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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兵哥来盖学校(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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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来了,山庄地下室的动物避难所空了。最后走的是山羌,它左耳有白斑,赠给在机关室烧柴的古阿霞一道稍纵即逝的回眸后,穿过灌木丛消失。古阿霞听说了,山羌是帕吉鲁从猎人陷阱救回来的,给它扎好断脚,上石膏,痊愈后野放的它,每年总是“早到迟退”地来山庄挂单。

动物太靠近人是危险的,自从食蛇龟被杀后,古阿霞深信此事。动物们来年会回来避冬,难保哪天不惨遭毒手。她听说,黑熊最可怕,夜里会闯进山庄偷吃东西,还攻击人,据说有只帕吉鲁捡来养过的小熊在野放后,曾回山庄。古阿霞祈求不要遇到黑熊,除了担心被撕成两半,也怕黑熊被人杀了。

在白耳斑的山羌离开山庄的那天,古阿霞半夜小解,走到后院厕所时,看见一道黑影从结满青苹果的树下离开,空气中弥漫腥臭,吓得她躲回厨房。她很确定,遇到熊了,躺回床上难以入睡,憋尿不敢再去厕所。古阿霞腿夹紧,等天快亮,楼下传来人声,才放心去小解。屙完尿,一夜的警报解除了,却换来尿道口隐隐作痛。她蹲在厕所缓解疼痛,直到王佩芬在外头敲门等着用,才起身出去,慢慢走去开山庄大门。

大门拉得费劲,好像有人故意在另外一头扯着,拉了几下,她用力扯,猛然一声咚噜响,有个东西从大门咳出去般吓人。她定睛看,这还得了,地上有颗人头含冤地瞪来。

“救命呀!快救人。”她跑进屋内张扬,处处捉人帮忙。

王佩芬被捉着臂膀,疼得反问:“一大早鬼叫什么?”

“完了,刚刚有人跟我在门外玩,顶着不让我开,我太用力开,把他的头给铡下来了。”

“急什么,人也死了,不用这么急了。”

“你说什么?”

王佩芬笑出来了,说:“有些肠子塞屎的小流氓,会在门口卡个水桶,你一开门,水桶翻了,里头的鸡肠喷出来吓死恁祖嬷过。”

“可是真的是人头。”

“杀了人,惊啥,恁祖嬷帮你撑腰。”

王佩芬逞出大姊头的模样,唰啦一声,把半遮的大门拉开,走出去。害怕得在门内等待的古阿霞,好一会儿都听不出门外的动静,心知王佩芬把自己看错的东西处理了。警报解除,古阿霞自责太鲁莽,好在没大声嚷嚷闯祸。

忽然,一个拔尖的声音传来,是王佩芬尖叫,足够让全村醒来。她叫得五官没有好好地挂在原位,冲进来大喊:“古阿霞杀死人了。”她冲到二楼喊,冲到厕所喊,冲到高级宿房喊,冲到伐木工宿舍把一条条打呼的男人吵醒。大家当下吓得不敢动,差点被王佩芬惊恐破表的表情与音量杀死了。

门口远处有颗吓人的大头,眼睛没阖上,冷冰冰的,最先赶来的三姑六婆在那叫不停,最后来围观的人群则叽里咕噜说个没辙。古阿霞凭着上帝的圣灵钻了过去看,还好是猪头。猪头给刀子割得乱七八糟,豁开深红伤口,有些还撕掉皮了。最恐怖的是,眼珠插上筷子,一把生锈的刀子从嘴巴戳进,古阿霞看得自己眼珠与嘴巴给人又戳又插似的疼凉。人们谈论说,猪头不可怕,猪肉摊的铁钩子都挂着,有时七八颗悬着,还吊舌头;但是,把猪头弄成鬼画符德性,挂在你家门,那就有点警告的意味,分明是对山庄的挑衅。

马海走出人群,拔掉筷子与刀子,拎起了猪头,说:“没事,没事了,这颗头买来熬汤的。”

“这猪头壳是警告,吃了会衰小。”

“我叫人下山买来的,你讲吃了会衰小,最好是这样,不然我煮猪头给大家吃。”马海说完,要王佩芬把猪头拎进厨房,可是她怕死了。

古阿霞走过去,提了猪头往山庄里走,她得装作这真的是买来的。可是猪头不配合演戏,好重,她一手捉来,霎时心中喊苦,腰都弯了。她用双手抱起,被村人笑是古礼迎亲的新郎在胸前挂个血淋淋的红绣球,内心与体力都挣扎地走进厨房。

“这颗猪头好大呀!”素芳姨走过来帮忙。

“一点都不好,把猪头当砧板滥砍,这是冲着我们来。”凑足了手脚帮忙,古阿霞喘口气。

王佩芬追了上来,没动手抬,却动嘴说:“太可恶了,这次分明是盖布袋砍人头的意思,下次就丢个砍断脚筋的猪脚,下下次可能就剖猪肚。”

“好可怕。”

“我看是情杀。”王佩芬又跑起马了,说,“我看宿舍那群男人是为了某个女人闹翻了,把账记在山庄。”

“为了谁?不会是你吧!”古阿霞说。

“有可能,我最近老是觉得耳朵痒,有人肖想着恁祖嬷似的。”

“不是讲风凉话的时候了。”古阿霞正经地说,“我们抬到后院去,找个地方把猪头埋起来。”

一路沉默的素芳姨忽然大喊:“埋了,太浪费了,煮汤好了。”

“煮汤?”

“煮了就给他们喝,猪头汤,一定很好喝。”

“他们?”

“阿兵哥呀!他们今天要来盖学校了。”

“国军”说来就来了,穿山过河,坐着流笼上山,唱着军歌:“我有一支枪,扛在肩膀上,子弹上了膛,刺刀闪寒光……”他们穿军绿服,戴军便帽,s 腰带上挂个铝壶,裤子绷得紧,眼神很亮,十二人走下来横成两排报数,生怕流笼不知不觉吃了谁。发号施令的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士官长,军便帽露出了几缕白发,他叫詹旦荣。士兵明着叫他詹排副,私下叫卵葩。

他们是每年夏天的稻子助割部队,白天分配到各据点,晚上回去驻扎点睡觉。山上没稻浪,部队不来才对,可是詹排副向炮兵营长提议,山村有个学校复建,不如调几个懂水电木工的壮汉去。古阿霞神奇的募款复校事迹,炮兵营长早已听闻,当下要詹排副把事情搞定。

阿兵哥只支持半个月,一切得加快速度。所以前置作业得先弄好,古阿霞先花了笔钱,请人规划了校舍的修复细节。当她看到修缮费用时,心揪得紧,材料近二十万元,砖块十车,水泥四十袋,沙子10吨,各式主梁、横桁都不能少,她还了解木材专用的蚂蝗钉与铁钉的价格。如果要再压低价格,她跟帕吉鲁势必要从原料厂跑一遍。山下的制材厂用成本价卖出,古阿霞仍一边杀价,一边看着直径2公尺的扁柏由梁上的桥架型起重机“天车”吊挂到平台,进行开剖,锯片喷出高分贝的音量与香味,她的杀价声快高过了那些声音。吵输的厂长怒摔记事本后,与她握手成交。

接着,古阿霞坐火车到凤林砖厂买砖,看上细致的清水砖,她跟帕吉鲁跑了三趟,两人吵三次,最后她点头,用便宜但效果一样的次级砖。至于瓦片,她用较好的灰瓦,绝不用入嫁新娘进大厅前得“破煞”而踩破的“薄仔瓦”,因为不敢想象调皮的学生爬上学校屋顶踩破瓦片的凶煞场面。这些原物料由三十趟的流笼载上山,用帆布盖着遮雨,毫无动静,直到阿兵哥来了。

阿兵哥上山帮忙,把建料搬到校园,每个人看来高矮胖瘦不一样,干起活来一样棒。然后,他们把自备的铝壳便当饭菜,丢到临时收容所的猪圈当馊水,猪回报了高亢军歌般的叫声。饭菜是扎营的伙房兵弄的,说不上丰盛或寒酸,只是菜色变化不像晚娘的脾气又快又狠,士兵腻了,要来点新鲜快炒之类,让舌头给爆蒜葱辣抹过去的爽快感。

“吃的,别太花心思,要是这样我就过意不去,不如叫那些兵,把馊水挖回来吃。”詹排副大嗓门讲话,笑声也雄壮,这是他的专利。

古阿霞连忙摇头,说:“只是几样菜,没什么。”

詹排副瞧去,山庄烟囱冒了炊烟,把衬着的中央山脉抹晕了,说:“啧!都开伙,我也去帮个忙。”然后他转头对士兵说:“别打混摸鱼,人家是菩萨心肠盖校,你们别撒旦搞破坏。”

詹排副一走,士兵们嘻嘻哈哈地说,“卵葩”发情了。古阿霞懂这句话的意思,詹排副对厨艺有点能耐,更对素芳姨有情意。在这半个月的上山期间,他有空就来瞧瞧素芳姨,要是见不着人,会失魂地打烟抽。

王佩芬不会放过对古阿霞讲更多的八卦,比如詹排副挨过共产党一枪,打坏一颗睾丸,士兵看到洗澡的他只有一颗蛋,才叫他“詹公”,比太监叫法的“詹公公”好一颗。不料,詹排副听了不爽,说他有隐睾症,又说他练“缩阴功”把家伙藏到肚子里了。阿兵哥私下说,“缩阴功”是生过小孩的女人把松掉的阴道缩紧,男人练来是切屎的吗?詹排副又动怒,谁再说他“詹公”,一脚踹烂谁的卵葩。这是他另一个绰号卵葩的由来。王佩芬的结论是,詹排副很在意别人叫他詹公或卵葩,是他怕自己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变孬。

詹排副往山庄走得勤,古阿霞心中不免滋生趣味。她听说,詹排副在大陆浙江还有妻小,对素芳姨就不好摆明意思,只打空包弹的情愫。不过他大嗓门不隐藏,进了厨房,便喊:“今天,要吃什么,我来瞧瞧。”

蹲在地上夹猪毛的素芳姨,听到詹排副说着来了,把张开的腿阖一边,也不回应,继续干活。

詹排副把灶头、桌上与地上摆的肉菜浏览一遍,连连说好,别弄得太好,要不然把阿兵哥吃成猪,这就不好。然后,他瞥见猪头搁在脸盆,当下大惊:“这猪头也太大了,能吃吗?”

素芳姨抬头冲着他笑,一脸尴尬。

“肯定能吃的,新鲜的,一颗抵上满汉全席。”詹排副话锋一转,把猪头说得稀世珍宝,当成人参果似的,能生啃。

“新鲜的,刚运上山的。”素芳姨笑着说,其他人也应和着。

“怎么煮?”

“煮汤。”

“天呀!猪头汤。我打娘胎出来,就没尝过。”詹排副瞪大眼睛,说,“今天我得好好尝它一尝。”

“是呀!”

“怎么煮?”

“煮汤,对呀,我忘了,你看我急得连煮汤都忘了。”素芳姨说得低头嘻嘻笑。

詹排副瞧着素芳姨拔猪毛,也不说话。她用镊夹除毛,拔完几根,往脚旁的那碗水和两下,黏在镊夹上的猪毛便掉进碗底。给人瞧透了,素芳姨感到拔每根毛都碍着,这样下去,她干不完活,便说了几句打发詹排副走开。

詹排副唯唯诺诺地应承,灵机一动说:“阿兵哥都是牙缝大、肠子宽,不怕卡猪毛,别这么费事了。”从火灶拿出一根带火的木柴,火正旺,在猪头上滚它几下,毛都迸个精光。然后,他喜滋滋走开,跟那些拆墙整屋的士兵说,有得吃了。

到了中午,累死了的兵冲着吃而活过来。他们先到水槽边洗把脸,掀起草绿内衣的下摆擦干,露出黝黑的胸膛。他们把湿衣服晾在门外,太阳会收干的,留下一圈水渍图案般的薄盐。军营规定不能喝酒,古阿霞用大铝壶为他们倒上一杯青草茶解渴,或递上烟。菜很快上桌,在香肠冷拼盘之后,热食陆续来了,一位士兵喜欢用汤汁和饭,拿了碗,穿过十几个把头栽进饭桌的人,在汤锅边发出了大叫。然后惹得士兵们围过来看这锅猪头汤。

“被诅咒的猪头。”一个士兵听说了,猪头是早晨送来的警告。

“被煮皱的猪头有啥不好,滋味更好。”詹排副走过来,往汤锅瞧去,大嗓门解释,“猪头没皱呀!要是皱了就当一颗大酸梅干也行。”

食堂爆开了笑声,这让听差的詹排副急着解释猪头有没有皱,把汤锅旁的士兵说得哭笑不得。士兵把原委说出来,詹排副又把他们骂得惨,把好好的山庄说得成鬼屋。古阿霞上前去说,猪头确实是一早出现在山庄门口,划了几刀,但是她没有说得很糟。詹排副一边听一边点头,往素芳姨那瞧去,见她一笑,不骂兵了。

“我不是说这猪头不好,掉进粪坑溺死的猪,我都吃过,”那位被骂的士兵巴结着解释,“只不过,没人这样煮汤,把猪头放下去。”

詹排副嗓门直起来,说:“你们坐回去吃,先别喝汤,先吃饭,我说完了你们才喝汤。”

“别唬烂太凶,我们得听真的。”

“我哪次说假的,是你们经历少,眼光小,呆头鹅的,十几啦吧的没打过真枪,我打的响枪,你们当屁放;我放个屁,你们又当枪响,”詹排副又说,“大江南北怎么煮的我不晓得,但是大江南北的吃法我最懂。”

詹排副舀了汤,把猪眼睛也给抠进碗里。他喝口汤,清甜中有淡淡焦味,竖起拇指大喊好喝。喝完,他把猪眼睛蘸了酱油膏,扔进嘴里咬,黑汁瞬间从詹排副嘴里喷出来。他低头让黑汁顺着嘴角滴下,竖起大拇指暗示好吃,这副德行可以申请饕餮的商标专利了,而且猪眼的胶质很硬,咬得很响。阿兵哥听了,肠子都长出了鸡皮疙瘩,没人敢去品尝汤。这锅詹排副要帮素芳姨扳回来的汤,活生生搞砸了。

詹排副不死心,下午要回到驻扎地时,拿了麻布袋装猪头,甩在背后带下山去,这个北方的汉子挤在流笼厢,说要把猪头剥了皮,斩出脑浆,绝对好吃。阿兵哥们苦笑,可是当他们听到詹排副说,愿意来吃的,有免费的酒好配,大家都喊好,下山的流笼传回了下流歌:“我有两支枪,长短不一样,长的打敌人,短的打姑娘……”

第二天,詹排副领了阿兵哥们上山干活,用麻布袋扛了颗大家伙回来,笑嘻嘻的,冲着山庄走来。他把麻布袋甩在厨房地上,咚一声,把埋头干活的女人吓着了。古阿霞走来瞧,心里喊糟,“昨天你带下山,今天干吗原璧归还?”詹排副也不回应古阿霞,伸长脖子看,问素芳姨在哪,今天带了好礼物来,见她来了,却一字也吐不出来,咧着嘴嘻嘻笑不停。

“怎么把猪头拿回来了?”素芳姨说。

詹排副笑了一会儿,才说:“是刚买的好家伙,今天送来了。”说罢,捉住麻布袋边,往外慢慢卷下去,底下露出猪头。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又来了猪头。这颗头很腥,刚刚才摘下来的充满了新鲜的怨气,长舌头晾出来。素芳姨表明不碰了,而且凡是鸭头、鸡头或鱼头,她都没兴致了。厨房干活的人也摇头,没人想碰猪头,用刚出家来搪塞。

“猪头好东西,可是我们手艺不好,怕弄坏了。”古阿霞推辞说。

“它确实是好东西!就等你这句话。我昨晚问了几个懂吃的老乡,学了几招,现学现卖,教教大家。”詹排副说猪最贪吃,常活动的腮帮子有弹性,这俗称的“嘴边肉”最好吃。烟熏猪耳朵也是饕物,猪鼻子、猪头皮切薄是美食“云南大薄片”,猪头壳煮汤,猪脑当汤料,他把猪头说成是神给人的恩宠。他也知道,没人敢处理,便自己搞定这宝贝,后续的料理就交由厨房的姊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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