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玉山的妈妈(2/2)
八年后的夏春之交,老介等几个人从排云山庄出发,下八通关草原,切换到中央山脉系统,寻找那个“女鬼”的住处。他们走得艰困,每人身负30公斤装备走半个月,要么在下临死界的峭壁扪壁蟹行,要么在被云海淹没的箭竹林迷踪,坚持的动念是“有个女人每年在严雪之际这样走到玉山,男人不能输”。然后,他们路经了远在50公里外的玉山顶能看见的摩里沙卡森林大火,坐火车来到菊港山庄,用那双被带刺的玉山野蔷薇或茶藨子划伤的手,推开大门,看见古阿霞站在玄关。
古阿霞犹豫了一分钟才把那双布满刮痕的红色雨鞋藏进鞋柜的最深处,穿上皮鞋,敦促小墨汁穿好鞋。她要离开摩里沙卡了,到台北参加五灯奖决赛,并带小墨汁去开白内障手术。这时大门打开,几个登山队员出现在门口,古阿霞即使身穿黄衬衫与喇叭裤,却下意识出现服务员的态度,欠身欢迎。
“这是不是住了一个女人,很会登山?”老介说。
古阿霞知道要找谁了,深吸口气,说:“抱歉,你来晚了,她在圣母峰发生山难了。”
“我们从报纸知道了,这样问是确定她住在这儿。”老介说,“好几年以前,那个厉害的女人从玉山带来一只刚出生的小崽,我们今天来是要找那只小狗。”
“你们是来找浪胖?”山庄首次有远客来拜访狗。
“应该是说,乌妹来找浪胖。”老介说完,一个原住民卸下背笼,打开盖子露出底下一只蜷卧的老黑狗。它双眼微闭,气若游丝,躺在毛毯上,即将结束自己生命的最后旅程。
这打断了古阿霞的远行,她一怔,知道老黑狗是黄狗的妈妈。多年来悬宕在众人心中的黄狗身世终于解开了。古阿霞放下背包,大喊欢迎来到菊港山庄,请入座,泡上两壶茶,招待自制的熊牌蜂蜜麦芽糖夹心饼干,如果想尝鲜则可以配上招牌的难喝咖啡。
“乌妹那次在大雪中登玉山,受困在攻顶前的梯壁,发出哀号,这么厉害的狗要不是自己怀孕绝对不会受困。幸好,刘素芳小姐来了,她救了乌妹,带它回到排云山庄,帮它接生。刘小姐也打开山庄大门,让动物跑进去避寒。咱们排云山庄第一次招待动物呢!”老介说。
“她救了我们。”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说,稍后他才说明他是玉山北峰观测站的气象员。
老介解释,那次他们组成补给队的目的,是背物资前往玉山北峰的气象观测站,援救坚守岗位不撤退的人员。补给队艰困爬上积雪高达胸部的山径,在北口的路径眺望时,被眼前景致迷魅了。大雪把南北长300多公里、东西宽80公里的中央山脉覆盖,只有接近各水系山谷底部时才露出苍茫的底色。他们见到最不解的一幕,位在海拔3858公尺的气象观测站不见了,恢复千万年来她毫无人工建筑装饰的平静。这时候,刘素芳拿出雪攀装备,趴在两个铝架制成的简易滑雪板,滑向覆盖玉山北峰的积雪,找到被深雪淹没的观测站烟囱,她从那儿朝里头呼喊第一句话时,被大雪困了一个月的三位气象员激情喊回去。
“她救了我们,”气象员说,“可是她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和住处。”
古阿霞灵光乍现,说:“你们熄灯前,用各种山地话、客家或闽南语,打出谢谢的灯号,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没错。”
“原来一直迷糊我们的灯号问题,解答在自己身边的人。”
气象员又说:“刘小姐没有留下名字,却给我们留下记忆。我们发现,她趁雪季的老雪深积时,到达玉山攀登。她总是从玉山北壁的一号岩沟与二号岩沟攻顶,那又陡又危险,摔下数百公尺的峭壁必死。有时候她也会从坡度约40度左右的三号沟与四号沟,不断练习雪地的耐力攻顶。这么孤独地重复同一件事情,毫无怨尤,二十年来的数百次苦练只为了换登上圣母峰一次。可惜,老天没给她机会回来。”
现场沉默一会儿,各自茶杯声,古阿霞问:“那你们后来怎么知道素芳姨住这里?”
“去年,我们的登山队从玉山走到玉里,在玉里镇看到一只黄狗,怎么看都像它的狗哥哥与弟弟,我后来问出那只狗从哪里来的。”老介说,“那时候,你和你的朋友也在场吧!”
古阿霞想起,去年二月他们在玉里镇桥上救落水的水鹿,记忆如昔。可是她压根儿却想不起老介。
老介说:“乌妹在大雪中困了一个月,生了四只小狗崽。一只送给山下的东埔山庄,两年前它跟它有纪录的第三只熊打架,阿弥陀佛了。另外两只送给东埔的山地人养,一只太喜欢咬鸡鸭被人放毒药,阿弥陀佛了,另外那只一次跟三只野猪打架也阿弥陀佛了,”老介用浓重乡音与奇怪语法的国语说话,“现在那只小孩子在这里,应该没有阿弥陀佛吧!”
“还很好。”
“阿弥陀佛。”
古阿霞犹豫要不要去找回黄狗,它在咒谶森林的北缘,在那与忙着砍防火线的帕吉鲁。她不想见到帕吉鲁,他伤了她的心好深。
老介抚摸老黑狗的颈部。它卧在毯子上,露出略白的松软乳房,耳朵、视力都退化了。老介说:“乌妹很想见她世上唯一的狗儿子。所以,我们才带她来到这里。”
古阿霞眼水流转,说:“你们在山庄这边等我,无论多久都要等待,我会带浪胖回来。”
她起身往大门,穿皮鞋离去,犹豫几秒后回来,换上从鞋柜拿出的那双红雨鞋,戴上墙上铁钉挂着的白探险帽。她出门追上一班火车,请司机在咒谶森林的红桧路标下放人,沿着蕨类簇拥与水声欢唱的山径进入森林。在这千年桧木为主的国度,横着无数的巨树尸体,穿上绿苔寿衣,它们的死亡极具尊严地提供生物与大地更多的舞台。古阿霞踩着从树顶倾泻的日光,爬上荒废的庙宇阶梯,还得花上半个小时才能到达森林北侧。
忽然,她听到谁在呼叫她,排除了火冠戴菊鸟与星鸦的叫声,她听到黄狗叫声,循声走下阶梯,最后被一座湖水挡下。湖面上跳跃绚烂的日影,黄狗蹲在水中央的小岛边缘,身上敷了窜来窜去的日影,它摇着尾巴。
“过来!”古阿霞轻唤,希望黄狗游过来。
黄狗流露无拘无束的眼神,跟在家里一样自在,不肯跳下水。古阿霞百思不得其解,小岛没跟此岸相连,黄狗怎么过去的?古阿霞在岸边巡了一圈,一艘不系之舟泊靠在岸边,披上薄绿苔,船艏泛起浅浅的涟漪。她把喇叭裤管卷起来,涉水爬上船,用木杆撑行,落底的杆子打扰起了泥粉。古阿霞怎么想都想不起,这怎么会有船,水之干净,滑过水皮而已。
她来到小岛,拨开箭竹、狭叶荚与山胡椒矮丛,发现小岛有点古怪。她用力蹬“地板”,传来扎实的力道,很快发现小岛是由二十几根的千龄大浮木所构成,古阿霞想到这是最初砍伐森林时贮藏在水里的扁柏,时间会带来其他植物寄生,从外头看来是一座小岛。
她走到岛的中央,那有间小木屋,屋顶密布的缩羽金星蕨成了极佳掩护效果,难怪从对岸高处也看不出来。小木屋高不过15公尺,古阿霞低头进入,打开门时水鹿胫骨制成的门铃响着,接下一小时的阳光再度从窗口落脚,古阿霞看见她从未来访却塞满记忆的空间。房间有床、炉具、简单衣物,桌上有各种木雕动物。墙上挂的美援面粉袋插着两根帝雉的长尾翎。一罐从台南捡来的印度紫檀种子,装在熊牌标签纸烂掉的玻璃罐。在台中买来吃剩的棒冰夹链冷冻袋,装上了花莲女中前的榕树种子。窗下搁着的《圣经》用银杏叶标在《创世记》上帝创世第七天,在空白处写下她的第七个邦查名字“法莉妲丝”。还有,她曾抄写给他的五张书签,写满了以热爱自然出名的圣方济祈祷词。每个细小的琐物几乎都有古阿霞参与的记忆。这是帕吉鲁的秘密基地,多年来他住这里,以森林的门神自居。古阿霞巡一遍,坐在窗下的椅子,冷静呼吸,忍住不帮他清洗那个早晨煮面吃剩的肮脏小铁锅。
“原来是这样,”古阿霞心想,“那个常常往山上跑的家伙,原来大部分的时间是住在森林这里,难怪常常找不到。”
阳光要撤出窗口时,黄狗传来吠声。古阿霞走出门,看见它正朝小灌木丛钻过去,留下一抹稍纵即逝的尾巴。她跟去,浮岛随着她的每一步在轻晃,湖水从骑马钉固定的原木缝挤出来,忽然间,她听见扑通一声。有人跳入水中来找回他失去的小船,裸身潜入水,滑过水底那副盐白的水鹿头骨,阔背在脊骨位置聚成流利的微凹弧度,湖水干净无痕,他学着大鸟在水里滑翔,强烈的夏阳把光柱打在他身上。
帕吉鲁发现了,他浮起来,站在水中央,看岛上的古阿霞。
古阿霞凝视他,就像他凝视自己。她往后退,有种离开的冲动,不经意踩破了蛀朽的骑马钉,两根原木被撑开了。一团惊惧杀进古阿霞心里──传说中的一整排土场浮木突然裂开又阖上,在上头游戏的小孩摔入后溺毙──她照着传说演出了,跌入水中,原木很快阖上,她拼命往上顶就是找不到呼吸的空间,快窒息昏迷了。帕吉鲁很快游进浮岛底层,从后头抓了古阿霞的领子,唯一出路是往外边游出去,费尽力气要打开合并的原木是不可能。
古阿霞鼻腔都是水,满脑子仍是水下扭曲的暗影。然后,她意识到胸口被碰触,突然醒来,人已经身在小木屋,帕吉鲁要脱去她浸湿的上衣与牛仔裤。她推开帕吉鲁,用自己冷得颤抖的手脱掉,换上他的花格干净衬衫。至于牛仔裤,她是坚决不肯脱的。
“我要走了。”她说。
“台北?”
“嗯!我会在那找个工作,不再回来,”古阿霞说,“不过,我来这是找浪胖的,它妈妈来找它了,我得带它先回山庄。”
“喔!”
“你有读《圣经》?”
“嗯!”
“记得多读,我走了。”
“我……”
古阿霞起身走出门外,没回头看一眼裸身的帕吉鲁。她拉着黄狗,坐船滑过小湖,一路又牵又抱又拐地带它下山。黄狗不会驯服在古阿霞的手里,也不会完全抵抗,它只是代替了古阿霞的心情频频张望跟在后头100公尺的主人。
帕吉鲁裸身跟来,船被划走,游上岸的他只能一丝不挂地跑着。他看见古阿霞走很快,红雨鞋成了美丽倩影,拂过的蕨类仍兀自晃着。他最后看见红雨鞋停在青栲栎树下等待,像所有幸福的日子,曾有个女孩会等他来。
帕吉鲁走过去,那只是一双红雨鞋,还有一顶探险帽,人不在了。更远处的森林出口传来火车经过的笛鸣。他忽然有种悲隐爬上来,他知道,她是他胸口的肋骨,不,是肋骨深处的心脏,她知道他所有的心情,留下红雨鞋与探险帽,还君明珠了。
古阿霞坐上火车回到菊港山庄,把黄狗放进大厅。老介用悲伤的口吻跟黄狗说:“你妈妈刚走。”登山队陷入难掩情绪的低气压。古阿霞叹口气,看着黄狗在她肮脏的赤脚旁边徘徊,舔着她踢伤流血的趾头。她抱起黄狗,走过榻榻米时留下一路血渍,怀里的黄狗在陌生人太多的场合老是挣扎叫着,古阿霞能做的是抱着紧张的毛孩子直到它气力用尽,然后放下它。黄狗安静下来,走向阳光洒落的窗下,最美的死亡与亲情在那等待它靠近。
老黑狗安详地趴在毯子,身旁点缀了一丛六月最盛美的粉红色玉山杜鹃,衬托出少女般身影。它是百岳中最杰出的山犬,向来都是,眼角挂了骄傲泪水。黄狗走过来躺在妈妈身边,舔着那泪水,发出悲鸣,似乎叫着老黑狗醒来。旁观的人都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