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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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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一桩接一桩,结果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没有机会去跟汤米谈话。后来,一天午休的时候,我发现他正在南操场边上练足球。先前他跟另外两个男生在练传球,如今只剩了他一个人,在练颠球。我走过去,坐到他身后的草地上,将后背靠在一根护栏的柱子上。当时距我给他看帕特里夏·c的月历画,他愤而跑掉的那次应该没过多久,因为我记得两人都还有点无所适从。他仍是继续颠球,专注地皱着眉头——膝,脚,头,脚——而我只是坐在当地,随手摘掉地上长出的苜蓿,眼睛望着远方当初曾经怕得要命的那片树林。最终,我决定打破僵局,我说:

“汤米,我们谈谈吧。有件事我想跟你说说。”

我这话一出口,他就任由球落到一边,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汤米总是这样,每当他知道我愿意跟他聊聊,立刻他所有那些小脾气不开心就踪迹全无;只是满怀感激,一脸恳切,让我想起小学时候,当刚刚批评过我们的导师重又回到正常状态的时候,我们的反应。他略微有点喘息,尽管我知道是因为他刚刚在踢球的缘故,可这又增添了几分他的恳切之态。换句话说,还不等我开口,他已经让我莫名烦躁了。而当我对他说:“汤米,我看得出来。你最近不大开心。”他却说:“你什么意思?我高兴着呢。真的。”说完他粲然一笑,随后索性开怀大笑起来。这下我真着恼了。几年之后,当往事的一星半点时不时浮上脑海,我总归是面露微笑。可在当时,他这样我真的很恼火。如果汤米碰巧对你说“这事真的让我很难过”,他会特地拉长了脸,当场做出垂头丧气的表情,来证明自己的话。我不是说他有意嘲讽。他是真心认为自己这样更有说服力。因此现在,为了证明他很高兴,他又来了,使尽浑身解数证明他心情美好。正如我所说的,将来我回顾往事,会觉得他这样很可爱;但那年夏天,我只看到这证明他还是很幼稚,很容易被人利用。当时,对于黑尔舍姆之外,等待着我们的大千世界,我所知寥寥,但我猜想我们将需要步步留心,所有聪明才智都用上,当汤米像这样行事的时候,我几乎感到恐慌。直到那天下午之前,我总是由他去——好像总是太难跟他解释——但这次我发作了,我说:

“汤米,你看起来很傻 ,笑成这副样子!如果你要假装开心,那也不要这样!跟我学学好不好,不是像你这样做的!绝对不是!你瞧,你该长大了。你得回到正路上来。最近你表现很失常,我们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汤米满脸迷惑。当他确信我已经说完之后,才开口说:“你说得对。我确实是很失常。可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凯丝。你说我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跟谁都没讲过。”

“显然我并不掌握细节。但我们都知道你跟露丝分手了。”

汤米还是看起来满脸困惑。最终他又稍微一笑,但这次是真的。“我明白你意思了,”他嘟囔了一句,随后停了一会儿,想清楚某件事。“坦白讲,凯丝,”他终于说,“这真的不是我烦恼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完全不同的事。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关于露西小姐。”

我这才听说这件事,关于那年初夏,露西小姐和汤米之间发生的事。后来,当我终于有时间去想清楚的时候,我分析认为,事情发生的时间大概距离我在二十二号教室看到露西小姐在纸上乱画的那天上午过了没几天。正如我所说,我恨不能踢自己一脚,竟然没有早点去找他问清楚。

那是下午,靠近“死钟点”的时候——所有课程都已结束,但要再过一会儿才会开始晚饭。汤米看到露西小姐从主楼里出来,她手里满满地抱着挂图和文件盒,好像随时可能会掉东西的样子,于是汤米就跑上前去帮忙。

“于是她让我帮忙拿几样东西,说我们要把东西都拿回她的书房。虽然我们两人拿,东西还是太多,我路上就掉了两样。后来,当我们走到橘园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我还以为她也掉了东西。可她却望着我,就像这样,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脸,非常严肃。随后她说,我们得谈谈,好好谈谈。我说好吧,于是我们走进橘园,到了她的书房,把所有东西都放下。这时她让我坐下,于是我就在上次的地方坐了下来,你知道的,就是三年前那次。我看得出,她也记起了几年前的事,因为她一开口就说那件事,仿佛事情只是发生在昨天。没有解释,什么都没有,她只是没头没尾地说:‘汤米,我犯了个错误,上次我跟你谈话的时候。我早就该找你纠正过来的。’随后她又说,我应该把她从前跟我讲的那些话全部忘掉。说她告诉我,无需担忧缺乏创造力这种事,其实是帮了我很大一个倒忙。说终归还是其他导师说得对,我的艺术创作这么垃圾,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等一下,汤米。她真的是说你的艺术创作很垃圾吗?”

“即便不是‘垃圾’这个词儿,也是差不多意思。不值一提。可能是这么说的。再不就是能力不足。倒还不如直接说垃圾的为好。她说她很抱歉上次跟我说了那样的话,因为如果不是她,我可能到现在早就把问题都解决了。”

“这期间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她开口问我了。她说:‘汤米,你在想什么呢?’于是我就说,我也说不准,但不管怎么说她无需为我担心,因为我现在就挺好。她就说,不,我这样不好。我的艺术创作是垃圾,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她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对她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挺好,也没有人继续为这事取笑我了。可她还是大摇其头,还说:‘有关系的。我不该跟你说那些话。’这时我才想到,她说的是以后,你知道,就是我们离开这里之后的事。于是我说:‘可我不会有事的,老师。我真的做好了准备,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等到了捐献的时候,我肯定能做好的。’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开始猛地摇头,她摇得太厉害,我都担心她会头晕。然后她说,‘听我说,汤米,你的创作,这很重要。不仅仅因为这都是证据,更是为了你们自身的缘故。你们会从中获益很多,你们自己获益。’”

“等一下。她是什么意思,‘证据’?”

“我不知道。但她绝对是这么说的。她说我们的创作很重要,说‘不仅仅因为这都是证据’。天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真的还问过她,就在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说我不明白她跟我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这跟夫人和夫人的艺廊有关系吗?她长叹一口气,然后说:‘夫人的艺廊,是啊,那很重要。比我从前认为的远远更为重要。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然后她又说:‘你瞧,你不懂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汤米,我也不能讲给你听。关于黑尔舍姆,关于广大世界中你们所处的位置,各种各样的事。但是也许有一天,你会去努力搞清楚一切。他们不会让你很容易成功的,但如果你真想要,你可能能明白。’她说完,又开始摇头,可没有刚才那么猛烈了。她还说:‘可是凭什么你要有所不同呢?那些从这里离开的学生,他们从来也没弄懂太多。为什么你就不同呢?’我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因此我只是重复说:‘我不会有事的,老师。’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她突然站起身,弯身靠近我,拥抱了我。不是性感的那种拥抱。更像是我们小的时候他们抱我们的感觉。我只是尽可能地静止不动。然后她退了几步,又说了一遍,很抱歉从前跟我说过那些话。还说现在也不晚,我应该立刻就开始,要弥补从前失去的时光。我想我大概什么都没说,她望着我,我还以为她要再次拥抱我呢,可是没有,她只是说:‘就为了我去努力试试吧,汤米。’我对她说我会尽力,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一心只想要离开。我很可能已经涨得满脸通红了,又是被她抱,什么的。我是说,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我们毕竟长大了。”

直到此刻我都深陷在汤米的讲述之中,完全忘记了我要找他谈话的理由。但他一说到我们都“长大了”的话,立刻就提醒我回到了最初的使命。

“你瞧,汤米,”我说,“我们很快再回头好好谈谈这事儿。这很有趣,我能明白为什么这会让你痛苦。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需要努把力打起精神来。我们今年夏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你得重新提振精神,理清思绪,有一件事你立刻就能够理顺。露丝跟我说她想停止争吵,要你回到她身边。我认为这对你是个好机会。不要搞砸了。”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我不知道,凯丝。太多其他的事我需要想明白。”

“汤米,你只管听我说。你真的很幸运。这里这么多人,露丝却单单喜欢你。等我们离开之后,如果你跟她在一起,我们就无需担心。她是最棒的,你只要跟她在一起就没问题。她说她希望能重新开始。机不可失啊。”

我等待着,但汤米并没有做出反应,又一次,类似惊恐的感觉笼上心头。我倾身向前,说道:“瞧,你这个傻瓜,你不可能有更多机会了。你难道不明白,我们在这里,在一起的时光没剩多少了?”

让我意外的是,当汤米终于有反应的时候,他的回答既冷静,又深思熟虑——在未来的那些年里,汤米的这一面将会越来越多地显现出来。

“这点我知道,凯丝。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愿意匆忙跟露丝复合。我们真的必须得认真考虑下一步了。”说完他叹了口气,直视我说,“诚如你所说的,凯丝。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一切不会继续犹如儿戏。我们得认真考虑。”

突然之间我无言以对,就只是坐在当地,一根接一根地拔地上长的苜蓿草。我能感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可我没有抬头回望他。我俩像这样本来可能还要持续更久,但被旁人打断了。我猜是先前跟他踢球的几个男生回来,再不然就是有闲逛的学生跟我们坐在了一起。总之,我俩这推心置腹的片刻时光就只得结束,离开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并没有完成想达到的目的,仿佛我让露丝失望了。

我始终没机会去评估下我跟汤米的谈话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作用,因为第二天就爆出了新闻事件。当时是上午活动过半,我们重新回到课堂,再上一节文化简报课。在这些课堂上,我们要扮演外面会遇到的各色人等——咖啡馆里的服务生,警察,诸如此类。这门课总是让我们很兴奋,同时又充满担忧,所以不管怎么说,大家总是很亢奋。就在课程结束,我们鱼贯而出的时候,夏洛特·f冲进了教室,于是露西小姐离开黑尔舍姆的消息立刻就在我们中间流传开来。这堂课的任课老师克里斯先生想必早已知情,还不等我们来得及问他,就满脸愧色匆忙逃跑了。开始我们拿不准,夏洛特是否只是汇报坊间传言,但她越说越多,我们越发明白此事是真的了。上午早些时候,另外一个中学部班级曾经进了十二号教室,等着露西小姐来上音乐欣赏课。可上课的却是艾米丽小姐,她说露西小姐暂时不能来,因此由她来代课。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情况都很正常。突然——一句话说到半截——艾米丽小姐从贝多芬的话题骤然转离,宣布说露西小姐已经离开黑尔舍姆,不会回来了。那堂课提前几分钟下课——艾米丽小姐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匆匆离去——学生们一出教室,这话就传开了。

我立刻出去找汤米,因为我迫切希望他能第一个从我这里听到这件事。但当我走到院里的时候,我发现已经太晚了。汤米在离我较远的一侧,一帮男生围了一圈,他就在边上,不知他听到旁人说什么,只是频频点头。其余的那群男生都很激动,甚至有点兴奋,但汤米的目光看起来很空洞。就在那天晚上,汤米和露丝复合了,我记得几天之后露丝找到我,特地表示感谢,说我“处理得非常好”。我告诉她很可能我没帮上什么忙,但她根本听不进。这下我算是上了她的贵人榜。情况就像这样持续着,度过了我们在黑尔舍姆的剩余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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