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吉鲁与喜多普的 PK03(2/2)
古阿霞不喜欢耍嘴皮子,说:“倒也是,不过不会拿扁钻戳人。”这说得赵坤苦笑,差点烤地瓜也吃不下去。“我觉得你喜欢拿球棒,多过拿扁钻吧!”古阿霞刚刚看见他拿着棒子,把小石头打出去。夜里只有火炉迸出薄薄的光亮,晃着跳着,把人照得幽幽,赵坤能将几乎看不到影子的石头在起落间击出。石头飞出去,没回音,肯定打远了。
“都几岁大的人了,还学小孩子玩棒球,没用。”赵坤吃罢地瓜,拿起斧头劈柴。这些桧木角柴劈小点,才够扔进火炉门。他得多劈点,火炉整天吞进去的木柴得在两小时劈完,天亮了还要去林场干活。
“你不打完棒球赛?”
“红叶少棒打完了,成棒又被人打假的,没人玩。”
“投手呢?你懂的。”
赵坤把斧头重重地劈下,直破木头,斧刃嵌在垫底的树墩,沉淀的心事又被搅动混浊了。他停工,把劈开的木柴踢开,喝口水后,回头干活。他把斧柄左右摇几下,重新把斧头提起来,就虚劲地愣在那。
“你很想当投手。”
赵坤笑起来,说:“当然,不过呢!不是每个人都能当投手,总要有人当闲闲的右外野手,不然谁去捡球。”
投手并不是棒球文化,是林场术语,指的是电锯伐木工的工作。
关于林场术语与文化,古阿霞渐渐掌握了,也翻转既有的错误印象。林场大部分的是运材、集材、捆材工人,其中以集材工最多,伐木工最少。伐木工拿电锯,约一小时左右便砍倒千年大树,胴剖分为四材,必须经过数十位的集材工装吊,才能拖到几公里外的森铁边,再以火车装载下山。集材工是主力军,可是焦点常在伐木工。
古阿霞当初到山上时,老把穿分趾鞋、戴胶盔的男人都当作伐木工,但是时日久了,她能熟常分辨职差:伐木工的裤管常常沾了木屑;胴剖师的食指沾着勾墨斗线留下的黑墨;集材工成群出现,双手操作铁索而粗糙无比;机械操作师的袖套有机油味;各关口负责计算材积的检尺,会穿有胸袋的上衣,方便放笔;原住民都担任薪资低的捆工,负责流笼的材车解索、脱离笠木的工作,通常邦查人团结得要去采野菜般聒噪,太鲁阁族像独自埋伏草丛等待猎物般沉默,排湾族的国语有很浓的腔,轮廓很深又很黑。
伐木工毕竟是少数,工资较高,林场的人给他们“投手”的封号。赵坤想当伐木工,古阿霞是听帕吉鲁说的。帕吉鲁说,赵坤曾向某个伐木工拜师,得当完三年六个月的徒弟才能自立门户,勤于打杂侍奉,师傅便多教几招。不料,赵坤在清除倒木周围的危险因子的时候,有缺失,倒落的大树砸中一根树枝,弹射出去,把师傅打断腿。师傅自此退休。赵坤差半年出师,可是再也没人愿意收留他为徒了。
“当投手还得学三年半,当学徒月给少,我没食饱闲闲的工夫了。”赵坤还有此梦想,但重起炉灶很难,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半,还不如安分当集材工。
每个人都盼望完成梦想。何其不幸,成功不是每个人的权利,挫败是最常尽的义务,有人怀梦,有人筑梦,更多人是梦破了。古阿霞知道这点,尤以梦破了最无奈,破成无数碎片,补不起来,甚至触摸时都被扎出新伤。
“我快没钱赚了,也别找我回学校了,都几岁了,还去读小儿科。”
古阿霞笑着不回应,既然知道她上山的目的,她不再扭捏打转了,直接跟赵坤说:“你回来学校读书,读半年;另外半年,我们找个索马给你拜师,你这样就可以出师了。”
“师傅?你是说向他学锉树?”赵坤看了帕吉鲁,“我不要拿老家私头仔10,锉整天,只能拿零星钱。我要拿链仔锯,赚比较快。”
“之后我们会叫人安排一个索马的工作给你。”
“哪有这么好运?”
“我们菊港山庄,不讲白贼话&9322;,讲到做到。”古阿霞开出条件,惹得一旁的帕吉鲁偷笑。不过,她相信影响力极大的菊港山庄能做到。
赵坤陷入沉思,他继续抡斧砍柴,掩饰自己的犹豫,盘算着这样的条件恰当否。他最后发现,给再多时间,他仍陷入两难抉择的泥淖:重拾梦想的付出,或安于现状的惯性,都是茫然,都是两难。
“喜多普,”古阿霞丢出他的小名,“你要当投手,或是想在厨房干活?”
喜多普这小名是关键词,直击了赵坤内心最深的情感。他眼眶微酸,站着不动,过了很久,才有下个动作。他从腹部解下了一个腰袋,袋子里裹着细长的白色物。那是发酵面团。他说,父亲从小把他用花布背着上山干活,他是被锯木声喂大。他父亲有个绝活,上工前揉个面团,天冷,挂在腰部靠体热发酵较快,那是充满汗水与父味的发酵面包。赵坤一边说,一边把面团解块,放进“水烟仔”炉火旁给工人蒸便当用的特制小壁炉。
“只有我是能够守在火炉,第一个拿面包的人,‘喜多普’是这样来的。”赵坤说,可是到了三岁,他爸爸得了病,花大钱,没法上工,只能在家里。在赵坤的记忆,有段隐讳难言的片段,妈妈为了赚钱,每当有伐木工来家里敲门,她会叫丈夫带小孩子去操场打球,独留自己与别的男人相处。赵坤在很多年后初懂人事,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妈妈会和男人在房里呻吟或吵闹,这样攒钱维持家计,令他羞愧与难堪。
可是,赵坤只委婉地告诉古阿霞,他有段一辈子抹去不了的好记忆,是爸爸拄着拐杖,带他去学校打棒球,他当投手,用棉线缠着废布当棒球,爸爸用拐杖打击,度过欢快时光。后来他爸爸去世,妈妈离开了摩里沙卡,把他交给姑姑收养。他现在称呼的妈妈并非亲妈,而赵旻也非亲弟弟,是表弟。至于阿南哥,是爸爸的好友,多年来多亏他照顾了。
面包十分钟就熟了,古阿霞握在手中沉甸甸,有质感,像外省摊卖的老面大饼杠子头,硬得只能用闽南语“坚粑”形容,咬久了,腮帮子长出国字脸。赵坤抱歉说,没做好,成了石头。古阿霞与帕吉鲁摇头,越嚼越香,配着赵坤讲的故事饶有味道,人生不是每次都拿到好面包,吃掉是过程,必定回甘。
天亮了,东方的海岸山脉在低埋的云层中透出光亮,远处传来碰碰车的喇叭声,茶腹鸤在山麓急促高亢地叫着。这世界又是新的开始,赵坤拉动蒸汽炉的笛声呼应,尖锐声响起,再半小时蒸汽压力达饱和就可以操作了。
“我会考虑的。”赵坤对离开的古阿霞与帕吉鲁喊。
赵坤答得爽快,就意谓同意了。古阿霞回头瞧,帕吉鲁也是,黄狗继续爬上小径,追逐自己刚长出来的影子。一群飞鸟往森林疾飞而去。太阳来了,晨曦镀满大地,万事万物拉出细长的影子,橘红光芒令人温暖,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古阿霞想。
1 台湾铁杉。
2 指土地公,客语。
3 指电锯。
4 指赌博,闽南语。
5 以粗俗的话语恶言怒骂,闽南语。——编者注
6 指泔水,闽南语。
7 这样,闽南语。——编者注
8 怎样,闽南语。——编者注
9 指肛门。
10 传统锯子,闽南语。
&9322; 指谎话,闽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