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匹将来电(2/2)
“二十分钟一次。”古阿霞在纸上帮忙计算。
“还得等,等到五分钟一次,差不多就可以生了。”马海说。
当王佩芬的子宫收缩时,会引发阵痛,疼得她难以呼吸,冷汗滑过脸,头发湿答答,她直说头白洗了。她继续深呼吸,保持冷静,想到生命中闪错而过的画面都真枪实弹来了,嘤嘤啜泣,脸上分不清楚是泪是汗。
古阿霞提了三盏汽化灯从楼上下来,客厅顿时明亮,影子都糊了。还是古阿霞贴心,她根本是山庄的老管家,什么都懂,她知道王佩芬怀孕后对汽油味特别钟爱,这三盏从素芳姨遗物中搜出来的灯,足够宽慰她。
随着时间过去,阵痛频繁,王佩芬的呻吟与叫声太大,快瞒不住她生产的事实。马海认为迟早会成为蜚语,他不会讲谁要生产了,就怕喝酒后是哪个男人的种都会泄漏。王佩芬说,你敢?用怨怼眼神怒瞧。马海被瞪怕了,请人去开了碰碰车停在门前,说个没有人懂的抛锚理由。火车运转声是用来掩盖叫声,王佩芬得有本事叫得过去才能成为八卦。到了晚上,来喝酒的工人都吃了闭门羹。他们不闹不吵地走开,酒兴败给停在山庄前发出声响的碰碰车。
到了晚上十点,助产士“着人嬷”带一大把草走过几个询问的村人,好证明这是给母鹿当生产垫。她从后门进入,把手仔细消毒完,用手内诊,子宫口已达四指,不过胎位有点不正,助产士说需要调整一下,过程就像改裤子的松紧带一样简单。
“难产?”王佩芬睁大眼。
“还不到这么惨啦!可是生的时候会慢一点。”助产士很委婉说。
“夭寿呀!不早讲。”
“早点讲,你会担心得心痛。”助产士不时变动位置,双手在孕妇肚皮上又推又搓又揉,调整胎儿位置之际,还避开胎儿脐带绕颈的风险。王佩芬的脸色又是铁青又是苍白,身子发抖,不时哀号,流过脸颊的汗水弄湿了后颈的那匹头发。助产士说,放心,这世上除了耍流氓侧身打滚出来的婴儿,没有她接生不了的。
“他们知道我生囝仔了吗?”王佩芬不知怎么问起来。
助产士转头看了古阿霞,又觑了在远处避开的马海与帕吉鲁,说:“我只来替水鹿接生。”
“完蛋了。”王佩芬知道,每次谣传产婆去帮谁家的狗接生,其实是帮不能曝光的孕妇接生。对爱面子的她而言,摩里沙卡将无地自容,生完她就带孩子离开不再回来了,脸上又平添了泪痕两行。于是她在不受阵痛控制的时段,脾气忽阴忽阳,一下子要古阿霞撤掉三盏汽化灯,远离令人厌恶的汽油味;一下子要马海把门前的火车开走,嫌吵死了。大家无所适从,祈求婴儿不要闹了,赶快自己爬出来。
“不要忘记,你是孩子的爸爸。”王佩芬转头往柜台,即使隔着竖起的桌子当作屏风,这句话仍杀伤力强地穿过去。
那边两个男人,陷入沉默与黑暗中,噗一声,有人划火柴点烟了。
“唉!你这样很伤人,害了人。”马海点起烟。
“我没有路了。”
马海吐出长长的青烟,对帕吉鲁说:“你害阿霞怎么办呢!”
古阿霞脑袋晃震,有种懂了,却什么都没搞清楚的荒谬感。据她对帕吉鲁的了解,王佩芬肚子里的孩子不会是他的,不然就是她向来没有搞懂过他。马海起身去火塘扔三根木柴,把火喂得更亮,然后把前门的火车开走,他在柜台腾下来的位置慢慢被古阿霞一缕阴魂似的身子靠近。古阿霞需要解释,看着帕吉鲁,只看到他做错事似的低头绞着手指。
“妈妈回来。”他终于说了。
“你不要永远说些我要猜来猜去的话。”古阿霞听不懂,也不想花那么多时间去了解他电报式语言。
“……”
那是无比难熬的等待,古阿霞等不到答案,而帕吉鲁脑海盘桓过那天下午碰触王佩芬肚皮的感受。门前的火车开走了,巨大声响顺着铁轨淡去;一个买酒的男人在摇晃大门把手,影子在玻璃上晃动,惹得趴在玄关的黄狗大叫。王佩芬大喊开灯,她怕黑,阵痛与呻吟越来越密集,听在古阿霞耳里却怎么都是自己无言又无声的阵痛。古阿霞思忖,这蹲在角落的男人,是无知装小孩,还是装傻不愿面对,她要答案,即使自己站立成盐柱,也不相信男人海枯了。
电话响了,打破了柜台那股被冰封的僵硬关系,没人去接。停顿几秒,铃声再度响起,由最近的古阿霞接起来,听到话筒那头说:“还好吗?”她的眼泪就砸在地上,摔成泪尸。
“你听起来很难过。”欧匹将来电关心王佩芬的生产,却无意间听出古阿霞的悲伤。
“没事的,只是王佩芬吵着要开灯,我没法子。”她提别的话题。
“那个火车发电机呢?”
“几个月前,给马庄主开到中央山脉,废了。”
“只是这样?”
“嗯!”
“你去帮我做点事,别把心情搁死在这。”她还没得到古阿霞的响应,便继续说,“去阁楼上,那个梁上有个铁皮壳,打开来,把山下的电话线剪断,接到另一条黑色转接线,灯会亮的。”
“哪来的电?”
“上帝。”
“不懂。”
“这是宗教机密,”欧匹将停顿两秒,“你听过一个传说吗?很久以前,有个女的索马被自己锉倒的大树压到右脚,等了三天没人救,她用电锯把自己的脚锯断,爬下山。”
“她正跟我讲话吗?”
“嗯!她出院后,被公司安排到电话交换机房工作,这也是她的家。十五年来,她睡在旁边的床,在隔壁煮饭,二十四小时听着电话铃声,不断接线,也为断脚引起的神经性全身疼痛,抱怨与诅咒,幻想自己用电话线绞死自己。她的窗口看得到十五年前受伤的23林班地9小班,于是她把窗封了。两个月前,她终于有勇气给自己出门旅行的借口,去探望一位女孩。她撑着两根拐杖,上菊港山庄,点了最有名的咖啡,看着女孩在山庄工作,除了点餐之外,没搭话。然后她走路到23林班地9小班,一个人安静走,然后整个下午坐在那个她发誓不愿回去的地方,把很多年遗失的灵魂找回来。”
“你给了很多小费。”古阿霞记得了,两个月前有个不良于行的微胖女人,坐在窗边,离去时留下高额小费与一束香味的野姜花。
“你泡的咖啡太苦,却吸引我过去。”
“谢谢你的小费。”
“忘不了你的咖啡香。还有,别忘了我妈妈说过的,没有爬不过的困难,只有卡死在那的心情。”欧匹将说,“好吧!上楼去接线了,你只有十五分钟,上帝要准备送电了。”
古阿霞提了灯离开前,无言看着角落的男人,他也无言。她爬上二楼,顺着小梯爬上窄小的阁楼,半蹲着走,那弥漫着山庄最古老的灰尘。小铁箱挂在梁柱上,她按下把手,弹簧力道瞬间使铁盒砰的开启。她照欧匹将所言的用老虎钳剪断,接上那些像神经丛的电话线。然后,熄掉汽化灯,等待上帝之光到来。
黑暗中,有人来了,每爬一梯便听到木榫咬合的声响。他站在那,融入漆黑无边的阁楼,空间迫近,却看不见彼此,这正是古阿霞最想要的。这时候,从阁楼顶下悬的灯泡亮了,钨丝微淡,由橘红转炽白,最后灯球大方光明。电力来源是遍布摩里沙卡的伐木工寮、修护站与工作站的五十几台电话。欧匹将先用线路通报各据点的人,摇动具有发电功能的磁石电话,将电力从高海拔的地方回送到话务中继站的菊港山庄。
古阿霞凝视灯泡,灯光来了。她着迷且不解那谜魅的上帝之光怎么来的,痴痴望着,忽略了刚上楼的帕吉鲁。楼下传来了婴儿哭声,更远的门外有人大喊灯亮了。
菊港山庄在缺电的村庄里发亮了,回光返照地再现她的风华传说。
1 泵。——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