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主保守法莉妲丝不哭哭02(2/2)
帕吉鲁目前无法面对成年黑熊的攻击。黑熊不会刻意攻击人,然而带子的母熊,却是移动的火药桶,为了保护幼兽而主动攻击。帕吉鲁赶不走小黑熊。小黑熊缺少敌我之分,对于遍地兽尸,与躺在地上跟它玩耍的人有新鲜感。赶不走小熊,危险便来了,帕吉鲁机灵地抓了鹿尸放在胸前,这会是挡箭牌。
母熊叫了声,呼唤小熊回到怀边。小熊没有回应。接下来的半分钟,帕吉鲁听到黑熊特有的跖行,身体擦过矮箭竹声响。他屏气等待,咽一下口水,紧握手中鹿骨刀。不久,乌沁沁的大身影绕过了原木那端,这边嗅嗅,那边嗅嗅,全然是一副机会主义者到处觅食的特性。
装死,帕吉鲁放慢呼吸,逃不了就装死,四周的兽尸也帮助了他的伪装。黑熊走过了腐烂的山羌尸,来到帕吉鲁身边,对他身上新鲜的水鹿尸体感兴趣。帕吉鲁暗暗叫苦,鹿尸不是挡箭牌,反而成了“来吃我”的广告牌。
黑熊一步步靠近,他也一步步贴近死亡。熊嗅着帕吉鲁,它体味腥膻,燥热体温与微刺的黑毛有几次贴近帕吉鲁的脸。帕吉鲁的头发发臭,脸上脏兮兮,有着腐臭的右手臂与沾满兽血的衣服。黑熊以为他死了。
黑熊啃了鹿肉,用嘴撕开水鹿肚皮,吃起内脏。森林里的兽类,只有黑熊才会坐在地上,用掌捧着美食,慢慢吃,嚼食的声响令帕吉鲁头皮发麻。小熊从原木较细的那端爬上去,然后跳上黑熊,紧紧抓住母亲的背。母子之情洋溢。不过,它享受食物不想被小熊干扰,把小熊叼起来放到原木上,自个把鹿尸拖到不远处享用。帕吉鲁松口气。
忽然间,小熊从原木跳到帕吉鲁胸口。闭上眼的帕吉鲁惊吓到,完全理不清是什么状况,尤其小熊的跳击触痛了他的右臂神经。嗯!帕吉鲁嘴巴发出微弱一声。
这令现场紧张气氛瞬间提高。
黑熊停下觅食,竖起前脚,不断嗅着空气里的丝微警讯。它牙齿发出咬合的声响,那是恫吓,发出短暂凶狠的斥鸣,一来是提醒小熊危险了,二来是告诉来犯者它不好惹。
黑熊不断地大声咆哮。
破局了,帕吉鲁握紧鹿骨刀,睁开眼,看清楚状况对付。这头母熊约八十几公斤,站起来的身形非常吓人。
黑熊的目标不是帕吉鲁,是某个令它不安的家伙。
是黄狗,帕吉鲁惊觉黄狗肯定在这四周,“来,浪胖。”他大喊,一喊就糟了,不喊更危险。因为他知道黑熊发现他是没死的。
汪汪汪,匍匐在短箭竹丛的黄狗狂吠示警,接着从喉间与鼻孔发出低沉的威吓声,几秒后,又狂吠不止。它从五十几公尺外便闻到黑熊,一路匍匐前进寻求最佳的攻击位置,听到主人呼叫,立即出声威吓。
黑熊把竖起的前脚重重往地上跺,发出吼声。要是往常,黑熊受到干扰会立即离开,但是带子母熊却选择反击。黄狗又叫了几声,趁机往前几步,拉近了战斗距离,眼神凶厉,露出雪亮的牙齿低吼。
愤怒的黑熊跺完前肢,不理会黄狗,转而攻击3公尺外的帕吉鲁。他离小黑熊最近。
帕吉鲁肾上腺素高升,咬紧牙根,随时张开眼睛,才能清楚地把刀子送进黑熊喉间。
黄狗不再低狺,化成黄色橡皮筋射出,把所有能量转换为四肢奔跃,得在瞬间拉近彼此7公尺的距离,然后在最后1公尺跳跃时亮出锐齿攻击。当黑熊将要咬伤帕吉鲁时,疾跃的黄狗咬上去,三方厮杀一堆。帕吉鲁得救了,黑熊被黄狗撞歪,它没有直接咬碎他的头,只咬住了帕吉鲁的右臂。
帕吉鲁痛得大喊,鹿骨刀松手,连忙侧身捂住伤口。他的手臂被熊的利齿撕开了,暴露坏死的黑肌肉,底层仍有少量血液流通的肌肉稍具红润。他的痛苦很快地放第二,先大吼斥退黑熊。
开启战斗模式的愤怒黑熊会颈毛贲张,耳朵后翻,站起来防止被黄狗再度咬伤,牙齿发出磨合声。黄狗低狺,慢慢地对着黑熊转圈子,找机会扑杀。黑熊走过去,站起身迎战,并用前肢快速着地,要是钢刀般的利爪没有剖开黄狗,它会补上利齿。
黄狗躲开了攻击,前肢低伏,随时找机会跳上黑熊的喉间给予致命一击。黑熊攻击无效,回身保护小熊,黄狗抓住机会在它后腿咬上一口后脱身。黑熊忍痛跑回小熊身边,回身把它藏在屁股后头的原木下方,小熊不忍地舔着母亲后腿上的伤口。这激发了母爱,令黑熊防备再起,左右摇动头颈,鼻孔喷气,这是作势攻击。
黄狗不见了,它消失了,没有踪影。黑熊的护子之情没有停止,它转而攻击帕吉鲁。
黑熊跑过来。帕吉鲁拿起鹿骨刀,怒目迎战。
箭竹短草再度响起,急促如流水,脑袋聪明得像草原狼的黄狗从匍匐的角落再度跳跃。这是漂亮的一击,偷袭成功,它咬到黑熊右颈,牙齿穿透熊皮。黑熊打转才甩开黄狗,留下颈部的几道齿痕。
帕吉鲁被打转的黑熊踩伤,迫使自己下意识地滚动避开,力道猛烈。就是在这时候,他坏死的关节扭转了一百八十度,他滚了一圈,看见上臂与被压的下臂出现梦中才会有的奇怪联结。
黑熊认为帕吉鲁起身是挑衅,朝他扑击。
危险之际,黄狗没有太多思索,再度跳击黑熊。它行了,咬紧黑熊喉咙,这是成功一击,也是惨烈的一击。或许在黄狗最生物性的本能里,护主心切大过于它的生命。因为正面攻击黑熊喉间是下策,即使咬到动脉或血管,黑熊瞬间用利爪撕开了黄狗身体。
黄狗很快死了,它的皮肤、肋骨被剖开,部分的内脏挂在身上,大部分的血液与内脏撒到地上了。可是,黄狗的头颅没有松开牙,仍咬住黑熊反击。在玉石俱焚的行动中,它终于为主人献上绵薄力量,与生命。
不久,黑熊人立的高大身躯,轰然歪下去,倒在地上喘气。它被黄狗的利嘴咬住气管,快窒息了。黄狗不是白白牺牲的,它即使只剩脑袋瓜,也要用牙齿狠狠地咬紧对方,这样才能保护主人。
战斗接近尾声了,帕吉鲁的战斗才开始。他拿起袜子塞进嘴里紧咬,睁亮眼睛,用鹿骨刀割开关节坏死的韧带,即使没有预期的困难,他仍感到头顶被铁锤重击了。他跪在地上,额头冒汗,全身发抖,频频告诉自己要忍住痛苦。当他站起来的那刻,已为这人类视野的高度奋斗了很久很久,他深呼吸,慢慢走向黑熊倒落的地方,看见那残酷的画面。
它们都是为了爱而战斗,黑熊为幼子,黄狗为主子,谁都不让谁。这战争最残酷的美好,就是一命换一命,黄狗换回帕吉鲁的命了,母熊用性命换到了幼熊的存活。小黑熊从原木缝钻出来,舔着母亲,它得学会丛林法则,再过不久,它会失去亲情。
帕吉鲁涌起无限的悲伤,他扔下鹿骨刀,大胆地再向前去。狗头颅被利掌刨开皮肤,露出白色头骨的凹痕,黑眼睛不会眨,也不会凝视他了。帕吉鲁用颤抖的左手抚摸黑熊颈上紧咬的黄狗,良久,才说:“浪胖,放开这妈妈。我带你回家去。”
无法解释的原因,黄狗松开嘴巴,给帕吉鲁抱在了左腋下。帕吉鲁往山下走去,苦倦疲惫,使他靠在一棵扁柏休息。他回头,看见黑熊醒来了,与他深情对望一眼。小熊站起来好奇地张望,它从此对世界多了些什么,或许是畏惧,或许是崇敬,因为它给了帕吉鲁更多眼神的瞻顾。这对母子慢慢消匿在森林。一只台湾小莺目击了这动人之际,鸣叫不停,声如“你──回去”。
帕吉鲁非常累,身体快崩溃了,于是,接下来的每口呼吸令他感激,当下的每步、每秒都是盼望而来。他要努力地活下去。主呀!他祈祷天父让他活下去,不要有姑娘为他哭泣,他为爱的战斗要坚持到底。他要是放开黄狗的头,左手能帮他在崎岖的森林自在地扶着树干前进。他不要,不再放弃手中的战友,即便它死了。他见证了它成为英雄的时刻,要活下去把这件传奇说给人赞美。
他往山下走去,需要休息时,他额头顶着扁柏,走的时候亲吻它。这亲吻有深刻意涵,意味他不再回森林了,每个眼神所见都是最后一瞥。往昔他总是用“回头见”来取代“再见”,表达他重回森林怀抱的向慕。现在他说起再见,意味永远不再见面了。他要去台北找古阿霞,让这座森林活在雾气、阳光与清风中。
再见了,阿弟牯──表示这棵扁柏年少如牛。
再见了,虱嬷子──这是客语曾孙的意思,意味扁柏是第四代树。
再见了,发狂仔──这扁柏总是在微风中摇摆,有一千二百龄。
再见了,鲈鳗头──这扁柏极其雄伟,有一千八百龄。
再见了,溜苔。再见了,海碗。再见了,鸭蹄。再见了,搞头王。再见了,河坝水。再见了,打孔翘。再见了,钉子头。再见了,罗赖把。再见了,黄蜂腰。再见了,鲫鱼嘴。再见了,阿哩阿碴。再见了,青青胡须。再见了,大调羹。再见了,牛背筋……
再见了,咒谶森林,我不会回来了,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
帕吉鲁在铺满青苔的大岩石回望森林,惊飞了附近蹲踞的一只松雀鹰。雀鹰飞向天。他曾在这巨岩上用尽残体字向日本来的木商刻下“给你全部树,给阿霞盖学校的钱”,他没有后悔。他义无反顾地离开,走上森铁,没有在菊港山庄停留,坐流笼下山,搭上火车来到了花莲火车站,也让他看见古阿霞正从金马号公车下来。他冲着她说:“拜托你听我说,你看,我不讲话的毛病好了。”他的舌头有过动症地叽叽喳喳讲不停,抓着她的手要帮她算命,要不是这样他牵不到她的手。
古阿霞骂他,神经病。
帕吉鲁说:“嘘!现在开始,你安静,我来讲话。”
“好呀!”
“我有好多的话要跟你说,真的,我怕这辈子都不够用,要用好几辈子才讲得完,请你听我说。”帕吉鲁苦求。
“我听,我认真听。”古阿霞坐得端正,扑哧一笑。
“……”
“怎么不说了?”
“突然觉得很累,我可以靠着你就好吗?”
帕吉鲁靠在古阿霞肩上,时光安静朴淡,两人坐在火车站前的面包树下,一如初逢,海风吹来,孩童嬉戏,黄狗绕着喷水池乱叫,春风吹动满城的树叶唱歌而代替他们的千言万语。
从此要讲到地老天荒了。
从此是没有地老天荒了,真的没了。
因为,帕吉鲁没有如愿离开森林,成了咒谶森林的另一则传说。他与古阿霞的相遇,是他休克前的一瞬间梦境。这梦境是他付出生命最后能量才抵达的甜白之境,这梦境是他在铺满青苔的大岩石回望森林时启动,他走不动,睁眼看天地一灭,慢慢死亡。他死前以坚定的藕断丝连在脑海中见到了想念的人,要是古阿霞后来知道这点,她余生会释怀。她不知道,又老是想到帕吉鲁留在原木上的遗言而做不到。
那只被帕吉鲁惊扰的松雀鹰拍翅,飞出树冠,继续往上飞,朝蓝天盘桓了几圈。午后常有的浓雾从山谷升上来,淹过山峦,松雀鹰失去了来时的踪影,失去森林,失去它扑飞而出时的帕吉鲁位置,朝万里溪河谷滑去。
云海终于形成,台湾东部淹没在苍白之中了。
不久,云海翻过了中央山脉。
1 面积计量单位,303厘米x303厘米。——编者注
2 即《星际旅行》。——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