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倒三千龄树屋02(1/2)
帕吉鲁的射精,使古阿霞的情欲流动降温了,有了羞怯,那泡沾在屁股的精液也令她觉得有股初潮来时的无所适从。她挪开他,久久没有言语,心头沾了糖粒似,又甜蜜,又嫌疙瘩。
“这是哪里?”她问,摸来摸去,摸到衣服擦掉屁股上的精液。
“大树的身体里。”帕吉鲁说。
“喔!天呀!”古阿霞发出惊讶,“你说,我们躲在大树里。”
桧木会受根腐病侵袭,心材渐渐腐朽。扁柏会得到“抹香腐”,材质腐朽成粉末状的异香,却不易形成树体中空。但是,超过两百年的红桧,树干受“莲根菌”感染,造成莲藕般的蜂洞,三千龄红桧的树干根基足以形成大空洞。帕吉鲁有股能耐,绕着红桧胸径一边走一边用斧背敲击,凭回音,能测出树体内朽藕的大小。所以,在台风侵袭的紧急状况下,他从楔口凿通到了树腔,带着失温的古阿霞躲进去。
“我们在大树的肚子。不过,很温暖。”帕吉鲁说。
“狗呢?”
“塞进那个箱子了。”
“它一定很冷,要不要找它进来躲雨?”
“不用担心,它很好。”
帕吉鲁拿出以青箭口香糖片的锡箔纸防潮的火柴,点亮了,照亮四周,树洞是圆锥状,顶端有拳头大的贯通树洞透气,波状腐朽的树壁飘香。风雨中,摇晃的树腔是很好的共鸣体,呻吟着,摇晃着,古阿霞则担心树会倒。帕吉鲁说,这棵大树三千年了,少说熬过上万个台风与地震,还有数不清的雷电与豪雨,至今都没有问题,即使今天她的肚子被凿了伤,给人钻进来,还挺得住。古阿霞赞叹这一切好神奇,这大树该叫神木才对,和无数的基督先知度过了艰困年代。古阿霞充满感激,神木收留了她,和她的男人。
古阿霞从工寮带来的背袋,也拿进树内。她穿起了用塑胶袋防水的衣服,也拿一件给他遮,不喜欢他裸身翘着那根家伙,装作无事地看她。接着,她开心地拿出汽化炉与统一肉燥面烹煮。他们不缺水,外头很多,盛到小锅煮开。帕吉鲁等不及了,啃着调味包内挤剩的葱干与味精酱料。燃烧的汽化炉带来热源,废气从顶端的树洞排出。最后他们吃起热腾腾的面,喊着烫,不时得把洞口塞住的衣服拿开,透透凉气。
关掉汽化炉,改而点起蜡烛,照明外,也有暖意。古阿霞把项链取下,那是银坠子,铜锻十字架圣经,扭开经书罩子,露出的相框里有张黑白照。她拿烛火上蜡,再上层薄薄的膜。她每隔一段时日这样做,防潮防汗。
相片人物是古阿霞的父亲,赫尔曼(heran)。她跟帕吉鲁提过,今天是第一次秀出照片。人像非常地小,牛奶糖肤色,帕吉鲁庆幸不是像黑人牙膏商标图的角色有多毛、三白眼的恐怖模样。古阿霞说过这件事,总是说得含蓄:她妈妈十六岁时,在花莲中山路的酒吧认识了从越战来台度假的美国黑人爸爸,怀上了古阿霞。赫尔曼休完五天的海外度假就坐飞机回越南。妈妈连写十几封信,告诉赫尔曼,她怀孕了、她水肿了、她生下了小女孩。赫尔曼回了三封信说,他很高兴、他很思念、他很喜欢夕阳从山脉落在花莲巷道的余光,“霞”是他念过来最美的中文音,他会带她们母女回美国。她妈妈又连写了十几封信,说小女孩很会讲话,小女孩的眼睛像爸爸,小女孩要奶粉与尿布钱。赫尔曼再也没回信了。
“我四岁时,妈妈带我去找过赫尔曼,她说去找她的男人(her an)。”古阿霞说。
“越南?”
“怎么可能,我们是跑去台中。我们上次环岛,绕北台湾,路过台中时,我跟你讲过我去过台中找亲戚的事吧!”
“你们去找‘哈而鳗’。”
“是赫尔曼,她的男人,听你说起来很好笑,”古阿霞说,“我们在台中住了一年。”
“很久呢!”
“是呀!很久呢。”
古阿霞出生之后,被妈妈交给祖母养,从小在邦查部落的野地打滚。直到三岁那年,偶尔回来探视的妈妈带她去台中清泉岗找“她的男人”。那是记忆像月桃抽芽仍记得阳光刻痕的童欢时光,却强行被妈妈摘下,离开阻拦的祖母。清泉岗(k)是东南亚最大的空军军事基地,是越战期间美军在台驻屯最多人的据点,b-52轰炸机在 f104战斗机的护航下,规律地从机场起降,轰炸北越。她的记忆中,妈妈把她关在一间她现在都说不清楚地方的租赁屋,屋瓦平房,有个小小的后院。她经常被关在房里玩,听军机的巨大声响。
有一天,她独自在房间玩布娃娃,把父亲留下的唯一照片放旁边。忽然砰一声,瓦房上掉下一个全身被空降绳缠住的菜鸟军人,且是黑人,练习空降飘错了地方。她吓一跳,那个黑人跟照片长得一模一样,难道她怀想爸爸,爸爸就从天上掉下来?古阿霞忍不住叫他 heran。黑人割断绳子脱困,留下破屋顶,还有个永远在风中噼里啪啦响的绿色降落伞,在三天移除的空窗期,古阿霞还拿绳索当秋千。因为这件事,妈妈允许她到后院玩,免得她又被天兵吓到。院子周围在春天时长满一种毛茸茸、未曾见过的植物,后来才知道那是麦子。
又有一天,有个喝醉的美国军人开军卡在田里乱兜,先是台湾警察来了,不敢动手,随后来的四位美国宪兵很有效率,用毛巾包裹的大扳手,猛敲破窗,拉出一个黑得看不出屁股与头在哪里的黑人。白人宪兵非常讨厌两种人,种族歧视者与黑人,尤其是后者犯罪就用警棍痛打,带走。那是她第二次看到黑人,世界上很接近她血缘的人种,场面却非常难堪,酒醉、流血与哀号,戴上手铐,被死拖上吉普车带走。然后,她发现自己遇见的两个黑人都很惨,不是卡在屋顶,就是被打,她不要这样的爸爸。
古阿霞还记得,妈妈总是穿高跟鞋,衣着亮丽,喷上美国军官送的雅诗兰黛(estee uder)香水,涂雅芳(avon)的粉红色指甲油,傍晚出门,凌晨回家。有时候带不同的白人军官回家,古阿霞知道他们在干吗,床是邪恶的化身,带给小孩噩梦,带给大人淫念,人类被它教坏了。然后,她在某个作完噩梦的下午把床脚锯断,用剪刀割坏床单,把枕头里头的棉絮拿到后院丢尽,随风而去,反正日子长得很无聊。
还有一次,有个白人军官用吉普车带她们母女进城玩。古阿霞对美国男人的印象就是清醒时叼雪茄,而想要清醒时就喝酒。这个白人喝点酒,等红绿灯看见一群小朋友放学过马路,随手丢巧克力与水果糖,像喂鸭,撒一把,小朋友疯狂地冲来抢。然后,白人要她把剩下的糖果也丢下去。她拿起糖果,竟是朝他们低下去的头砸。这引起几位较年长的小朋友愤慨,骂臭鸡掰,把手中糖果砸回来,用闽南语骂她“潘桶人”,意思是厨余馊水搅和得分不清楚的混血儿。听不懂闽南语的古阿霞没有意识到取笑,妈妈却冲了下车,甩了对方两耳光。
那个撒糖的白人军官带她们去军官宿舍,那是美村路附近的双并豪房,外头有白墙、铁栏杆、栀子花;家具是日制松下冰箱、冷气机,洁白浴缸大到可以游泳了;音乐不是 bob dyn,就是迪斯科。古阿霞之所以会记得那间美式装潢的房子,是白人军官黏妈妈黏得很紧,她常去。
她妈妈却跑到黑人酒吧混。黑人的体味重,用的香水比较冲。白人军官的大鼻子专门能嗅出异类的味道,大骂她妈妈,两人打起来,瘦小的妈妈被揍得流鼻血,头被塞进马桶里。
古阿霞镇定地告诉自己,打完就可以离开臭男人,妈妈忍一下。妈妈招了出租车回去房间,把属于男人的东西都撕掉,包括赫尔曼的照片,轻蔑说:“这烂黑鬼现在是别人的男人了,死去给越共当靶子。”然后把细软收一收,回到了花莲,把她丢给祖母后,又跑走了。
“这张被撕碎的小照片是从台中带回来的。”古阿霞说。
“我知道了。”帕吉鲁轻轻地把古阿霞抱在怀里,他不是回应古阿霞刚讲的故事,是他真懂了,为何每次碰到她的身体,都有意无意地被拨开,这来自幼年遭受洋人惊吓的噩梦残遗。“我知道了。”他再度说,却不是回应她对照片来源的解说。
古阿霞偎在他怀里,泊靠在温暖的臂弯里。树腔内,就着小烛火,古阿霞听他呼吸,听他心跳,一切静好。她甚至有种奇异感受,大树就像拉长的天线,她可以收听宇宙敻远之声,银河轻碰、星体凝聚、光线穿过星际尘埃的孤寂之音,还有,“鸟叫声。”古阿霞睁开眼说,真的是鸟叫。
鸟叫声真的很近,在不远处。古阿霞坐在帕吉鲁肩上,举着烛火,往头顶的树凹处看去。那蹲了一只眼睛清亮的灰林鸮,树穴边有混合锹形虫、青蛙或金龟子残骸的条状鸟屎。古阿霞意识到,她手上的光芒干扰了它,把烛火低下去。
“那是残障鸟。”帕吉鲁在下头说。
鸟哪来残障之分?古阿霞狐疑,不久看出端倪。灰林鸮的右翅膀非常小,属于发育不全的那种,鸟类难道也有小儿麻痹症?“它怎么飞出去吃东西?”她问道。
“还有一只朋友帮它,在最高的地方。”
古阿霞往上瞧,约10公尺的幽黑高处,另有只灰林鸮停在树壁的凹槽。它身体缩紧,受古阿霞的来访惊扰,也没办法逃到台风天里。这是它的家,它几天来都站在大树的树梢鸣叫,古阿霞绝对不会陌生。她为这风雨天的造访而愧歉,同时涌起感动,那种直透酥麻的感受是:某些动物跟人类一样有高尚情操,也会照顾残弱者,不离不弃。
夜很晚了,古阿霞和帕吉鲁曲身盘睡,额头碰额头,膝盖碰膝盖。他们讨论两只灰林鸮是兄妹、情人或父女之间的关系。这问题无解,够他们又笑又闹地跌进梦里,“晚安!谢谢大树,谢谢猫头鹰,在台风天收容了我们。”古阿霞说完话,倏忽跌进丰饶酥软的梦里,直到天明。
天气很好,古阿霞坐在大树楔口,晒着太阳。
台风扫尽了大地,林场布满潺潺的小水流,土洼坑的积水沉淀了,飘着的落叶在浮光间闪烁。尘埃涤干了,大山清晰,100公里外的大武山群峰可见。古阿霞心想,她乘坐整夜摇晃的红桧“摇篮船”,过程像是挪亚用“歌斐木”造舟,躲过了上帝惩戒世界的大风雨。雨停了,她把自己摊在阳光下,用日光抽出内心的阴霾,一点一滴蒸发。
天空是透明的蓝琉璃光,云岚夹在山谷间,云影投影大地,地平线吸收热量而微微发胀。呼应好天气的方式是晒衣物。古阿霞把潮湿的衣裤与睡袋摊在工作台,阳光透透,水蒸气晕晕,给古阿霞过不久就会随云飘走的错觉。
很煞风景的是,帕吉鲁继续用螺旋钻子钻树,传来涩砺的声音,透过树腔放大成悲切的泣鸣,他这么努力地杀死救过他们的大功臣。古阿霞站起身,逃避离开,看见工人们沿泥泞的小径走来。他们上工了,检查各项机具有无损坏,吊回被大水冲走的原木。这时走在队伍后头的赵坤,向古阿霞招手,不久超越到人群前头,大力挥着焦急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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