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吉鲁与喜多普的 PK02(1/2)
“人是活的,山也是活的。”帕吉鲁说。
古阿霞满心欢喜那朵云,只有花莲的云影才这样,她笑问:“山怎么活?她穿裤子吗?”
“山活着就有梦,就会冒出裤子。”他还是把裤子、影子说成一团。
“我知道。”她笑歪了。
“天亮了,小鸟叫。山醒过来,它们起床了。森林会抽出山昨晚的梦,存在树木里。可是太阳晒着,树叶冒出蒸汽了,把梦抽走,变成云。你看云的裤子就知道昨天晚上的山做了什么梦。”帕吉鲁停下斧头,指着100公尺外那片正要被伐木工砍的森林。他要古阿霞看清楚,森林上方冒出一股氤氲水气,如蒸笼冒出的水蒸气,令背景的蓝天颤糊糊,那是山的梦,噗噜冒上天了。而他们下方一片砍尽的山坡,寸草不生,别说能看到稀稀拉拉的水蒸气,连屁渣都没有。
古阿霞的心被挠了,痒痒的,麻麻的,她对刚刚的嘲弄略有不好意思,又觉得凭两人关系,还不至该道歉。她愣着,看那云影越来越近,问:“那是怎样的山梦?”
“一个大裤子,还有很多的小裤子。”
“是呀!像三角内裤、四角内裤、五角内裤的那种。”古阿霞笑起来,越看越像。
帕吉鲁也大笑起来,让伐木多点乐趣。
帕吉鲁不愧是山里人,说观云不能老是仰天,天太亮,看久了如满眼飞蚊症,得看“裤子”横过大地……
到了傍晚,天光茜红,晚霞像夜色准备要与星子约会前的薄妆,她哼着纪露霞的日本歌风的《黄昏岭》,有点悲伤,可是帕吉鲁要她唱那优美歌调的《绿岛小夜曲》。有什么打断古阿霞的余光,是只小卷尾飞闪而去,后头追随十几只波状飞行的灰喉山椒鸟,划出一抹金光。接着,有只青背山雀在附近砍倒的树墩发出悦耳的鸣唱,技压古阿霞。她愿侧耳倾听。
这片山野曾是被归为鸟儿的“餐厅大街”,秋冬结出里白木的果实,山桐子挂满枝头如垂瀑,大叶南蛇藤结了红通通的果子,现在被斧头搬光了,树墩长出孢盘菌,青背山雀的鸣叫是挽歌,一曲曲绵延,叫给那些把电锯背在挑竿、下工经过的伐木工们。远方的集材机发出收工的喇叭声,人走了,山雀也飞了,往天空一跃,拖出了星斗满天,留下孤寂,满山的孤寂,连虫鸣也没有。
这里孤寂得没有野菜,古阿霞吃遍荒野的邦查美学,到了高山没辙了,不过她仍在附近摘到一把刺芽,够今晚的汤面添点颜色。饭罢,她整理了行李,决定走夜路回工寮洗澡。男女不同,男人可以馊到底,女人得洗,洗完澡才算过完一天,这几天在野外擦澡的生活挺难熬的。她不喜欢帕吉鲁的野地澡。他用食指搓澡,沾水往身上撸出一条条泥垢,尤其是脚踝凹处更是可观,最后把垢团用手指弹到大地。
帕吉鲁宁愿守在大树旁,也不愿跟她回工寮,守候到树倒之前是索马师仔的本分。古阿霞求了几天陪她回去洗澡,他都不点头,便自个回去,拿手电筒沿小径走,黄狗跟在后头。
“喂!”帕吉鲁喊来了。
古阿霞回头,看见他在火堆旁招手,把缠在她屁股后头的黄狗叫回。她有点生气,现在得一个人走了。
“喂!”帕吉鲁又喊来了。
古阿霞回头,看见他在招手。他把火焰弄熄了,留些炭火给黄狗,自己跑来缠在古阿霞后头,大喊:“它去守大树了,我来跟你走。”
“你不是要照规定来,不能走?”古阿霞说。
“我跟 q 毛仔问过了,”跑过来的帕吉鲁有点喘,“所以我跑来了,叫浪胖回去守着。”
“那也不用这么急。”
“因为 q 毛仔说:快滚,渐渐忘油。”
“是见色忘友。那我们快点走吧!免得他反悔,叫我们回去。”古阿霞笑得好坏,拉着他的手,走得又快,又快活。
走了半小时的崎岖夜路,古阿霞还没到工寮便听到人声吵切,厨房传来猪油爆蒜头、姜片麻油、米酒入菜的味道,还有发电机柴油味,混合成一股“这就是人间”的恍惚美觉。
莫兹桑见到古阿霞,马上说你这快臭掉的人,总算回来了,只有动物与死人才住在荒郊。古阿霞露出苦哈哈表情,因为山野确实如此,寸草不生。但也没糟糕到底,帕吉鲁帮她造了一张高架床,睡觉时在床底放红炭取暖,上半夜有“烤人肉干”的感受,差点流出人油,下半夜炭火渐小,则有冻肉的感受。还好她把自己当成高山蔬菜的日夜温差、冷热悬殊的生长方式,体内滋生出甜蜜感觉。
“我只是来洗个澡,顺便补充些食物。”古阿霞说。
“你还要回去当野兽,”莫兹桑有点惊讶,发现这样讲很失礼,“我年轻时也很想跟情人去露营,只是很忙的。”
“露营不好玩,但是睡大通铺也很吵。”
“台风要来了,有听广播吧!回来住大通铺最安全,滚来滚去多自在。”
关岛附近海域生成的中度台风,时速20公里,正朝西北方的台湾扑近,气象局预计发布海上台风警报。古阿霞数次从新闻广播听到台风动态,要是这样被逼回工寮居住也好。
“每次台风来,什么都吹坏,前年竟然把油槽砸破,大家不能用链仔锯3,一星期没薪水可领,只能每天在工寮保养工具。”莫兹桑边从柜子里拿出罐头、干货与调味料,“我拿好东西给你,但还是得算钱,不过这罐免费。”她拿出用剩半罐的辣椒酱,解释这是被打翻的,不过没弄脏。
古阿霞把物品收拾到袋子,发现帕吉鲁站在厨房门外,她催他去洗澡,别像小孩连洗澡都被大人逼着上刀山下油锅的酷刑样子。帕吉鲁偷偷招手,有秘密要讲似的。古阿霞走过。帕吉鲁说,他听说工寮有两位从宜兰大元山来的伐木工,他要古阿霞帮他去询问师弟的讯息。
“你有师弟?这可新鲜了,你们也搞武侠小说的派系。”
“你去问‘手断师’──阿骨师的消息,他没有跟我联络过。”
古阿霞心想,你这小子没朋友就算了,谁还会跟你联络感情。况且以“手断师”强调伐木工也颇可怖,让古阿霞联想起从高楼摔落以手着地、球棒打架时以手肘接招,有这种高职业风险的朋友,平时不关心,现在才打探消息,也未免太不够厚道。
帕吉鲁无法解释清楚这点,“手断师”是宜兰人对索马师仔的称呼,各地称法不一,就像扁柏有黄桧、松罗、喜诺气等称法。一般民间学工艺得学三年半才出师,传统伐木得学五年才成,帮师傅挑家私、洗衣、煮饭是小事,如何跟大树相处才是难事。他的师弟阿骨师入门晚,慧根浅,手艺薄,不过学艺期间,对帕吉鲁还不错。这才让帕吉鲁惦念在心。况且做手断师或索马师仔,还有项不成文的说法,砍完一座山头,折锯断斧,隐山了,照顾那些种下的造林苗,干些除草、修枝与疏伐的无聊活儿。所谓的不成文说法,是他的祖父兼师傅那辈的人,从来没有体验过电锯恶魔降临世界前的浪漫淑世做法。阿骨师活动在宜兰大元山,那是资源丰富林区,伏地索道、高山流笼与森林铁道密布,不过大元山森林资源在一九六&9711;年代末殆尽,帕吉鲁不希望阿骨师就死守山头,期待他转移阵地到附近的太平山,毕竟剑客有剑无江湖,愧对武艺。
“走吧!我帮你问个清楚。”古阿霞把袋子背上身,幽默地说,“要是问到了,你要飞鸽传书,跟人家写信。”
“写字会要命,打(电)话就好。”
“打电话,这是你说的喔!”古阿霞笑着说。帕吉鲁发现中计了,也只能嘴角勾笑着。
“小心点,那些人在跋牌仔4,跋得这几天气氛不好。”素芳姨说那个大元山来的人连赢了几天,赢者想抽身不能,输者又不甘愿,现场火药味浓,还是少去打扰。
忠告反而挑逗起帕吉鲁的好奇心,拉着古阿霞往公众休息区去,榻榻米上摊着凤飞飞当封面人物的《歌林》杂志,角落有三个小孩把坏掉的新格牌黑胶唱片当砧板,玩扮家家酒。小墨汁跑过来把日历包裹的一颗七彩硬糖给古阿霞。男人们挤到客厅,手指缝夹了长寿或报纸卷的草烟,要么不抽,要么便吮得烟纸啪啦响。他们围着木桶赌博。木桶是一九六&9711;年代廉价畅销山区、受劳工欢迎的70公升太白酒容器,当年才运到便成了男人争相取用的加油桶般。现在他们不时大声干谯5输钱,一如当年喝酒诉苦的景况。至于墙上挂着的老式收音机正放送吴乐天讲古廖添丁,戏正进入高潮,现实的赌场没有人想知道故事结果。
古阿霞不喜欢这,男体腥臭,空气燥热,混合着抽廉价的“芙蓉牌”烟草与燃烧桧木取暖的刺鼻味道,有掐着人喉咙不放的窒息感,她宁愿“装幼稚”跟三个小孩玩扮家家酒,也不愿跟一群男人“真幼稚”在赌博。她躲在门口边呼吸,看着帕吉鲁钻来钻去,把头磨尖了,也找不到人缝进去,这群男人赌性坚强,有如铜墙铁壁。
当古阿霞打开挂在腋下的袋子,盘算该付出多少货钱时,男人们吵起来,二十几个箍成榨油饼的男人松开了,迸馅了,露出以橡木桶放上铁杉板当赌桌的牌局,隔桌叫嚣起来。大家会闹起来,不过是输不起,几个人说太平山来的伐木工是奸鬼,哪有人把把赢,这是诈赌。太平山来的家伙说,刚刚让了几把,可是运气挡不住,要是有诈赌,他把十根指头一根根剁下来。参赌的有位老年人,得了伐木工的白蜡症,抖个没影的手还捏稳二十张四色牌,说这牌不错,他坚持赌完这把。话没说完,赌桌被踢翻,红黄白绿的四色牌散开,两边人马打起来。
工人酒后争执,时有所闻;赌博滋事,倒是首见。不过比起醉醺醺、脚步不稳、拳头老是挥空的华尔兹式的酒后打架,为钱财闹事,几乎拳拳到肉。原本看不出谁跟谁打,在扭成一锅大杂烩后,很快呈现油水分离的态势──两个大元山人,对上一群摩里沙卡人。胜负很清楚了,一群人痛打两个远乡来的人,骂他们宜兰人就是贼,每次到罗东住宿都被坑钱,这两人是贼窝里混不下的潘泔6,逃来这里混。然后一群男人粗暴地扯掉两人衣裤,又叫又闹,把口袋里的赌资拿出来分掉。
始终站在门边的古阿霞吓到了,紧捏手中那颗日历包裹的硬糖。当众人脱去两人的衣裤,她撇头离开,走了几步,心头浮起一道阴霾──双方的阵仗截然分明,她生怕帕吉鲁会插手,得拉他离开现场。寻思间,回头看,怎么场子都照她的担忧上演了,只见帕吉鲁跳了下去,又打又拍、又闪又突,把伸到衣裤里掏钱的手都打响:来一双,响两声;来一打,响一串。
“你们这些人,不是偷,就是抢,现在欺负一个人,”古阿霞大声说,她知道得赶快化开死结,免得事态扩大,“好了,去洗澡了。”
男人们哪管,继续夺衣裤里的钱,可是不管怎样,他们伸手就是挨痛,不得不放。那是“杀刀王”帕吉鲁用手刀切他们的手腕。他们转而对帕吉鲁下手,又推又挤地打起来。
“你们再打呀!山地警察就来了。”古阿霞大喊。
山地警察是林场驻点的警察,在几个重要的点设立岗哨拦检,平时也机动性巡逻。这些山地警察通常背满了大小申诫,被调到山区,不图大志,只图赌博时多赢一把。有值完班的警察到工寮参赌,听到古阿霞大喊警察,吼回去:“已经来了啦!不要吵啦!”
“痟查某,闪啦!”
“走啦!”
没人听女人的话,难堪又粗暴地骂回去,还说观世音菩萨看到你这样都会掐死你。工人们还骂帕吉鲁是林场的人,却帮外人,这哑巴养老鼠咬布袋。古阿霞见苗头不对,去搬救兵。正在缝衣服的莫兹桑认为男人们打架能发泄情绪,一瓮螃蟹磨蹭哪有不掉螯的。古阿霞靠那张嘴添油加醋,说要出人命了。这时工寮发出拆房子的声响。莫兹桑跳起来,拉古阿霞穿过两栋工寮,来到另一个赌场。这边的“苦力头”男人们有点岁数,赌得比较温和,缭绕的香烟让他们安静得像庙里的神像。
伐木林场的人力分配依班别,每班八到十人,配一个监工与领班,这个头子称为“苦力头”。他们的组别称呼,常以苦力头的绰号为主。有时会以地域分,原因是远地来的老领班会在这另起炉灶,把原乡的人马找来。苦力头都是拿令牌的,有影响力。莫兹桑知道,这时候找谁去救火比较快。可是,这群苦力头也赌到酣了,不太爱理女人,只顾着叼烟、眯眼与摸牌。
莫兹桑怎么催他们都无法起身,一气之下,把手上缝补的大衣盖在麻将桌上,又把针插过衣服,立在桌上,说:“麻雀就打到这,谁人也不准打开布,歇困一下,随我来去吧!”
“喔!”苦力头们发出这样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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