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1(1/2)
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马缔光也说了声“我回来了”。
将沉重的包放在榻榻米上,打开木框窗户。
“窗外——流淌着——”
马缔习惯性地唱了起来。不过流淌在窗外的并非歌中所唱的神田川,而只是一条细细的水渠。后乐园游乐场的摩天轮浮现在黄昏的天空中。
筋疲力尽。
马缔顾不上开灯,瘫倒在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正中央。调职已经差不多三个月了,却仍未适应辞典编辑部。上班时间基本是朝九晚六,下班后也无需应酬。按理说比起在营业部的日子应该轻松很多,尽管如此却疲惫不堪。
今天,马缔特意绕了远路,从神保町的玄武书房换乘地铁回到自己位于春日的公寓。明明轻轻松松就能走到的距离,但他特别想看乘客们乘自动扶梯的情景。
可事与愿违,心情并没有因此明朗起来。或许是因为离下班高峰期还有些时间,映入眼帘的尽是老年人和主妇。果然,不是上班族就不够熟悉车站自动扶梯的运作节奏,人们磨磨蹭蹭、混乱无序,马缔追求的井然有序之美并没有出现。
突然,带着暖意的重量压上腹部,马缔抬头看了一眼,是阿虎。马缔回家后只要打开窗户,阿虎必定会跑来问候。
“得做晚饭了。”
什么材料都没有,也没力气去买。我倒是可以用方便面解决,可是阿虎呢……
“吃小鱼干好吗?”
马缔一边抚摸阿虎的头一边问。阿虎呼噜噜地震动着喉咙,用短而粗的尾巴拍打他的侧腹。蛮痛的,肚子也被压得难受。马缔心想,阿虎真的长大了啊。
马缔在位于春日的公寓“早云庄”住了将近十年。搬进来的时候还是刚上大学的新生,而如今四舍五入也有三十岁了。当年被雨水淋湿、叫得可怜巴巴的阿虎,现在也长成了体形丰满的虎斑猫。只有早云庄这幢木结构的两层建筑,历经岁月却毫无变化,静静地坐落在住宅区。或许它已经古旧得看不出变化了。
任凭阿虎坐在肚子上,马缔扯了一下日光灯的拉绳。为了躺着也能开关灯,他把拉绳的长度调到几乎碰着榻榻米,并给它命名为“懒人绳”。绳子的末端坠着只金色的铃铛。马缔轻轻摇铃,被铃铛吸引的阿虎总算离开了马缔的肚子,他趁机站了起来。
打量着一下子亮起来的室内,马缔叹了口气。仔细一看,的确是相当煞风景的房间。衣服和日用品都一股脑儿地塞在壁橱里,唯一的一件家具就是放在窗边的一张日式小书桌。
墙面都被书架遮盖住了,可即便如此,榻榻米上仍然到处堆积着塞不进书架的书,一部分已经雪崩似的坍塌下来。
其实,不仅马缔自己的房间,早云庄一楼所有的房间都被他的藏书占据了。
近年来,寄宿公寓没什么人气,屋子一间间空了出来,迅速得如同枫叶从枝头飘零。如今早云庄的房客只剩下马缔一人,于是,他趁机把书搬进了隔壁以及隔壁的邻室。最后,连房东阿竹婆婆也抵挡不住书的进攻,不得不从一楼楼梯旁的房间撤离,搬去二楼。
阿竹婆婆为人和善,十分爽快地搬到了二楼。
“多亏小光的书架抵着天花板,相当于给早云庄竖起好多柱子呢。就算地震也不用担心了。”
拜这些柱子的重量所赐,早云庄搞不好会连地基一起崩塌。可马缔也好阿竹婆婆也好,都是不拘小节的人。房东阿竹婆婆从不催讨房租,房客也稀里糊涂,于是马缔终究只交了一个房间的租金。
马缔用书攻占了一楼的每个房间,而二楼的所有房间则归阿竹婆婆使用。如此这般,两人在早云庄优哉游哉地过着日子。
如果说房间多多少少反映出主人的内心,那我就是空有词汇却不懂运用、积着厚厚灰尘的乏味之人。
马缔从壁橱里拿出一包酱油味的“扎晃一番”[9]方便面。在附近折扣店整箱贩卖的这种方便面,虽说价格低廉,但难掩山寨感。食用说明的日语也写得莫名其妙:五百升水达到沸点;将面块投入其中并搅散;搭配鸡蛋、葱、火腿等食材口感更佳。再怎么说五百升水也太多了。不过,马缔相当中意字里行间流露出的认真劲儿,最近常吃“扎晃一番”。
拎着方便面,打开合不严实的门,马缔向公用厨房走去。阿虎也尾随过来。每走一步,老旧的木地板都会像木船底部一样吱嘎作响。
马缔正在洗碗台下方的橱柜里翻找给阿虎的小鱼干,忽然从二楼传来了呼声。
“小光,你回来啦?”
“是,我刚回来。”
抬头望去,只见阿竹婆婆从二楼的走廊探出身子,看着一楼的厨房。
“今天炖菜做得太多了。我刚好要吃晚饭,不介意的话小光也一起来吧。”
“谢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缔双手拎着方便面和装小鱼干的袋子,拾阶而上。阿虎也跟了上去。
走上楼梯,旁边就是阿竹婆婆的起居室,约六张榻榻米大小。隔壁是卧室,卧室隔壁的房间作为客房使用。虽有客房,但因为鲜少有人前来拜访阿竹婆婆,那里便成了储物间。
每层楼都设有厕所,但由于共用的厨房、浴室和洗衣房都在一楼,所以二楼的格局小巧紧凑。取而代之的是在窗外延展开来的晾衣台,视野十分开阔。本来称之为“阳台”或“露台”即可,但这个木造的平台寒碜得连油漆也没上,就像是装上了扶手的木条踏板,无论怎样贴金也只能叫作晾衣台。
“打扰了!”
脱掉拖鞋,走进阿竹婆婆的起居室,马缔不由得顿住了。透过窗户,他看到晾衣台上装饰着芒草和糯米团子。
原来如此,今天是中秋赏月之夜。我还在为工作环境的变化而不知所措之时,季节却马不停蹄地更迭着。
阿虎从马缔手里吃了几条小鱼干,朝着尚未露脸的满月叫了一声。马缔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阿虎哧溜一下就钻去了晾衣台。
在阿竹婆婆的催促之下,马缔跪坐在矮餐桌前。桌上摆着凉拌菠菜、鸡肉炖芋头和腌黄瓜等菜肴。
“还有这个哟,”阿竹婆婆拿出在肉店买的可乐饼摆在餐桌上,“年轻人光吃炖菜肯定不够吧。”
她边说边从垫着报纸的锅里盛了一碗豆腐味噌汤,顺手还盛了满满一碗米饭给马缔。汤和米饭都热气腾腾,看得出阿竹婆婆是特意配合马缔回家的时间做好晚饭,然后若无其事地发出邀请。
“我开动了!”
马缔低下头,专注地把菜肴收入腹中,阿竹婆婆也一语不发。
“我看起来很沮丧吗?”
马缔嚼完一口腌黄瓜,问道。
“很明显呢,”阿竹婆婆啜了一口味噌汤说,“工作很辛苦吗?”
“需要定夺的事情太多,我的脑袋都快裂开了。”
“哎呀呀,脑子好使不是小光唯一的长处吗?”
好过分……虽然心里有些受伤,不过,除了学习和思考以外,马缔的确没什么别的能耐。
“问题就在于只有脑子好使这点,”马缔凝视着灯光映照下的饭粒,“在营业部,工作都是规定好的,基本上就是去书店跑业务。应该完成的目标十分明确,只要努力就可以,说轻松也确实算轻松。但是,编辞典靠单打独斗是行不通的,必须群策群力、分工合作才行。”
“这有什么问题啊?”
“我虽然擅长思考,但无法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别人。说实话,我还没融入辞典编辑部。”
阿竹婆婆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小光啊,你什么时候融入过周围呢?成天只是埋头读书,从来都没带过朋友或女朋友到家里来玩,不是吗?”
“因为没有啊。”
“既然如此,事到如今还烦恼什么呢?”
说来也是,为什么呢?
一直以来,马缔都被视为“怪人”。无论是在学生时代还是置身出版社,他总是被孤立在只能远观的边缘。偶尔有人出于友善的好奇心主动上来攀谈,但最后总是干笑着匆匆逃开。或许是因为马缔的回应让人摸不着头脑,尽管他一本正经、真心诚意地应对,却始终无法传达给对方。
饱尝挫败感之后,马缔一头扎进了书本里。无论多么不善言辞,只要对象是书,他便能平心定气,安静而深入地与书本对话。另一个好处是,下课时间只要翻开书,同学便不会冒失地跑来搭话。
因为沉浸于阅读,马缔的成绩突飞猛进。他对传达心声的手段——“词汇”产生了兴趣,大学时选择了语言专业。
可是,无论他掌握了多少词汇,也只是作为知识,苦于表达这点还是毫无长进。虽然心中颇感落寞,却也无可奈何。马缔早已认清这一事实,也差不多接受了现状,可是调动到辞典编辑部之后,内心却萌生了期待。
“小光是想和同事们更亲近吧。想跟大家齐心协力,一起编出好辞典,对吧?”
听阿竹婆婆这么一说,马缔惊讶地抬起头来。
想要说出心声,想和大家心灵相通。
马缔总算意识到,正是这样的情绪在自己心中卷起层层旋涡。
“您为什么会知道呢?难道我自言自语说出口了?”
“这个嘛,因为小光和我像‘呲和咔’[10]一样心有灵犀一点通啦!”阿竹婆婆挤压着热水瓶顶上的活塞,往茶壶里注入开水,“不过话说回来,你都一把年纪了,竟然还为这种小孩儿的事烦恼。小光你呀,真是光长脑袋的糊涂蛋。”
太难为情了。马缔再次沉默,把可乐饼一扫而光。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寻思,为什么用“呲和咔”来形容“了解彼此的心思”之意呢?虽然曾经在书里读到过这个词的词源,但并无确凿证据。除非有明确定论,否则辞典最好避免涉及词源。因为词汇诞生于使用者之间,不知产生于何时,亦不知出于谁人之口。
即便如此还是让人耿耿于怀。为什么不用“喊一声‘喂’就想到茶[11]”或“一说‘喏’便想起姆咪[12]”来表达,而一定要用“一说呲就回应咔”?“呲”和“咔”到底指什么呢?难道是取自仙鹤报恩中,仙鹤化身的女孩向着天空鸣叫以及乌鸦回应的声音吗?
“只要拜托小光,就会帮我换灯泡不是吗?”
“当然了。”
被阿竹婆婆的声音拉回现实,马缔急忙四下打量。哪个灯泡坏了?马缔特别注意照明,尽量在阿竹婆婆开口拜托之前,一发现有坏的就随即更换。难道是看漏了?
“我邀你一起吃饭,你也不会客气推辞,”阿竹婆婆注视着茶杯里升起的薄薄蒸气,“依我看啊,像这样你依靠我、我依靠你就对了。不光是对我,跟同事之间也一样。”
马缔恍然大悟,原来并非真有灯泡坏掉,而是阿竹婆婆在担心我,为我打气。
“感谢款待。”
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吃完晚饭,马缔低头道谢。作为答礼,他把刚才带过来的“扎晃一番”双手呈上。
马缔揽下收拾碗筷的活儿,到一楼的厨房刷洗餐具。阿竹婆婆在公用浴室洗完澡,早早撤回了卧室。
马缔总是在上班之前淋浴。他决定今晚不再考虑辞典和人际关系问题,早早休息。
他给阿虎专用的小碗注入新鲜的清水,在猫粮盆里盛满小鱼干和鲣鱼末,并排放在厨房的地板上。阿虎在早云庄只吃一丁点儿当作零食,阿竹婆婆常说“它一定在别人家吃过猫粮了”,但马缔总想象着阿虎自力更生捕食的情景。尽管体形丰满,阿虎可是捕猎能手。他曾经好几次看到阿虎一脸自豪地叼着麻雀或蜻蜓,慢步走在水渠的边缘。
马缔在自己房里铺好被窝,朝着窗外轻声唤道:“阿虎。”等了一会儿,阿虎却没有现身。平常晚上阿虎都会在马缔的脚边蜷成一团睡觉,今天是怎么了?
钻进被窝,马缔拉了一下懒人绳。他睁眼仰望着天花板,心想阿虎会来吧。窗户留着窄窄的空隙。
在黑暗之中凝神谛听,水渠的声响听起来仿佛清澈小溪的潺潺水声。夜风拂走云朵,月光把树叶的影子投映到窗户上。
正在这时,传来了疑似阿虎的叫声。那声音略为低沉,说不清是在恫吓还是在撒娇。
皎洁的月光洒进室内,马缔坐起身来,侧耳聆听。果然是阿虎的声音。它在哪儿?在干什么呢?
马缔有些担心,钻出被窝戴上眼镜。空气冷飕飕的,已经不能称为凉爽了。拿起扔在书堆上的袜子,微微一嗅,确定没有发臭之后套上脚。
他从窗户向水渠窥探。意外的是,阿虎的声音是从头上——晾衣台方向传来的。
对啦,一定是阿竹婆婆睡觉时关了窗户。这也难怪,今晚特别寒冷。
为了解救阿虎,马缔走上楼梯。二楼的走廊一片昏暗。从卧室传来阿竹婆婆的鼾声,回响在走廊上。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阿虎微弱的叫声。
擅闯女性的卧室实在不成体统。好在二楼的房间都和窗外的晾衣台相通,不必特意去摇醒阿竹婆婆。
马缔打开了刚才吃饭的起居室大门。早云庄已不再是寄宿公寓,马缔和阿竹婆婆也懒得给房间逐一上锁。
“打扰了。”
尽管如此,马缔还是打了声招呼才进入起居室。在月光的照耀下,室内比想象中明亮得多。他没开灯,径直走向窗边。
晾衣台上的芒草和糯米团子都已经不见踪影。
是阿竹婆婆收起来了?还是被阿虎吃掉了?马缔满心疑问地打开了窗户,阿虎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好了好了,别叫那么大声,”马缔跨过齐腰高的窗框,走到晾衣台上,“我来接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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