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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威尼斯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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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过去了,终于开来一只船。人们赶来一看,原来不是卫生艇。虽然人们并不急,但感到很不耐烦。这时,嘹亮的军号声从公园一带越过水面传来,这声音似乎激起了波拉青年们的爱国热情,于是纷纷来到甲板上,兴奋地喝起许多阿斯蒂 5 酒,一面为那边操演着的步兵 6 纵情欢呼,大声喝彩。可是那个涂脂抹粉的老头儿和青年们混在一起的情景,看去委实太不顺眼。他那副老骨头的酒量当然及不上那批年富力壮的小伙子,这时已醉得十分可怜。他站着,摇摇晃晃,目光痴呆,一支香烟夹在瑟瑟发抖的手指中间,醉得前俯后仰,好容易才维持住身体的平衡。他再走一步恐怕就要跌跤,动也不敢动一下;但可怜的是他依然兴致勃勃,谁走近他的身边,他就拉住谁的衣扣,结结巴巴地说些什么,扭动身子,吃吃地笑着,并且伸出那只戴戒指的、皱纹密布的食指,显得又蠢又可笑;他莫名其妙地用舌尖舔着嘴角,令人作呕。阿申巴赫看到这副景象,不禁皱起眉头,心里怪不自在。这时他又感到一阵昏眩,仿佛周围的世界又稍稍地、无可阻挡地换了一个样,变得光怪陆离,丑恶可笑。环境不允许他再仔细想下去,因为机舱的引擎又砰然一声发动起来,轮船经过圣马科运河,又继续它那临近目的地时遽然中止的航行。

这样,他又一次看到那令人叹赏不已的登陆地点。建筑群的结构灿烂夺目,绚丽多彩,这是共和国为前来观光的海员们兴建的,好叫他们看了五体投地:宫殿和“叹息桥”轻巧华丽;海岸边矗立着刻有狮子和圣像的柱子;仙人庙的侧翼高高耸起,绮丽动人;大门的过道和巨钟则又是一番壮观。他环顾四周,感到从陆路搭火车到威尼斯就好比从后门跨入宫殿似的,只有像他现在那样乘轮船穿过大海,才能窥见这个城市难以想象的瑰丽全貌。

引擎停止了。平底船 7 争先恐后地划过来,上岸的舷梯也搭好了。海关人员登上轮船,执行任务;旅客现在可以开始上岸。阿申巴赫要雇一只平底船,以便把他本人和行李带到来往于威尼斯与海滨浴场之间的汽船的浮码头里,因为他想在海滨住下来。他们同意了他的建议,并把他的要求大声向水面上传达。水面上,平底船船夫正操着本地方言争论不休。他下船的事又为了箱子问题延搁下来,他们竟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从梯子般的扶梯上拖下来。因此有好几分钟工夫,他无法摆脱那位面目可憎的老头儿的纠缠。老头儿已喝得神志不清,居然要向这位陌生人正式道别。“我们祝您住在这儿一切最最称心如意!”他打躬作揖喃喃地说。“请发发好心,不要忘记我们!au revoir,excez und bonjour, 8 我尊敬的先生!”他嘴里淌着口水,眨巴着眼睛,舔着嘴角,下巴上染过色的胡子在衰老的嘴唇旁边一根根直竖起来。“请代向我们问好,”他嘟哝着,两个手指尖头一直放到嘴边,“请代向我们为那个亲爱的美人儿问好,为那个……最最……可爱的、最最……漂亮的小亲亲问好……!”说到这里,他上面的假牙托板突然从上腭落到下唇边,阿申巴赫就乘此溜之大吉。“向亲爱的……亲爱的美人儿问好!”他背后还听到空荡荡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和格格的笑声,但这时他已扶住绳子结成的栏架,爬下船梯了。

谁第一次坐上威尼斯的平底船,或者在长时期不坐以后再登上它,恐怕都免不了感到一阵瞬时的战栗和神秘的激动吧?这是一种从吟咏民谣的时代起就一直传下来的稀有交通工具,船身漆成一种特殊的黑色,世界上只有棺木才能同它相比——这就使人联想起在船桨划破水面溅溅作声的深夜里,有人会悄悄地干着冒险勾当;它甚至还使人想到死亡,想到灵柩,想到阴惨惨的葬礼和默默无言的最后送别。人们可曾注意到,这种小船的座位,船里这种漆得像棺木一样的、连垫子也是黑油油的扶手椅,原来是世界上最柔软、最奢华,同时也是最舒适的座位?当阿申巴赫在划船人的下方坐下来时——他的行李整整齐齐地堆在对面的船头上——他就意识到这一点。这时摇桨的船夫们还在吵吵闹闹地争执,声音粗嘎,含糊不清,还作着威吓性的手势。但这座水城异乎寻常的寂静,似乎把他们的声音吸收、游离,并且散播到海浪里去了。港口这边十分和暖。从炎热地区吹来的风一阵阵地拂在他的脸上,温凉宜人。我们的旅行者悠闲地靠在坐垫上,闭目养神,陶醉在无忧无虑的境界里,这种境界对他来说是生平难得的,也是十分甜蜜的。乘船的时间是不会长的,他想;但愿能长此呆在这里,永不离开!在船身轻微的颠簸中,他感到尘世的烦嚣和吵吵嚷嚷的声音似乎都已烟消云散。

周围是多么静啊!而且越来越静。除了船桨拍打湖水的汩汩声外,除了波浪在船头上重浊的击拍声外,什么都听不见。船头是黑色的,坡度很大,顶部像一支画戟那样矗立在水中。这时还可以听到另一种声音,这是一种话音,一种低语——这是划船人断断续续地发出的喃喃自语,声音似乎是从他挥动胳膊摇桨时迸出来的。阿申巴赫抬头一看,发觉他周围的咸水湖湖面越来越宽,船儿一直向大海划去,不免有些吃惊。因此他不能认为万事大吉,要实现他的愿望,他还得花一番心思。

“你把我划到汽船码头去,”他一面说,一面把身子稍稍转向后面。划船人的喃喃声停止了。阿申巴赫没有听到回答。

“把我划到轮船码头去!”他再说一遍,一面挪过身子来,直愣愣地睨视着划船人。这时对方站在他后面稍稍高出的甲板上,铅灰色的天空下面赫然耸现着他的身影。这个人的容貌不惹人喜欢,甚至有些凶相,穿的是一件蓝色水手式服装,扣着一条黄色佩带,戴的是一顶不像样的草帽,草帽不很规矩地歪戴在头上,帽辫已开始松散。从他的面相和塌鼻子下一抹淡黄色卷曲的胡须看来,他一点也不像意大利人。尽管他的体格不大魁梧,因而不能指望他的摇船本领特别高强,但他使劲地划着,每打一次桨都施展出全身力气。有时由于用力过度,他的嘴角翘向后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皱起淡红色的眉毛,用坚决的、几乎是粗鲁的语调两眼朝天地冲着乘客说:

“您到海滨浴场去吧。”

阿申巴赫回答说:

“真是这样。可是我乘这只船的目的,只是为了能摆渡到圣马科去。我要在那边乘小汽艇。”

“您不能乘小汽艇,先生。”

“为什么不能?”

“因为小汽艇不能载行李。”

这倒是不错的,阿申巴赫现在记起了。他一言不发。不过这个人这么粗暴傲慢,不像他本国的习俗那样对待外国人总是彬彬有礼,他可受不了。他接着说:

“这是我的事。也许我可以把行李寄存一下。你再摇回去。”

他不吭声。船桨仍在啪啪地划着水,水浪闷声闷气地拍着船头。嘀咕又开始了:划船人又在齿缝里自言自语。

他该怎么办呢?我们这位旅客在水面上独个儿与这个神秘莫测、一意孤行的人在一起,对如何实现自己的愿望感到一筹莫展。如果他不像现在那么激动,他该休息得多么甜美啊!他本来不是巴望着在船里能呆得久些,但愿此景常在吗?看来,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听其自然,而且这毕竟也是最舒坦的。他感到一阵倦怠,这似乎是座椅引起的;这是一种低低的、有黑垫子的扶手椅,他后面那位专横的船老大摇起桨来,椅子就轻轻地向左右摇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从阿申巴赫的脑海中闪过:也许我已落入一个歹徒之手,而要采取防卫行动却又无能为力。更麻烦的似乎是这样一种可能性:他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敲诈勒索。一种责任感或自尊心——也可说是要尽力防止此事发生的某种意念——促使他又一次振作精神。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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