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此外还有所有那些关于不能生小孩的说辞。艾米丽小姐曾经亲自给我们上过许多性方面的课,我记得有一次她从生物教室搬了一套真人规格的骨架来演示性行为过程。我们目瞪口呆惊诧无比地望着她将骨架扭成许多姿态,毫不尴尬地用教鞭指指点点。她一板一眼地将整个过程讲出来,什么器官进到什么地方,有怎样的变化,就像讲地理课一样。这时,当骨架依然以猥亵姿态趴倒在课桌上的时候,她突然转换话题,开始给我们讲要非常小心,跟谁性交。倒不仅仅是因为各种疾病的关系,而是因为,她说:“性会以各种你无法预料的方式影响人的情绪。”在外面的世界里,我们对于性行为必须得非常小心,尤其当对象不是其他学生的时候,因为在外面的世界,性包涵各种各样的意义。在外面人们甚至会因为谁跟谁性交而打架,甚至杀人。之所以有这么多的意义——比跳舞、打乒乓要多得多的意义——那是因为外面的人跟我们这些学生不同:他们性交会生出孩子来。所以说谁跟谁性交,这个问题对他们非常重要。尽管说我们都知道,我们中所有人都完全没有可能生小孩,但是在外面我们也得像他们那样行事。我们得尊重他们的规则,将性看做是一件很特别的事。
艾米丽小姐那天讲的课很典型,就是我前面说的那种情况。我们都把焦点集中在性爱上,突然就会有其他的内容混进来。我想这都属于那些“又知道,又不知道”的内容之一。
我认为到头来我们想必还是吸收进了许多的信息,因为我记得就在大约那个年纪,我们对于涉及捐献的一切,态度都有了很大的转变。就像我前面所说的,在那之前,我们曾千方百计绕开这个话题;一旦有迹象表明要进入这个领域,我们就立刻后退,那些不当心的傻瓜——比如玛琪那次——还会遭到严厉的惩罚。但就像我说的,自从我们十三岁的时候,情况开始发生改变。我们仍然不去讨论捐献以及相关的一切;我们仍然觉得这方面的一切都令人尴尬。但我们开始拿这事开玩笑了,就像我们也会拿性来开玩笑一样。现在回顾往事,我得承认,那条不能公开讨论捐献的规则依然存在,跟从前一样严格。但是现在,时不时用玩笑的方式,暗示我们的未来,这不仅仅没关系,几乎成了一种需要。
一个典型例子是那次汤米划伤了胳膊肘之后发生的事。那大概恰好是在我跟他在池塘边散步的事之前;我猜那时汤米还在努力挣脱被人捉弄取笑的阶段。
他的伤不严重,但还是被送到乌鸦脸那边去处置,然后给他胳膊肘上贴了一块方形橡皮膏,差不多立刻就放他回来了。谁也没多想这事,直到过了两天之后,汤米取下橡皮膏,暴露出的伤口还处于将愈未愈的状态。你看得出皮肤刚刚要开始愈合,下面柔软的红色组织略微有点外露。我们当时在吃午饭,因此大家都围了过来,发出惊叹,或表示恶心。这时比我们高一级的克里斯托弗·h板着脸说:“很遗憾伤在胳膊肘这里。本来伤在别的随便什么地方都没关系。”
汤米看起来很担忧——那时候,克里斯托弗是他敬仰的人物呢——赶紧问他是什么意思。克里斯托弗一边继续吃饭,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你不知道么?如果像这样正好伤在胳膊肘,就会脱线 。你只要弯胳膊肘的动作快点就会。不是只有这一点点,而是整个肘部,都会像包裹一样完全打开。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听到汤米抱怨,说乌鸦脸怎么没有警告过他这些事,但克里斯托弗耸耸肩说:“她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当然了。大家都知道。”
近旁的几个人喏喏表示赞同。“你得把手臂保持绝对伸直,”另外一个人说,“弯一弯其实就有危险。”
第二天我看到汤米将胳膊笔直地伸着走来走去,面带愁容。大家都在笑他,这让我很生气,但我得承认,这确实有可笑的一面。后来下午快结束的时候,我们正要离开艺术教室,他在走廊里拦住我说:“凯丝,能跟你说句话吗?”
这时,距离在操场我走上去提醒他polo衫要弄脏的那次大概刚刚过了两星期,所以大家都觉得我们俩交情不一般。尽管如此,他这样走上前来要跟我单独谈话,却还是有点尴尬,让我刹那有点不知所措。也许这算是我没有更帮他忙的部分解释吧。
“倒不是我瞎担心什么的,”他一把我拉到旁边就开口说道,“可我想安全第一,仅此而已。对于健康我们绝对不能心存侥幸。我需要帮忙,凯丝。”他解释说,他担心自己睡着时乱动。夜间随便就会弯手臂。“我总是做这种梦,在梦里跟很多罗马士兵作战。”
我稍微问了他几句,很显然各种各样的人——那天午餐时不在场的人——都曾到他面前,重复了克里斯托弗·h的警告。事实上,其中几个人还把笑话向前推进了:有人告诉汤米,曾有个学生,跟他一样手肘受伤,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整个上臂和手部骨骼都暴露在外,皮肤翻出来就在旁边,“就像《窈窕淑女》里面那些长手套一样”。
现在汤米要求我帮他在胳膊上绑个夹板,好让他夜间手臂保持伸直。
“其他人我都信不过,”他说着,举起了一根想用做夹板的宽尺子,“他们可能会故意搞坏,夜里让它掉下来。”
他望着我,满脸的无辜,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方面我很想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那么无论我怎么做,都是背叛了自从我提醒他polo衫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建立的信任感。如果我真的把他的手臂绑在夹板上,那就意味着我就变成了这个笑话的主谋之一了。我至今感到惭愧当时没有告诉他。但你得记住,我当时年纪还小,而且当时只有几秒钟可以做决定。再说,当别人这样恳切求你帮忙做事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人家。
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让他生气。因为我看得出,他之所以对手肘的伤这么担心,是因为对于所有那些来自周围的说辞,他都信以为真,放在心上。当然我知道他迟早会发现真相,但在那个时刻,我真的没法说出口。我最多只能问一句:
“乌鸦脸让你这么做吗?”
“没有,可你想象下,如果我胳膊肘真的脱出来了,她得多生气。”
我至今仍然觉得不好受,但我当时保证要帮他把胳膊绑好——夜间打铃前半小时,到十四号教室去——然后望着他心怀感激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结果我并不需要经历这一切,因为汤米先发现了真相。那是晚上八点左右,我从主楼梯下楼来,听到底楼的楼梯间爆发出大笑,笑声一直传到楼上。我心里一沉,马上就知道一定跟汤米有关。我在二楼楼梯口停了一下,探头从扶手往下看,正看到汤米从台球室跌跌撞撞冲出来。我记得自己心想:“至少他没喊。”他确实没有,他只是跑去衣帽间,拿了自己的东西,然后离开了主楼。在此期间开着的台球室门口一直都有爆笑声传来,有人在大叫,喊的是诸如:“你要是发脾气,胳膊肘肯定 会爆出来!”
我想了想要不要跟上他,走进夜色中,趁他没到宿舍之前跟他说句话,可随后我想起了自己许诺要帮他手臂绑上夹板过夜的事,就没有动。我只是自己心想:“至少他没发火。至少他控制住了火气。”
可我有点跑题了。我之所以提起所有这些是因为这个从汤米的手肘引发出来的身体会“脱线”的梗流传开来,成了我们大家提及捐献时的一个常用段子。说法是这样的,等时机一到,你身体的一小部分就会脱线,比如一个肾脏就会溜出来,你就把它交出去。倒不是我们觉得这事儿本身有多好笑,更多的是用这个段子来败坏对方吃饭的胃口。比如说,你把肝解下来,丢到别人吃饭的盘子里,诸如此类。我记得有个不可思议大胃王同学加里·b,连吃了三份布丁,后来几乎整张桌旁所有人都“解下”了一点自己的器官,统统堆到加里的碗里,可他不为所动,坚持继续吃到饱。
后来这“脱线”梗流传开来之后,汤米一直不大喜欢,可这时候他老被人捉弄的阶段已经过去,大家也不再把这段子跟他联系到一起了。这只是为了博彼此一笑,败坏别人吃东西的兴致——以及我觉得,是对我们将要面对的未来做出一种认可。这才是我的本意。我们的人生到了这个阶段,大家不再像一两年前那样,对捐献这个话题讳莫如深;可我们也没有对此有过非常严肃认真的考量或者讨论。所有这些关于“脱线”的闹剧,都很典型地反映出,在我们十三岁的时候,这个话题对我们造成了怎样的冲击。
因此我觉得两年之后露西小姐说我们“又知道,又不知道”,这话讲得很对。更重要的是,现在思考起来,我觉得那天下午露西小姐对我们说的一番话,让我们的态度发生了真正的转变。就在那天之后,关于捐献的笑话渐渐消散了,我们开始认真考虑这些事。表面的变化就是,捐献重新又变成了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但跟我们小时候的避讳不一样。这次不再是因为尴尬或是不好意思,而是因为太严肃,太沉重。
“挺有趣的是,”几年之前我和汤米再次回忆往事的时候,他说,“我们谁都没有停下来想一想她是什么感受,露西小姐她本人。我们从来不担心她因为跟我们说了那些事,会不会碰到麻烦。我们那时候真自私啊。”
“可你不能怪我们,”我说,“我们得到的教育就是要互相为同学考虑,但从来没有替导师考虑。至于导师他们彼此之间也会有不同意见,这点我们从来没想过。”
“可我们已经很大了,”汤米说,“到了那个年龄,我们应该 想得到。可我们没有。我们根本没有为可怜的露西小姐着想过。即便是那次之后也没有,你知道,就是你看到她的那次。”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的是我们在黑尔舍姆最后那一年的初夏,有天上午,我在二十二号教室撞上她的那次。现在回想起来,我得承认汤米说的有理。经过了那次之后,即便是我们,也应该看得出露西小姐有多烦恼。但是诚如他所说的,我们从来没有从她的角度去考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来帮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