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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里斯坦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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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注意,我丝毫没有中伤你的意思。我所说的并不是什么责难,而是个典型的例子,一个适用于你这种文学上毫无价值的庸俗人物的简单心理公式。我要说出来,是因为有什么在逼迫着我向你说明一下你的所作所为,因为我在世上责无旁贷的职务是照实反映事物,让它们倾吐,使不为人知的事物公诸于世。世上充满我所谓‘无知的类型’,而我忍受不了这一切无知的类型!忍受不了这一切糊涂、无意识和无知的生活和行为,受不了我周围的那种天真得令人激怒的世界!一种痛苦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我就我力所能及,对我四周的一切加以说明,申述,使它被知觉,不管这样做起促进作用,还是起阻碍作用,带来慰藉和镇静,还是增添痛苦。

“你呀,先生,正像我说过的那样,是个爱吃山珍海味的卑俗的食客,一个口刁的村夫。实际上你体质粗鄙,还处在最低下的进化阶段。财富和安定的生活方式,使你的神经系统骤然达到一种史无前例的野蛮堕落,引起享受欲望的一种淫猥的贪精求美。很可能,当你打定主意要把迦伯列勒·埃克霍夫占为己有时,你的喉头肌肉曾抽缩起来,发出啧啧的声响,就像是面对着什么可口的鲜羹或者稀有的美食一般……

“你确实把她迷梦中的心灵引上歧途,带她离开野草蔓生的花园,走进生活和丑恶里去,给予她你那庸俗的姓名,使她成为妻子,家庭主妇,成为母亲。你使那疲惫、羞怯、在崇高的不切实际中盛开的死之美,屈从、侍奉那卑贱的日常事物,那愚痴、执拗和可耻的偶像,也就是所谓的‘本性’。而你这伧夫俗子的良心,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这举动多么卑鄙。

“再重复一遍:发生了什么呢?她这位眼睛像胆怯的幻梦一样的人,为你生了一个孩子;把自己血液和活力中所拥有的一切,给予这个小生物,这个乃父的低级生命的续篇,然后死去。她在死去,先生!我所关心的是指望她不在庸俗中死亡,终于从卑鄙的深渊中脱身,在美的死吻下骄傲、幸福地逝去。而你所关心的,恐怕是怎样利用这闲工夫,在一些隐秘的走廊里,跟婢女们消磨时间。

“你的孩子,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儿子,却在茁长、生活、凯旋。他大概会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一个经营商业、缴纳捐税、喝饱啖足的公民;也许会成为一个军人或者官吏,一个不学无术、精明能干的国家支柱;但不管怎样,他将是一个与艺术绝缘、功能正常的人物,不体贴别人,自以为是,强壮和愚蠢。

“允许我向你坦白,先生,我憎恨你,憎恨你和你的孩子,就像我憎恨你所体现的生活,那种庸俗、可笑,然而毕竟是占上风的生活,它是‘美’的永恒对立面和死敌。我不好说我轻视你。我不能这样说。我是坦率的。你是强者。在同你的斗争中,我能拿出来应战的,只是弱者的珍贵武器和复仇工具:精神与文字。今天我使用了它。这封信不是别的——这点我也要坦率承认,先生——而是一种报复。哪怕信里只有一个字还称得上尖刻、利落、华美,足以使你感到惊愕,使你觉察到有一种陌生的力量存在,使你那健壮体魄带来的镇静和冷漠受到震撼,那我就会喜悦欢腾!

德特雷夫·史平奈尔”

史平奈尔先生把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用纤巧的字体写上姓名地址,交给邮局。

科勒特扬先生敲打史平奈尔先生的房门;他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工整字迹的大信纸,那副模样看来像是要使用强硬的手段。邮局已经履行了职责,这封信走了它应该走的道路,完成它那奇特的旅程,从“爱茵弗里德”又回到“爱茵弗里德”,正确无误地到达收信人手中,时间是下午四点钟。

科勒特扬先生走进来时,史平奈尔先生正坐在沙发上,看自己那部封面画得离奇古怪的小说。他站起来看了看客人,眼光里含着诧异和疑问的神情,他的脸孔却明显地涨红了。

“你好,”科勒特扬先生说。“请原谅我打扰你工作。不过请问,这是你写的吗?”他说着,用左手举起布满工整字迹的大信纸,用右手背把它敲得噼啪直响。然后,右手插进舒适宽大的裤子口袋里,头歪向一边,像有些人习惯的那样,张开嘴巴听回音。

史平奈尔先生怪模怪样地微笑起来:微笑中含有一点殷勤,还带着一点不自在和近乎道歉的神情。他伸手摸了摸头,好像在思索,然后说:

“啊,不错……是这样……我冒昧……”

原来他今天对自己的性子让了步,一直睡到晌午。结果内心负疚,脑筋昏沉,神经有些紧张,斗志不昂。再加上空气中已开始有春天的气息,使他迷糊,引起一股忧伤的情绪。这一切都必须提到,才能说明他干吗在下面的一幕中,表现得那么可笑。

“唔!啊哈!很好!”科勒特扬先生说,下巴抵住胸膛,竖起眉毛,伸出两臂,还做出一系列类似的准备动作,表示他在提出例行的问题后,打算毫不留情地转到本题上来。由于他很欣赏自己的神态,因而这些准备动作未免做得有点过火;接下来所发生的,似乎跟这装腔作势的吓唬人的开场并不完全相称。史平奈尔先生的脸却已变得相当苍白了。

“非常好!”科勒特扬先生重复道。“那么让我亲口答复你吧,亲爱的,还请你注意,我认为你给一个随时都能找他谈的人,写长达数页的信,是愚蠢的……”

“好吧……愚蠢……”史平奈尔先生微笑说,含着道歉和简直谦卑的神情……

“愚蠢!”科勒特扬先生重复说了一遍,用劲晃了晃脑袋,表示对自己的论点有充分信心。“这种臭文章,本来丝毫不值得为它费口舌,坦白地说,拿它包面包我都会嫌太脏,要不是它向我解释了一些我过去还不明白的事,一些变化……不过,这跟你不相干,也不是我所要跟你谈的。我是个忙人,我有比你那些不可告人的形影更有意义的事情需要考虑……”

“我写的是‘不可磨灭的形影’。”史平奈尔先生说,挺直了胸膛。这是他在这一幕中,唯一显出一点尊严的一次。

“不可磨灭……不可告人……!”科勒特扬先生回答,看了看信稿。“你这手字写得真糟糕,亲爱的;我的写字间里才不会雇佣你哩。乍一看,倒还整齐,但再细瞧一下,那就东倒西歪,漏洞百出了。不过这是你自己的事,跟我不相干。我来是为了要告诉你,你首先是个混蛋——嗯,这点你恐怕早已知道了。此外,你还是个十足的懦夫,这大概也用不着我向你多加证明。我内人有次写信告诉我,你碰到女人,就不敢正面瞅她们,而是斜着眼瞟一下,为的是要保藏什么美感,因为你害怕真实。可惜她后来信中不再提起你了,否则我还会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丑事。你就是这样的人。‘美’是你的口头禅,而实际上你只不过是胆小、伪善和嫉妒而已,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才不要脸地提起什么‘隐秘的走廊’,想借这话暗伤我,但结果只使我感到好笑。感到好笑!你现在明白真相了吧?我是不是对你……对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说明了一下’吗?你这可怜虫?尽管这并不是我‘不可逃避的职务’,嗬,嗬!……”

“我写的是‘责无旁贷的职务’。”史平奈尔先生说,但立刻又放弃了反抗的企图。他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挨骂受训,就像一个大个子灰头发的可怜学童似的。

“责无旁贷……不可逃避……你是个卑鄙的懦夫,我告诉你。你每天吃饭时碰见我,你笑着向我问好,笑着递给我碗碟,笑着祝我健餐。忽然有一天,竟写来这么一封臭东西,满纸荒唐的诽谤,惹我麻烦。哈,不错,咬文嚼字你倒有勇气!倘若仅仅是这么一封荒谬的信那也罢了;但是,你在搞阴谋,在我背后中伤我,我现在可都明白了……不过你甭自以为这对你会有什么用处!要是你妄想给我妻子灌输些怪思想,那你是白费心思,尊贵的先生,她太理智了,不会接受的。要么你竟然以为,我们这次来到时,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接待我和孩子,那你更是异想天开!她没吻小孩,那是由于谨慎的缘故。因为新近有这么个假定,说她毛病可能不在气管,而在肺部。在这种情况下,就得小心点……不过毛病是否在肺里,以及你所谓的‘她死去’,都还有待于证明,先生!你简直是头驴!”

说到这里,科勒特扬先生换了换气。他现在非常愤怒,右手的食指不住向空中指划,左手把信纸揉得不成样子。他的脸,夹在英国式的颊须当中,涨得绯红,暴起的青筋像凶狠的闪电似的交叉在那满布云翳的额头上。

“你憎恨我,”他继续说,“如果我不是强者,你还会瞧不起我,……是的,我是强者,他妈的,我是个好汉,你是胆小鬼。要是法律不禁止的话,我会把你和你的‘精神与文字’一齐剁成肉酱,你这阴险的白痴。但这并不是说,亲爱的,我就要容忍你的辱骂,不加追究。等我回了家,就把这封写着我‘庸俗姓名’的东西,交给我的律师,然后我们瞧你会不会吃苦头。我的名字是呱呱叫的,先生,我的信誉是靠自己的努力挣来的。凭你的名字,谁肯借你一个铜板?这问题请你自己深思一下,你这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流浪汉!你应该受法律的制裁!你危害公共安全!你把人弄成神经病!……但你别自以为你这次也能得逞,你这恶毒的家伙!我才不会让你这样的人击败我。我是个好汉……”

科勒特扬先生这时确已万分激动,他大声嘶叫,一再声称自己是个好汉。

“‘她们在唱歌。’嗯。她们根本没有唱歌!她们在打毛线。至于她们所谈的呢,据我所知,是谈一种马铃薯煎饼的做法。如果我把关于那‘堕落’和‘离婚’的事告诉我岳父,他同样会依法对你起诉,这是可以肯定的!……‘你看见这幅图画吗,你看见了吗?’当然看见啦。但我不懂,为什么我就该屏住呼吸和逃走。我从来不斜着眼睛瞟娘儿们,我好好看一阵,如果中我意,而她们也肯要我,那我就带去。我是个好汉……”

有人敲门。——房门上接连急促地敲了八九下,这阵又短又急的恐怖的咚咚声,使科勒特扬先生收住了口。接着有个惊惶失措的声音,慌张得上气不接下气,异常急迫地说:

“科勒特扬先生,科勒特扬先生,唉呀,科勒特扬先生在这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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