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2)
“开车路过的时候随口批评一下,”我说,“倒是很容易。”
“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汤米说。
露丝没说话,眼睛盯着我们前方空旷的路面。然后我说:
“既然说到海报。出来的时候我看到过一幅。很快又要出现了。这次是在我们这一侧。现在随时可能会出现。”
“关于什么的?”汤米问。
“你会看到的。很快就会出现了。”
我瞥了一眼身旁的露丝。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是有些戒备。我想甚至有几分希望,希望海报出现的时候,会是幅无伤大雅的画面——让我们联想到黑尔舍姆。我从她脸上读出了所有这些念头,她脸上表情飘忽不定,莫衷一是。期间目光始终直视前方。
我减慢了车速,靠边,然后一脚油门开上了长着杂草很不平整的路边。
“我们为什么停下了,凯丝?”汤米问。
“因为从这里看得最清楚。要是再近我们就得使劲抬头才能看清楚了。”
我听到汤米在后面挪动身体试图看得更清楚。露丝没有动,我甚至拿不准她到底有没有在看海报。
“好吧,并不是完全一样,”过了一会,我说,“但是这幅海报让我想起从前。开放式办公室,优雅、面带微笑的人们。”
露丝一声不吭,但汤米从后面说道:“我明白了。你是说,就像我们那次去过的地方。”
“不止如此,”我说,“跟那张广告很像。我们在地上发现的。你记得吗,露丝?”
“我记不太清楚了,”她平静地说。
“哎,得了吧。你肯定记得。我们在一条小路上发现的,一本杂志上。一个水洼旁边。你深受吸引。别假装你不记得了。”
“我想我记得,”现在露丝话音十分微弱,如同耳语。一辆大货车经过,震得我们的小车摇晃一阵,几秒钟里遮挡了我们看海报的视线。露丝低垂了头,仿佛希望货车将这幅画面永远带走,当我们再次清楚看到画面的时候,她也没有抬起目光。
“很好笑呢,”我说,“现在想起来哦。记不记得你总是怎么说的?说有一天你也要在像这样的办公室里上班?”
“哦,对了,所以那天我们才会去的,”汤米说,仿佛他这一秒才记起来,“我们去诺福克的那次。我们是去找你可能的原型人物。她在一间办公室工作。”
“你有时会不会想,”我对露丝说,“应该继续查下去的?说来你可能是第一个。我们所有人听说过的第一个做这种事的人。但你本来可能做得到的。你会不会有时候也想,要是努力尝试过,会怎么样?”
“我怎么去尝试?”露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了,“这只是我曾经的梦想。仅此而已。”
“但是如果你至少做过调查的话。你怎么知道就不行?也许他们会批准呢。”
“没错,露丝,”汤米说,“也许你至少应该去试试。你絮絮叨叨说过那么多。我觉得凯丝说得有道理。”
“我没有说很多,汤米。至少我不记得絮絮叨叨过。”
“可是汤米说的没错。你至少应该去试试。那样的话,什么时候你看到像那样的海报,就会记起那是你曾经想要的生活,至少你曾经尝试调查过……”
“我怎么可能去调查?”露丝的话音第一次变得强硬,但随后她却叹了口气,又垂下了眼帘。后来汤米说:
“你总是说得好像自己应该享受特殊待遇似的。反正在你看来,你可能能做到。你至少应该去申请一下。”
“那好,”露丝说,“你们说我应该去调查一下是不是可行。怎么查?我去哪里查?根本没有渠道可以去查这事。”
“可是汤米说得对,”我说,“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不一般,你至少应该去申请。你应该去找夫人申请。”
我这话一出口——一提到夫人——我就意识到自己犯了错。露丝抬头看着我,我看到她脸上有类似胜利的表情闪过。有时你在电影里会看到这种镜头,一个人举枪对着另外一个,拿枪的人逼着另外那个人做各种各样的事。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错误,或是扭打起来,枪就到了第二个人手里。于是这第二个人就朝第一个人得意地笑,露出一种“我竟会运气这么好,简直不可置信”的表情,预示着他的各种报复行动。露丝就是这样突然地望着我,虽然我没有提到延期的事,但我的确提到了夫人,我知道这下我们一起跌进了某个新的领域。
露丝看出我的惊恐,在座位上转了个身面朝着我。因此我做好准备承受她的打击;同时忙不迭地心想不论她说出什么话来对付我,现在情况不同了,她不能像从前那样为所欲为。我正在心里想着这些,所以她说出来的话让我毫无准备。
“凯西,”她说,“我真的永远不能指望你会原谅我。我甚至觉得你凭什么会原谅我。但我还是要请求你原谅。”
她说得我震惊不已,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很无力地反问道:“原谅你什么?”
“原谅我什么?好吧,首先第一件,关于你的性冲动,我一直都在撒谎。那时候你跟我说有时候冲动太强烈,你随便跟谁都可以做。”
坐后排的汤米再次动了动身体,可现在露丝身体前倾,直视着我,仿佛这一刻汤米根本没有在车上跟我们一起。
“我知道这事让你很担心,”她说,“我本该如实告诉你的。我本该跟你说我也是一样,跟你描述的一模一样。我知道,这些你现在都明白了。我本该告诉你,虽然当时我跟汤米在一起,但还是控制不住有时候要跟其他人做。我们在农舍的时候我至少还跟另外三个人做过。”
她说这些的时候,仍然没有朝汤米的方向看。但她并非故意无视汤米的存在,而是强烈地专注于把她的意思表达给我,对其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有几次我差点就告诉你了,”她接着说,“可我没有。即便是当时,我也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为此责怪我。可我还是什么都没对你说。这件事你没有理由原谅我,但我现在想求你,因为……”她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什么?”我问道。
她笑了,说道:“不为什么。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但我不指望你会。总之,这才连一半都没有,实际上,连一丁点都算不上。最主要的是,我把你跟汤米分开了。”她的话音再次降低,几乎成了耳语。“那是我干过最坏的事。”
她稍微转身,第一次将汤米纳入了视线之中。但随即,她立刻重新将视线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但感觉她现在是对我们两个人说话了。
“那是我干过最坏的事。”她又说了一遍,“这件事我根本不能求你原谅我。上帝啊,这些话我自己在心里说过太多遍了。真不敢相信我真的说出来了。应该是你们俩在一起。我不是假装过去始终没看清楚这点。我当然知道,打从记事开始我就看得清清楚楚。可我逼你们分开。我不是求你们两个原谅我这件事。现在我不是为了这个。我想要你们改正这个错误。改正我对你们做错的事。”
“你什么意思,露丝?”汤米问道,“你什么意思,怎么改正?”他的话音温和,充满了孩子似的好奇心,我想就是这话弄得我哭泣起来。
“凯西,你听我说,”露丝说,“你和汤米。你们得去试着申请延期。如果是你们俩,一定会有机会的。真的有胜算。”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但我粗暴地甩开了她,透过泪水怒视着她。
“现在说这些太迟了。真的太迟了。”
“还不晚,凯西。你听着。还没有太迟。就算是汤米已经做了两次捐献,可是谁规定这样就不可以了?”
“现在说这些太迟了。”我又开始哭泣,“有这种想法就很蠢。跟想在上面这种办公室里上班一样蠢。这些都离我们太远太远了。”
露丝大摇其头。“还不晚。汤米,你跟她说。”
我靠在方向盘上,根本看不到汤米。他发出了一种迷惑的哼哼声,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听着,”露丝说,“你们俩都听我说。我想要咱们一起出这趟门,就是因为我想说我刚才说的这些话。但我想做这件事还因为我想给你们件东西。”她伸手在外衣口袋里翻找,很快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汤米,你最好收好。拿好。等凯西改主意的时候,你就拿出来。”
汤米向前探身,蹭到我们两个座位中间,接过了那张纸。“谢谢你,露丝,”他说,仿佛她递过来的是块巧克力。过了几秒钟之后,他说:“这是什么?我看不懂。”
“这是夫人的地址。就像你们刚刚对我说的那样。你们至少得去尝试一下。”
“你怎么弄到的?”汤米问。
“不容易的。我花了很长时间,也冒了些风险。但我最终弄到了手,我是为你们俩弄来的。现在该你们去找她了,试试看。”
这时我已经停止了哭泣,发动了引擎。“够了,”我说,“我们得送汤米回去了。然后我们自己还得回去。”
“但你们要考虑这件事,你们俩都要,好不好?”
“我现在只想回去,”我说。
“汤米,你来保管好这个地址,可以吗?万一凯西回心转意。”
“我来收好,”汤米说。然后他比前次更为郑重地又说了一次,“谢谢你,露丝。”
“我们看过那条船了,”我说,“但现在我们得回去了。可能要两个钟头才能回到多佛。”
我再次开车上路,在我的记忆中,在回金斯费尔德的行程中,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我们来到广场的时候,那边屋檐下依然聚集着一小群捐献者。我先将车调头,然后才放汤米下车。我们俩谁都没有拥抱或亲吻他,但当他朝那些捐献者同伴走过去的时候,停了一下,朝我们粲然一笑,挥了挥手。
这可能有点奇怪,但在回露丝康复中心的路途中,我们也没有认真讨论过刚刚发生的事。部分可能是因为露丝筋疲力尽——刚才在路边的那段对话似乎耗尽了她的气力。但同时,我想两人都觉得一天里严肃谈话已经够多了,若还要多说,可能话题就要走偏了。我不知道开车回家的路上,露丝感觉如何,至于我,一旦所有那些剧烈的情感平复下去之后,随着夜幕渐渐笼上来,沿途两边的路灯一一点亮,我就感觉没事了。就好像某种悬在我头顶很久的东西终于消失不见了,虽然事情远未理清,但现在的感觉就好像至少是开了一扇门,通往更美好的地方。我倒不是说自己情绪高昂或者怎么样。任何涉及我们三个人关系的事都很微妙,我觉得很紧张,但总的来说这种紧张并不坏。
我们甚至没有多谈汤米,只是说他看起来不错,不知道他体重增加了多少。随后大段的行程中我们都默默地看着前方的路面。
只有到了几天之后,我才明白这次旅行带来了怎样的变化。我和露丝之间所有那些防备、怀疑都烟消云散了,我们似乎记起了对彼此都是怎样重要的存在。这就是新的开始,那个新的阶段,随着夏天到来,露丝的健康至少是平稳恢复,我总是傍晚时分带着饼干和矿泉水来看她,我们并肩坐在她的窗边,看着夕阳从所有屋顶上落下去,两人谈起黑尔舍姆、农舍,想到什么聊什么。现在当我想起露丝的时候,当然我很难过她不在了;但能有最后那段时光,我真的很感恩。
即便如此,有一个话题我们始终也没有好好讨论过,就是关于那天在路边她对我说的那些话。只不过偶尔露丝会将话题隐约带到这里。她会这样说:
“你有没有再想过去给汤米当护理员的事?你知道的,只要你想,就能办成这件事。”
很快,这个说法——我去给汤米做护理员——就变成了整件事的代表。我就跟她说我在考虑,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哪怕是我,也没那么容易办得成。然后我们通常就把这话题搁下了。可我能看得出,露丝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这个念头,正因为如此,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虽然她没办法讲话,我还是明白这就是她想对我说的话。
那是她第二次捐献之后的第三天凌晨时分,他们终于放我进去看她。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看起来他们能做的都已经为她做了。事到如今,我根据医生、协调员和护士的举止,明显看出他们都认为她撑不下去了。这时,我看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躺在医院治疗床上的她,立刻就辨认出她脸上的那种表情,这表情我在捐献者脸上看到太多次了。就好像她命令自己的眼睛去看透自己,才可以更好地巡视和引导身体各个部位的疼痛——就像是一个焦虑的护理员跑遍全国,来回穿梭照顾着三四个病痛中的捐献者那样。严格来说,她还有意识,但我站在她躺的金属床边时,已经没办法让她明白我的存在了。可我还是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双手握住她的一只手,每当阵痛袭来,她扭动身体的时候,我就轻轻握一下她的手。
只要他们允许,我就一直像这样守在她身边,待了三个小时,也许更久。正如我说的,大多数时间里,她都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只有一次,她痉挛得厉害,身体扭曲到了很不自然的可怕姿态,我即刻就要叫护士给她增加镇痛药了,这时,仅有不多的几秒钟时间,她直直地望着我,确切地认出了我。在捐献者们骇人的挣扎过程中,偶尔会达到这样汪洋大海中小岛一样的短暂清醒,她看着我,就在那一刻,虽然她讲不出话,我却明白她眼神里的含义。因此我对她说:“好的,我会去的,露丝,我会尽快去当汤米的护理员。”我压低了声音轻轻说了这话,因为我知道,哪怕我大声喊出来,她也听不到实际的话音。但我希望在我们目光交汇锁定的几秒钟内,她能准确读懂我的表情,正如我读懂她一样。随后那个时刻就过去了,她的意识再次飘远。当然我永远无法确知,但我认为她知道了。即便她没有明白我的话,我现在才想到,可能她始终就知道,先我之前就知道,我会成为汤米的护理员,我们会“去尝试一下”,正如那天在车里她对我们说的一样。
(1) 英制重量单位,一英石大约等于十四磅,合六点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