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瞳女孩小墨汁02(1/2)
吃饭时,古阿霞频频抬头找赵坤,心中惦记仍是学校之事。她往哪看,哪就有群男人笑眯眯看来,古阿霞在男人堆里找不到人。小墨汁靠过来说,要找人问她就行了,她懂得工寮的每个人或动物,甚至餐桌上的每棵菜。古阿霞说出赵坤的身高与外貌,寻求帮助。
小墨汁打起商量,说:“你要先跟我说,你吃饭前干吗要一直闻手?”
“这是苍蝇教我的,它们吃饭前会搓手,代表洗手,也是在说谢谢。”古阿霞多年来累积一套对小孩子说话的方式,得用上譬喻,“这就是祈祷,目的是吃饭前会谢谢上帝,他给了我一餐。”
小墨汁点头认同了,这见解如此迷人。然后她说,工寮有两张饭桌叫作“摄屎6罗汉脚”,比别人晚开饭,得到厨房找。
工寮有着特殊的文化,聘请炊妇帮工人打理日常细末,从煮饭、洗衣、打扫等都包办。工人们吃饱早餐上工,中午便当已备妥;他们下工走几公里回到工寮后,晚餐正好上桌。不过,有些未成家的男人,既没有一起上山的老婆打理,也不想出钱请炊妇,只好自己来。“摄屎罗汉脚”有取笑浓厚意思的“吝啬的单身汉”,他们不花钱,自己打理一切。
古阿霞到厨房瞧,果真看到八位男人在厨房的烟雾里被折磨,有人切菜炒菜,有人煮饭顾火,有人装忙地用手偷夹菜吃,浓烟与蒸汽衬托出了排场,有种战场硝烟味。
赵坤的个儿高,站在由50加仑汽油桶切半制成的炉灶旁,拿锅铲炒菜。他加盐巴按山上的章法,挺凶的。这是干活的人流汗多,罗汉脚又钱少,多下点粗盐,害得每道菜像活生生的蟹螯,吃了都夹舌,得嗑上三碗饭才能消苦。赵坤被炒菜的咸油烟气呛到,喝碗水,回头看,铲子被古阿霞夺去干活,碗就悬在嘴边愣住了。
“到餐厅去等。”她说。
“我帮忙端菜。”赵坤说。
“你以为这是总铺师办桌吗?有上百道菜要你凑手脚。”
古阿霞说罢,把菜盛在珐琅瓷盘,一边端菜,一边把他们赶到饭桌。罗汉脚抄起了筷子,喉咙稀里苏噜响,扒饭夹菜,额头冒汗,最后几个还为了抢盘子里的蒜末,筷子都拌死在一块了。
不久,古阿霞又上猪肉炒葱苗。罗汉脚都猜这菜更咸,一吃,咸淡适中,入口都是喜悦,都说好久没吃到不夹舌的菜了。有人惊醒地说:“我们今天没买这道菜,啥人出钱?”
“这我请的,钱我出的。”古阿霞说,“我是感谢赵坤,他上次牵来一条会装死的猪,帮助了我。”
“我也有睡死的功夫。”有人说。
“你有臭死人的功夫啦!比较像猪,下次牵你去。”有人呼应,惹得大家笑起来。
赵坤笑着,不过笑得腼腆,有些心事的那种。这种荒山野岭的世界,没人跟他们计较就好,还有人帮小忙,心头自然洋溢温暖。古阿霞这时候也避开不谈赵坤进学校的事,说服二十郎当的苦力人回学校的几率很低,呷紧弄破碗7,陪着他们笑就行了。
“一起来吃吧!站久就没有了。”赵坤说罢回头,菜肴告罄了,珐琅瓷盘的汤汁反射着电压不稳的灯光。
古阿霞顾着笑,一种纯真自然且把谢意挪到了眼里发亮的那种,满脸是细细软软的微光。她摇头说,她吃饱了,夜会很长,吩咐大家多吃点,明天有空再帮大家多炒样菜。然后,同桌的罗汉脚闹着说,山上很无聊,你会有空到想找个男人结婚的。这群男人接下来会越说越荒唐,古阿霞知趣离开,她不喜欢陷在无聊语调的泥淖。
赵坤追了出来,在工寮间的通道拦下了古阿霞。他想说些什么,心思磅礴汹涌,喉咙却单薄地说:“谢谢,谢谢你煮的菜。”
“别介意,这没什么。”
“来山上,很冷清,要什么帮忙,尽管说。”
两个人愣在那,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气氛不冷也不热。忽然间,始终发出巨大咆哮运转声的3000瓦的柴油发电机停了,断电了,走廊的小灯泡熄了,伴随人们的叹息与怒骂,工寮陷入漆黑,旋即有几处迸出了烛火与煤油灯。极度黑暗与喧闹声中,古阿霞听到赵坤打破沉默地说话,不过非常小声,稀释在喧闹与风声中,让她听得辛苦,连忙问:“哎呀!再大声点。”
一阵沉默后,赵坤大声说:“云海,夜晚的云海很美。”便拉古阿霞去看云海。古阿霞急缩手,溜出了他的掌心,心头蓦然一阵骚动,她想他不应该这样莽撞的,不过有可能是她多心了,也许赵坤是单纯想找人分享风景,因此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跟着去看云海。
世界没有想象中黑暗,断电后,古阿霞的眼睛适应黑暗了,清淡的月光温润着大地,射入了工寮间的空地。她沿菜园的小径走,一片蔬菜反射绿光,她行走的裤管被宽肥的菜叶撩拨,窸窸窣窣,便沾了露湿。小径尽头,是个垃圾场,宛如被封存在热带浅海的珊瑚礁生物,齿缘切开的各式罐头像是扇贝,养乐多碎玻璃发光,彩色塑胶罐在枯枝间闪着虹光。绕过了垃圾场,是个下坡,他们站在一方伐过的铁杉树墩,望向东方,月亮从海岸山脉升起,半轮清辉,夜色云海如此美丽,一些奇特的、单音的动物鸣叫从山谷方向传来,似乎是礼赞。
这夜的云海真美,或说每夜的云海都是美的。
他没有骗她。古阿霞心想。
古阿霞讨厌洗大澡堂,得跟女人们和在一起。
澡堂是木造池,池底下有个大铁锅炉,中间以木条隔着。锅炉热水在傍晚就暖好了,小孩先冲进去洗,他们叫“洗菜头”,白萝卜下热水洗成红萝卜。第二批去洗的是刚下工的伐木工,一组组跳下去,水哗啦地溢出来。男人以日文称洗澡为“风吕”。不过小孩称“洗火鸡”,他们观察到男人因为高山冷缩的阴囊在泡澡后,像火鸡颈部的红色肉瓣垂下来。最后去洗的是女人,小孩都睡了,懒得管她们洗澡叫什么了。
即使泡澡前得先打肥皂洗干净身体,即使木池的水会流动,古阿霞还是认为,男人们用过的水是脏的,他们可能在里面尿尿、放屁或吐口水。在菊港山庄如此,在山上工寮也是,她非常怀念在花莲市一个人洗澡的时光,水不够热,空间不大,却足够自在了。
古阿霞排斥的还有女人们裸身相见。各年纪的女体泡热水,高矮胖瘦不一,身子热了,自然吐舌头做起长舌妇讲八卦。古阿霞记得在菊港山庄跟王佩芬洗大澡堂时,聊着聊着,王佩芬大声说:“阿霞霞,你的是‘窞肚奶头’。”一群女人划水过来看古阿霞的凹陷乳头,她们用过来人的姿态说,等你结婚生了小孩,婴儿会帮你吸凸的,或奶胀会把乳头撑出来。古阿霞听了脸红,赶紧搬出少女的说词,说“我以后不结婚的啦”,结果被回骂“练痟话”。
在工寮,轮到女人的洗澡时间,古阿霞抢刚开始没人的时候洗。她先打桶热水泡脚,这是帕吉鲁教的,不会脱衣服就冷得冒疙瘩打战,然后脱衣冲澡,跳入水池泡。她感受到水质特别,有海带清香。随后,三个女人进来洗澡,其中一位叫“妈祖”。她们把衣服、卫生裤、内裤一次到位地脱掉,滑入水,有种“只剩女人就不用先冲澡”的方式入水。
“妈祖桑,你不是说过要分配什么工作给我?”古阿霞说。
“妈祖桑?我又不是慈悲为怀的。我叫莫兹(まつ,atsu),日本话是松树的意思。”
“歹势,听错了。”
莫兹桑说,无论台湾二叶松或五叶松,都有扩张地盘的本事,它们生长在干燥的向阳坡,树干富含油脂,松果更能够在大火中保存种子。松树像插在地上的火柴棒,不时向烈日或闪电说“借个火吧”,常常引起森林大火后将种子散布生长。古阿霞听了之后,默默点头,心想有个芥蒂,眼前的妇人肯定难相处,脾气不好,常怒火自燃。
“不过呀!你不用操烦我的脾气不好,那棵雷公性的松树,是我阿母,大家没胆在前头这样喊她,就这样喊我。”
“原来是这样呀!”古阿霞点头。
在爽朗笑声之后,莫兹桑向她说明,工寮起居的注意事项,用膳时间与餐费采月结,并交代她的工作是每天早上洗刷大澡堂。古阿霞点头,起先听得了,但是后头都听糊了,只觉水很热,身体热通通,血液被挤到头顶似的闷闷沸沸。她想出水,却不想把身子晾在三个陌生女人眼前,生怕被看到凹陷奶头,便把自己裹在燥热的水里了。
古阿霞昏沉的时候,看见令人难忘的画面,或许只有山上的女人才会这样干活。她们站起来,把门口那堆小山高的伐木工换洗的脏衣服拿来洗,丢进一个直径15公尺、深半公尺的圆形木盆,撒进天香雪泡牌洗衣粉,洗起衣服。那是古阿霞见过最古怪、最有效率的洗衣,胜过菊港山庄的混凝土搅拌筒。三个女人的手搭在彼此的肩膀上,一只脚踩在地面,一只脚用力踩进洗衣桶,伴随着歌唱转圈子。她们的下垂的胸部与充满脂肪的臀部,随着节奏颤动,每寸体肤充满了美感。
这种结合邦查或鲁凯族的洗衣歌与舞韵,深深吸引古阿霞,她把双手搭在澡池木缘,观看表演。高山的冷风狂妄喧闹,从木板缝隙吹入,掀起一层又一层的雾气,因停电而挂上的煤油灯,把流雾都染成飘纱。然后,三位妇女把踩踏好的衣裤扭干,丢进洗澡池,热水能涤净顽强的脏污。
男人的衣裤像是奇特的热带鱼浮沉,暗沉色系为主,古阿霞甚至看到五六件的裤管伸出一对大蟹螯,靠近她攻击。但是她力不从心了,头壳晕沉,人也沉浸水里,昏倒了。
古阿霞来到伐木工寮就闹笑话了,泡澡晕倒。
三位妇女对急救过程熟常了,把古阿霞拖出来,横在地板上,轻拍她的脸直到人醒来。洗澡水之所以变热,是最后一批人洗澡了,负责添柴的烧水妇女也要洗,会多塞几根柴火。古阿霞把自己埋入热水中,奔腾的血液集中在燥热体表,脑袋缺氧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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