节可分享,也看对方兴致如何。如果有时间,邀请他们坐下来喝杯茶。无人时,她在一张旧红酸枝旧方桌上读书、抄经文。中午在街对面的日本小餐厅吃饭,豆腐饭,味噌汤,一杯粗茶。晚上九点歇业,坐地铁回家。
她知道自己一旦决定做什么,会把事情做好。有审美,知觉敏锐,性情敏感,善于体会对方的需求。只是不愿重复母亲曾经的悲剧,所以隐匿度日,微小自处,但求过清净日子。
清高不是后天熏习,是天性。她即便过着极为普通的生活,见到比自己穷苦的人不嫌弃。见到比自己有身份的人不谄媚。不喜欢点头哈腰说一些讨人喜欢的话,不对人撒娇。有时她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对事物的期待和妄念很少,因此也很少恐惧。胆子大,跟随直觉,会做些离经叛道的轻率的事情。
换任何一个女人像她这般任性尝试,结局一定很惨。奇怪的是,她哪怕经历再大的波折心也是冷静的。并且会绝地逢生。
与若云仍有联系。她的丈夫未必归家,但他们不离婚,孩子和共有财产涉及到太多麻烦。若云在现实煎熬与困境之中,倒是有所领悟,试图获得身心突破。两年前进入禅修班学习,成为积极的灵修参与者,并对如真热烈介绍。她没有拒绝,尝试跟随若云前往一探究竟。
课程在五星级酒店举行,成员主力是中产阶级,同修们头衔多是老总或是董事、影视小明星以及富裕空闲的家庭主妇们。几次回合下来,她决定退出。在集体性修行团队的催眠气氛之中,一方面是彼此组团的抚慰与麻醉,另一方面,一种原始性情绪混杂着依赖、控制、占有、嫉妒产生。仿佛饥渴的幼儿,围绕着心目中类似假性母亲的上师,嗷嗷待哺。
她看出,人们更愿意主观地神化一位上师,赋予对方自我想象的神通功力和美德。重要的是一个精神偶像的存在,看见他,亲近他,夸耀他,想象他。真正的修行恐怕不应只是如此。以她理性与冷静的心态,她承认心灵价值的重要性,也向往与世俗的日常价值有所区分的高远而神圣的事物。即便是成年人,谁能说自己已然成熟,不是迷途的羔羊。但她对集体性抱团确实没有兴趣。
她已知人生变幻之苦,世事脆弱不定,需要更有说服力的观察和勘证,靠近切实的修行。她需要上师与弟子的关系。需要真正的精神训练,以便让自己通过学习、实践,在漂浮不定的世界保持平衡与稳定。不盲目投入,也不随波逐流,更不依靠偶像与崇拜者之间的心理投射。
一次上完禅修课,雍容华贵的中年上师大腹便便,戴着名牌墨镜,前呼后拥,进入弟子开过来的高级轿车。众多人簇拥欢呼,欢喜赞叹,仿佛观摩一位好莱坞来的国际明星。一个交了高昂入会费的宗教派对,一场不明所以的狂欢。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派对和狂欢没有意义。因为过往她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她坦率告知若云,她不喜欢集体性气氛,也做不到不经过考证就与某人建立起精神关系。她说,我认为真正的师父与弟子之间的关系,是心心相印。这甚至不是一种上下关系,而是一种无二无别的关系。这两者之间的相印所产生的能量,胜过其他形式的世俗关系。
若云说,如真,你的要求太高。事实上我也不太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她说,我再等等。等不到也没有关系。
上午在店里抄写心经。有陌生女子进来,她站起来接应,不贴近不多言语,在旁边静候。她判断对方偶然路过,只是进来随便看看没有什么目的。事实上大部分人进来都没有什么目的。人通常都不太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女人慢慢转一圈,说,你的店里每样东西都很美。又问,喝茶有什么好处。
她回答,可以清心安神。如果心里焦躁或者难过,喝杯茶,闻一闻茶汤的澄澈香气,有些如兰香,有些是花蜜香,滋养与安定人的心神。在喝下时仿佛也在忘记自己。
我还不知道忘掉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以试试。平时我们的烦恼大多来自于过多地关注自我。
可以喝什么样的茶……你平时喝什么。
我喜欢老白茶,用陶壶慢煮。喜欢生普洱,它的芳香清幽。野生的老茶滋味与香气丰富,也最珍贵。
她倒出一杯生普洱茶递给女人,说,这是二十年前的生茶,看起来已是熟茶质地。先享受它的香气,观赏茶汤,多与它接触一会增加体验,然后慢慢喝掉它。让这热能融入身心。
女人在她的推荐下选走一些古树生普洱与老白茶,一把紫砂石瓢壶,两只景德镇青花瓷杯,一个白瓷匀杯。她仔细讲解如何泡茶与品茶,顾客拿着一袋货品满意地出门。告别时说,你的店布置和雅,气氛清净,做生意真诚而如实。跟你说话心里舒服。很久没有这样愉快的感受。这是很多老客人对她说过的话。因为这样的原因他们常回头,有阵子没来就会想念。
下午三点提前关门。去安娜旅馆赴约。
3
她坐上出租车,慢慢上山。头靠在车窗上差点入睡。
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脸,漆黑粗眉,涂着口红,头皮上短发慢慢有些长出来,神情冷漠。她少有情绪但仍很美,只是形单影只。与陌生人约会是唯一的情爱内容。人终究需要与他人连接哪怕没有情感,但有能量流动,有来有去。肉身联结也未必完全没有情感,某一刻陌生人之间亦有善待,试图让对方愉悦。即便这种关系无法维持长久,像霞光稍纵即逝。
对他们,她无所知也不想了解。对她来说也不存在道德感上的负累,此类捆绑早已被过往的经历突破。
找到约定的房间,摁下门铃。他打开门闻到她的香水味道,说,好特别的檀香气味。这香水叫什么名字。
冥府之路。
闻起来像是恒河边有人祭祀燃烧的味道。
你去过印度吗。
我辞职之后在那里旅行。以前从事过暴力,想去圣湖忏悔。现在我是中学图书馆的管理员。
什么事情让你决定换职业。
抓错一个人,他心脏病发死在等候审讯的狱中。我后来开始整夜睡不着觉,进行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现在表面恢复正常。但我已离婚,也辞去工作。
现在感觉如何。
还不太清楚如何彻底洗去这个印记。就像曾经在墙上敲一枚钉子,把它拔走,即便把墙糊弄平整,心里却很清楚那个坑洞在哪里。
他体格健壮,两鬓微白,眉目之间仍有一股英气。看起来应已孤独很长时间。暂时不再需要交换复杂的信息,脱掉衣服,赤裸相对,觉得一阵轻松。在越是荒废的城市气氛中,人越信任性欲。大量成人不再热衷婚姻、家庭、生育,而习惯通过公共平台交换讯息,自由交往,不拘形式。虽然有时也会发生极端的事情,但人们普遍对占有性的关系失去兴趣。
但就单纯的性欲而言,再多的自由仿佛也只是以空虚填塞空虚。否则,为何人无法在其中感觉到彻底的满足,而是一再一再地沉沦。她想,这种重复大概是轮回。
暖气不足够,窗帘拉着,光线昏暗。身体热力涌动,渗出的汗水有咸味,绵密交融汇聚成细流,逐渐模糊她的眼睛。有时她迷恋肉身的联结,隐隐觉得这个行为类似死亡,有一种巨大的平静和开放性。当与对方做爱,她体会到内心在流淌某种来自源头的安宁,但心里仍有过疑问,为什么每个人最终不能彻底解决这一再饥渴的孤独。
他说,我并不喜欢女人头发太短,这样缺乏女性情态。头发剃得很短的女人少,但你很美。你的身体这样好。他刚才给予她很多欢愉,她心怀感激,现在只想抽支烟放松片刻。起身去卫生间,打开花洒洗澡,热水淋湿头发和身体,一切荡然无存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在镜子里呈现出来的身体依然年轻茁壮。她很少在肉身上自我欣赏与流连,也许觉得自我不值得被隆重对待。此刻身体仿佛被重新充电。性爱是枚镇定剂,足够维持安宁一段时间。
穿着白色浴袍,包裹起头发,用胶囊咖啡机做出一杯咖啡。她走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烟雾吐到冷冽的空气中。
你在看什么。
远处有个巨大的摩天轮,灯在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现在全部亮了。
我儿子小时候很喜欢玩这个摩天轮,每个周日都带他去。
我也想试试。但现在天气不怎么样。
她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男人与女人之间是否需要忠贞不二的关系。
他说,我做不到。很多男人应该也做不到。我奇怪为什么有时女人一定要男人做到。只跟一个人做爱,对一具注定会死去腐烂的肉身渴望抱有绝对的控制权,有何重要。这肉身甚至不属于我们自己。哪天出故障或者报废没有人能自控。是女人需要更多的安全感吗。
她说,应该是一种动物性,是从远古时期储留下来的信息。女人需要男人提供食物、给予照顾和保护,这样才能养育后代。但这仅仅是物质层面。如果现在的女人自力更生,已能够给自己提供食物,也可以照顾与保护后代,或者甚至觉得有没有后代也没有什么关系,那么男女相会还剩下什么。
他说,应该是注重能够带给彼此启发、喜悦、提升。即便再怎样独立,人不可能脱离关系。我们只有在关系中才能对照到自己的存在。不管是什么样的关系,有对方就有自己。人不能独自生存,需要给予与接收的平衡。
有时我想,在关系中,如果能够深刻地满足彼此,它是可以恒久的。前提是彼此提供源源不断的滋养与支持,这样他们自然会视对方为唯一。而无需耗费大量时间精力,频繁地调换新鲜对象或积累发生关系的数量。
但人很难感觉到是满足的。很多人在情感部分有创伤,一直等待被治愈。比如像我这样的。
所以,她说,对俗人来说,如果无法独立,情感上饥渴匮乏,欲望泛滥,同时又奢望忠贞和洁净,它只能是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言。如果用婚姻制度、伦理道德之类胁迫和捆绑对方,又会与自己、与对方斗争不息。两个人势均力敌,互相滋养,才能够达成唯一的关系。这种唯一其实也是整体性的关系。有整体性,人的着眼点不会只在于个人的快乐和满足。
如果在这种级别,人其实可以做到跟任何人都能相爱。这种爱无需拣择和分别,不会出现我只爱你,而不爱你身边任何一个他人的状况。他说,那是又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了吗,彼此如何忠贞。
我认为这个问题本身是扭曲的。就像我们去裁决一个人,必须判断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当人们对独立与关系的观念、对整体性的理解达到相当深度,所有包含二元对立的问题都会消失。
我们两个属于什么类型。
至少是不自欺的。
他说,那你对性是什么样的看法。
我对性的看法是平等和开放的。我觉得性是礼物,而不是交换物。但生活中很多女人经常使用它去换取爱情、婚姻、物质、金钱,这难道不是对天性的亵渎吗。她们乐此不疲地精心打扮自己,买漂亮衣服,依赖鞋、包袋、整容术、奢侈品,把肉身装饰精美,无非是想吸引男人对她产生兴趣,以此交换到富裕的生活或男人的忠诚与供养。
他说,不过在人类社会中,性有时候看起来真的只是工具。是一种条件和资源,也是权力象征。
她说,性如果发心肮脏、有占有欲、伤人伤己,最终不免伤痕累累。这是原始的生命欲望,值得被分享、尊重、承认。它是礼物。它是有限的,当人老去之后他们会逐渐失去性。
对男人而言,障碍大多来自他们的价值观,权力欲,僵硬的知识、野心和自信。固守和限制使他们情感麻木。对女人而言,对爱与性、安全感、物质、欲望的贪婪与依赖,造成耽溺和不自控。同时耗费对女性来说本来可以大量用来工作和心灵进步的时间。这些都违背人的自然天性。
我觉得人需要亲密而和谐的伴侣,能欣赏和理解对方,互相照顾,以此整合为一体度过一生,其他是不重要的。是不是有婚姻的形式,或是否有孩子,可有可无。但现在人们倾向把婚姻、后代的存在与否看得高过于伴侣本身,这是很奇怪的本末倒置。正常的重要性排序应该是,伴侣、孩子、婚姻。或者说有了第一,第二第三都无所谓。现在人们的排序,大多是孩子、婚姻、伴侣。
如果对人来说,对衍生品与形式感的重视强过对生命本质的重视,这是不是一种悲剧。但也许,遇见能充分互相满足的伴侣是很难的。两个人过着互相陪伴、清净知足的生活需要福报,因为他们不再需要任何额外的道具。
他说,荣格说,没有经过激情炼狱的人从来就没克服过激情。看样子,你已经克服。你这样冷静与理性。
也许。炼狱的样子我见过。
给我讲一些关于你的故事。我很快要离开幻海,回去故乡。
她说,小时候我睡过一张美式四柱床,白色提花绉&17207;床罩,坠着流苏的床幔,真丝被单。我的房间由天蓝色和白色装饰,床头柜上的水晶花瓶装饰应季花卉,摆满玩具和绘本。这些都是父亲在高级进口家具店购买。那时我七岁。他生意正在运势上,出手阔绰,日子过得奇幻富有。父亲喜欢穿白色细苎麻衬衣,时髦的丝绒长裤,言谈幽默,慷慨大方。我们常去城中奢华的五星级酒店打发时间。在地下游泳池游泳,稍后去三楼意大利餐厅吃午饭。最美味的是牛小排、龙虾面、香草冰激凌,我喜欢的甜点是巧克力蛋糕,咬开一个小口,热糊糊的巧克力从蛋糕里流出来。这种刺激真是愉悦动人。再下一轮是喝下午茶。除讨论正经生意,他在那里挥霍人生。
他说,嗯,是个有意思的开头。继续。
父亲长租套房,服务生们都认识,对他毕恭毕敬。他款待朋友们,挥金如土,不把金钱当真。或许早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场游戏。酒店里不断有打扮华丽的男男女女出现,父亲与他们相聚,进食,说笑,玩耍。嘻嘻哈哈聊不完的话题。晚餐更是经常通宵达旦。他在这个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地方,应酬、交际、不分日夜地度日。但又何尝不是一个狭窄而限制的世界。
偶尔他回到家里,即便在深夜十二点,都可以听见父母在卧室争吵。各种戏剧化声音,争执、追打、男人愤怒地咒骂、女人逃窜、大声哭叫。椅子推倒,玻璃摔碎,地板和墙壁仿佛会抖颤。这出戏剧比电影里的情节逼真。之前我心惊胆战,担心他们失手把对方打伤、打死,后来习以为常,这也许是父母此生的缘分。事出有因,但我们一无所知。
仿佛难以放弃某种堕落的天性,又也许是某种失望,他常年游荡在赌场、夜总会、温泉、酒店、按摩房,很少回家。直到我十岁,大规模生意因为权力转换和决策改变,导致萎缩、失败。为避免祸及家庭,父母终于决定离婚。
之前母亲不依不饶,不同意放手。现在形势强过人,父亲宣告破产,负债累累。为避免刑罚他失踪了。有人说他去了极为遥远的地方,也许是古巴或秘鲁。顷刻之间,高楼倒塌。曾经看起来固若金汤的美好生活,仿佛无始无终的欲望的天堂,人人簇拥围绕的场面,时间一到,转眼成空。房产、豪车、资产、存款都被拿去抵债,财富消失无踪。幸亏那时十六岁的哥哥已被送去美国读书,提前准备出学费的基金,没有参与这场劫难。我与母亲却亲历上天入地的动荡人生。
后来你们如何生活。
我们从独栋别墅搬到普通居民楼,又被踢到贫穷区域。我的美式四柱床已失去,变成可折叠钢丝床,铺在房间角落。母亲落难,受到幸灾乐祸的白眼和势利的对待,但还保留着一丝难堪的清高。家里没有水晶花瓶,喝汽水剩下来的空玻璃瓶插着当季的鲜花。出门买菜她仍换上正式裙装,梳整齐头发,戴上耳环。这未免荒诞,招来更多讥笑。她用自己裙子改出一幅法国白蕾丝装饰窗户。也许是她并未熄灭的信心。
为谋生,母亲学习做面包、甜品。她的面包格外讲究,配料决不糊弄,工序有条不紊,亲自制作天然酵母。下午三点开始有人排队,等待四点出炉的新鲜面包。通常一抢而光。有空闲时我帮母亲一起干活,起早落夜。生意过于忙碌,母亲又再雇两个帮手,也计划再开分店。同业店铺嫉妒母亲生意,无中生有,设计诬陷母亲,说她的店卫生状况不合规,用过期食材,并策划出有人进食中毒的闹剧。即便据理力争,母亲无权无势,终究还是被查封关闭店铺。
她说,这件事情让我得知,人哪怕清白、勤奋、积极、努力,也未必有光明的结局。母亲的面包店即是实证。我们抵不过人生无常以及人性复杂。这场劫难紧跟在家庭祸变之后,我思索过为什么接二连三变故不断。父母诚然感情不睦经常彼此辱骂揪斗,但对朋友、亲戚、外人都极为善待。光说布施,也不知道供养和帮助过多少人,最后却落得这等悲惨下场。没有任何人同情或帮助我们,只有恶意与幸灾乐祸。
你的思索后来有答案了吗。
没有。我想生活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意外或偶然,倒像是圈套或陷阱,兜转一圈最终把人驱赶到命定的路途。这不是今生的果实,有可能是无数世的业力结出来的果实。所有发生都是必然。只是在人下坠的时候,速度之快,手边抓不住任何拯救。为安慰自己后来我开始写作。
你写的是什么。
我写故事,大多关于父母。大概出于补偿心理,我在小说中幻想父亲没有出事,他平安而有尊严地活到白发苍苍,独自躲在一座孤岛上生活,开始做他以前从来不做的事情。他阅读,写自传,经常在湖中划一叶孤舟,带着他收养的一双白鹤。他有个大花园,饲养四只孔雀,种大量郁金香。他深爱我的母亲,他们形影不离仿佛是前世的母子,但我的母亲后来爱上他人,为了热烈的爱情而离家远去。我幻想自己在少女时就已死去。承担他们身上所有的孤独与障碍而死去。
都没有发表吗。
没有。只是写在网上的日志空间,但对别人开放。很多人过来阅读,越来越多,他们给我写信,告诉我他们的生活中那些黑暗而隐秘的记忆,无法对他人轻易开口的记忆,带着羞耻感和罪恶感的记忆。我成为他们心中安全的黑洞。我治愈他们,同时他们也治愈我。
通过别人的故事,我知道在这个世上并非我独自受苦,我不是独自一个。相比炫耀肤浅而一厢情愿的幸福,这些原始而痛楚的记忆,混杂着妄想、自私、无助和暴戾的情绪,它们强烈,鲜活,带给我巨大的加持。让我知道人的痛苦是因无知与欲望而生起。
这些负面信息会摧毁你对生活的动力吗。
不会。它们让我了解到真实而深入的生活,不在于物质的光怪陆离、不在于人的奇思幻想。生活在于我们的心境。
你还在悄悄地继续写作吗。
是的。我持续记录状态和心念,用于自我检查和反思。这些文字通过被阅读具备了流动的生命,但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不需要试图取悦身边的任何人,取悦这个世界。我也不想这样做。换言之,身边的人、身边的世界如何看待我也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需要知道如何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和一切的关系,包括和自我的关系。
你是个很坚强的人。
我小时候性格独立,也很任性。一次和同学老师出门去旅行,这是春游活动,但我不想跟着大队伍去无聊的地方。为了探寻山谷中盛开的杜鹃花,独自脱离队伍在山谷中越走越深。然后我迷路了。等老师们心急火燎地找到我,他们害怕而生气。我被处罚,那时我才七岁。我胆子为什么这么大自己也不知道。好像生命中自有一股愿力。
但我的性格里有强烈的攻击性。所以会回避过于亲密的情感关系。我容易粉碎性地激怒对方、摧毁对方。这种攻击性是怎么来的不太清楚。小时候我就不愿意自己受欺负。大部分人也许都不喜欢面对真实的自己,但我经常会在亲密关系里强迫对方面对真我。我直接而坦率,刺伤他人心中虚假的自我。我懂得与自己相处,不太善于与别人相处。人与人之间需要忍耐、圆滑、客套、虚伪,我却想撕下一切的谄媚与逃避。我的处世之道像个农夫,笨拙而锐利,质朴而暴力。
他说,这的确不太好。男人并不喜欢女人有这样的性格。
是的。所以只有遇见一个比我更真实的男人,才有可能结束单身。
谢谢你告诉我你的往事。如果以后还能遇见听你说话,应该是个好事。
一次次重新见面是个负担,不如不见。我之所以对你说这么多,是因为知道我们以后不会再相见。
我喜欢你。你是个有意思的女人。祝你好运。
她与他告辞,出门时山上暮色苍茫。她打算在索道关门之前的一个小时去山顶的摩天轮。入口空无一人,检票员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她是他这天交会到的少数几个来客之一,她看出来他渴望聊天。平时她回避不必要的交集,但倾听和语言也是一种布施。生活艰难不妨让彼此好过。
她说,你好。
他说,你还没有离开吗,现在没有什么人来这里。
那你要失业了吗。
孩子们周末也许会过来。今天是星期三。
大人们来吗。
他们陪孩子来。去年有几个人在这里自杀。报纸上说,雾霾加重人的抑郁情绪。现在年轻人不热衷结婚喜欢单身,也会产生心理问题。你会回去家乡吗。
不会。我不害怕住在幻海。人越少,越觉得没有必要离开。
她坐上小车。它在电缆上滑动,一阵颤抖,缓缓滑出操作区。底下是山林,柏树和白皮松的芳香剧烈直扑入嗅觉,远处是山峦和大海的细碎鳞光。冷风萧瑟,隐约有细雪飘落。上升的失重感让心脏顿时猛烈跳动,很快一切平复如常。她远眺大海和山峦,呼出一口气。
4
天气预报说即将有一场大雪降落。
她坐地铁去般若寺。若云给她打电话,有位僧人名叫仁美,从边远山区来,是她上师的佛学院朋友,想在幻海小住学习语言。若云说,你读书多有时间,让他每天去你的店里一个小时,教他汉字。如果方便再供养他一顿午餐。在般若寺先找僧人顿珠,他带你去见仁美。
她又说,他之前学过汉语,有基础,可以交流。只是想更好一些。如果不是因为我工作出差要去香港,也不想把这个机会让给你。如真说,我可以帮忙,但别用你那些琐碎的条条框框束缚我。我只会像个朋友般对待他。她对出家人始终保持着一些距离,也许是身边的人与例子不能够带给她振奋,相反却令她感觉消极和反感。她没有被建立信心。事实上她也并不真正了解他们。
般若寺处于城市中心,周边围绕售卖宗教用品的店铺和保持原始风貌的巷子,渐渐被开发成商业区。有茶铺、咖啡店、西餐厅和二手服饰店。她很少去。她尽量避免无事出行。大概因为快下雪的原因,寺院入口处人迹寥寥,空气刺骨寒冷。她用围巾包裹住头,走去经堂。经过一处佛殿,看到左侧不引人注目的偏僻角落,陈设一张年代久远的绿度母唐卡。停下对它凝望。
唐卡中的女神通体深绿色,坐在莲花月轮之上,头戴宝冠,脸如满月,眼如星尘。唇角有一缕略显不羁又平静无畏的微笑。右手绛红色的手掌摊开,拈一朵莲花,作施愿印。左手持一朵蓝莲花,作供养手印。左腿单坐,右腿向下舒展,姿态潇洒。她看着女神深邃而纯洁的眼神,感觉时间静止,空气中有千言万语的交会。下意识垂首合掌,闭上眼睛。一股力量在推动,她需要一次祈祷。
她说,如果你在冥冥中与我连接,请赐予我前行的力量。让我懂得怎么生长,怎么开花。请赐予能够引领我的人。她睁开眼睛,对这幅唐卡郑重行礼,转身离开。
金碧辉煌古色古香的大经堂,隐约传出僧侣们的赞颂歌咏,浑厚低沉,带着震动的频率。今天是燃灯节。她沿着紧闭的门壁绕行,转到后面木门。门微开启,开阔大殿里密密麻麻坐着红袍僧人,齐声诵经。周围坐满信众。中心位置是一尊华美端严的宗喀巴像,围绕着他,无数被点燃的酥油灯汇集成火焰跃动的海洋。大簇鲜花、水果、哈达堆在莲花座下面。空气中有令人安心的香枝燃烧的芳香。
她推门进入,四五个僧人在宗喀巴像底下执事,清理酥油灯,布置供品,来回走动忙碌。一位点酥油灯的僧人抬头看她,对她点头示意她坐下。她在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安顿好身心,此时觉得又冷又饿有些疲惫,而场地的温暖与安宁让人得到抚慰。抬头再次看到那个点酥油灯的僧人。他身材高大,手臂上肌肉结实,走路很快。动作娴熟麻利,拣出空的灯座点上新的酥油灯。
半小时过后仪式结束。诵经僧人离场众人退出,天色已黑,留下来几位僧人打扫。她没有走,等他过来跟她说话。他说,你是如真,我是顿珠。她说,为什么找仁美要先找到你。他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微笑,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山谷来到城市,他什么都不知道。我需要照顾他。
走出殿堂,外面飘落薄薄雪花,广场地面微白,空气越发寒冷。如真跟在他身后穿过小门,来到平时外人不允许进入的僧舍。简朴的砖石平房,一位僧人正在屋外锁门。身材壮实,肩膀平整,收敛而优雅的轮廓。剃了头发,头型匀称。这个背影不知为何看起来如此熟悉。他穿僧袍,右边手臂也是裸露的。手里拿着一只旧的暗红色尼龙双肩背包正准备出门。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来,一张年轻男子的脸,额头饱满,眉毛浓黑。轮廓细长的单眼皮眼睛,眼神清澈。
顿珠上前对他致礼,把他手里的背包拿过来,姿态恭敬。他们开始用自己的语言说话。年轻僧人望向她,含笑点头。
她走上前,说,仁美,你准备去哪里。
他说,你好。他的汉语发音不标准但声音安定。
他说,我准备出门散步,看看下雪,想着应该会遇见你。
她说,如果方便,我请你们吃晚餐。
他说,今天晚上我们不吃东西。可以找个地方坐一会,彼此认识。
大雪纷飞。他们走在前面有时轻声交谈。仁美走路的姿势特别,身姿挺拔,手臂轻轻摆动,头部保持稳定。他过一会回头看她一眼,不动声色的关照。走过胡同,推开咖啡店的木门,里面灯光明亮,暖气舒适,在吃晚餐的客人们纷纷侧目。她找到靠墙角的位置请他们落座,点三杯红茶。她觉得饿,自己点了一份三明治。
她在两位刚刚见面的僧人面前,自顾自吃起食物。不知为何心里觉得安宁而又自然,没有任何局促。仁美平和而清澈的眼神默默落在她的脸上,雪花般坠落、轻撞,在额头、眉毛、眼皮、嘴唇之上融化成水滴。他关注身边任何细微的发生和存在。他凝望她,仿佛在仔细看她。在这样的关注面前,她的身份、标签、过往、历史,全部变得不重要,也被拆解得丝毫不留。
她是谁,来自哪里,做过什么,对他而言无需知晓又仿佛无所不知。在他面前的她是透明的。他连问一下她的名字和职业的兴趣都没有。这种感受是以前任何一个陌生人没有带来过的。他端起桌子上的茶杯,俯首轻轻呼吸,仿佛在享受佛手柑清香气息入鼻的瞬间。说,真好,雪天喝到热茶。
你第一次来到城市吗。她吃完东西,开始发问。
对。之前我住在寺院里。
你喜欢山里还是城市。
来到城市,我感受和体会没有见过的一切。回去寺院,就闭门做应该做的事。我没有比较。对我来说最终没有什么区别,在哪里都是一样。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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