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等她终于再开口的时候,露西小姐似乎每个字都仔细斟酌过。“我抽过烟,这不是件好事。这对我不好,所以我戒掉了。但你们必须得明白,对于你们每个人来说,吸烟的害处要远远大于对我的害处。”
然后她就停住,再也不说什么了。后来有人说她是白日做梦,神游天外了,但我很确信,露丝也认为,她是在努力想接下来怎么说。最终她说:
“已经有人教过你们这些。你们是学生。你们……很特别 。所以你们得保持健康,确保内脏都完全健康,对于你们每个人,这都比对我要更为重要。”
她再次停下,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们。后来我们讨论此事的时候,我们中有人很确定地说,她当时非常希望有人能问:“为什么?为什么对我们来说更糟糕?”可是没有人开口。我常常想起那天,经过了后来的许多事,再回头看时,现在我想清楚了,当时但凡我们开口问,露西小姐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时所需要的只是再有一个关于吸烟的问题。
那么为什么当天我们都保持了沉默?我猜是因为即便是在当时的年纪——我们九岁,或者十岁——我们已经知道得够多,对这个领域的一切非常敏感。现在很难记清楚我们当时到底知道多少。我们显然知道——尽管并非从深层意义上了解——我们跟导师们是不一样的,跟外面那些正常人也不一样;甚至我们可能知道在遥远的未来,有捐献在等待着我们。可我们并不真正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有意避开某些话题,更有可能是因为我们觉得不好意思 。我们特别讨厌的是,一向掌控自如的导师们,每当靠近这个领域时,总会变得非常笨拙,词不达意。我们看到他们这种变化会感到不安。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继续追问的缘故,也是为什么我们会那样严厉地惩戒玛琪·k,因为她在那天棒球比赛之后,挑起了这个话题。
总之,这就是为什么我对那盒磁带如此小心保密。我甚至把封面里朝外反过来,这样只有打开外面的塑料盒子才能看到朱迪和那根香烟。但这盒磁带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其缘故却跟香烟毫无关系,甚至跟朱迪·布里奇沃特唱歌的方法没有关系——她是属于她那个时代的歌手,鸡尾酒会什么的,跟我们黑尔舍姆的人喜欢的东西格格不入。我之所以觉得这盒磁带有特殊意义,只是因为其中一首歌:专辑第三首歌,《莫失莫忘》。
这歌很慢,充满深夜的韵味,很美国,有一小段反复出现,朱迪唱道:“莫失莫忘……哦,宝贝,宝贝……莫失莫忘……”我当时十一岁,没有听过多少音乐,但这一首歌真的打动了我。我总是尽量让磁带转到这首歌,一旦有机会我就可以播放。
别忘了我没有太多机会,过了若干年随身听才开始出现在我们的拍卖会上,台球室里有一台大机器,但我很少在那里播放这盘磁带,因为里面总是人很多。艺术教室里也有一台放音机,但里面同样也总是很吵闹。我唯一可以听音乐的地方很可能就只有在宿舍里。
这时候我们已经搬到了另外的房子里,有六张床的小房间,在我们的房间里,暖气片上面的架子上摆着一台手提式卡带播放机。所以白天一般没有人在的时候,我就会去那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我这首歌。
这首歌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其实是这样的,我当时没有好好听明白歌词;我只是等着听那一小段:“宝贝,宝贝,莫失莫忘……”在我的想象中,这是一个女人,别人告诉她她不能生孩子,可她一生都真的非常非常想要孩子。后来发生了某种奇迹,她有了一个小宝宝,于是她把宝宝紧紧抱在身边,一边漫步一边唱道:“宝贝,莫失莫忘……”一方面是因为她非常喜悦,但另一方面,她又很害怕会发生什么事,宝宝会生病,或者被人带走。即便在当时我也明白这不合理,这种解读跟其余部分的歌词对不上。但我觉得这都不是问题。这歌唱的就是我说的故事,我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有机会,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听。
大约就是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这就来讲给你听。这事真的令我很不安,虽然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它真正的意义,可即便是在当时,我也能感到事情背后另有深意。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我回寝室去拿东西。我记得光线非常充足,因为我们房间的窗帘没有拉整齐,可以看到大束的阳光倾泻进来,尘土在空气中飘飞。我本不想放音乐,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在,一时冲动之下,我就从收藏品箱子里取出了磁带,放进了播放机。
我不知道最后一个使用放音机的是谁,但可能就是他把音量调高了。播放的声音比我通常用的要响很多,也许这正是我没有及时听到她声音的缘故。再不然也许我当时只是太沉迷。总之,我当时正随着歌声轻摇慢摆,怀中还抱着一个想象中的婴儿。事实更令人尴尬,我当时抱着一个枕头,来代替小宝宝,那也不是我第一次这样做,当时我舞步缓慢,闭着眼睛,每当这几句歌词出现的时候,都会跟着轻声唱:
“哦,宝贝,宝贝,莫失莫忘……”
歌曲快完结的时候,我不知怎的突然发现当时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我睁开眼睛,发现夫人就在面前,她的身影正好框在门洞里。
我惊得呆在原地。接下来的一两秒钟,我开始感到一种新的惊恐,因为我看得出,情况有古怪。房门几乎是半开着——我们有这样的规则,除非睡觉,否则宿舍房门不可以关闭——可是夫人并没有走到门口。她在外面走廊上,非常安静地站在那里,头侧到一边,为了看到我在里面的动作。奇怪的是她在哭泣。甚至有可能是她抽泣的声音盖过了歌声,才将我从白日梦中惊醒。
现在当我回想起来,虽然说她不是我们的导师,却也是个成年人,她应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哪怕是批评我几句呢。那样我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了。可她只是呆立在原地,哭个不停,穿过门洞望着我,眼睛里的表情跟平常看我们的时候一样,好像看到什么让她害怕的东西似的。只不过这一次有所不同,她眼神里还有别的东西,我看不懂。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该说什么,或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她会进到房间里,对我大喊大叫,甚至打我。我毫无概念。可她只是转过身,接下来我只听到她离开宿舍楼的脚步声。我这才发现磁带已经转到了下一首歌,于是我去关掉了播放机,在离我最近的床边坐了下来。这时,透过我眼前的窗户,我看到她的身影匆匆朝主楼走去。她并没有回头,但从她弓着背的样子我能看得出,她还在哭。
几分钟之后我回到朋友们身边,对于刚刚发生的事一个字也没说。有人留意到我不对劲,说了句什么,可我只是耸耸肩,没说什么。我并非感到羞耻:但这次的感受跟之前有所相似,就是夫人从汽车里出来,遭到我们集体伏击的那一次。我最希望的无非是这整件事都没有发生过,我觉得,不再提起这件事,就等于是帮了我自己和其他人一个忙。
可是几年之后,我却跟汤米讲过这件事。那次在池塘边,他第一次跟我吐露心事,讲到露西小姐的那次谈话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那段时间——现在在我看来——是我们开始思考,提出各种关于自身的问题的时候。我们在这样的状态中度过了几年。当我告诉了汤米在宿舍里跟夫人遭遇的那件事之后,他提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解释。当然,到那时我们都知道了一些当时不知道的事,即我们这些人都不可能生小孩。有可能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虽然没有完全明白,却不知怎么有了这个印象,所以听这首歌的时候才会对歌词有这样的认识。但当时我完全不可能懂得这些。正如我说的,等到我跟汤米讨论此事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了解得相当清楚了。其实我们没有一个人对此特别耿耿于怀,事实上,我还记得有人很高兴,因为我们在性生活中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些事——虽然在那个阶段,真正意义上的性爱对于我们大多数人还是遥不可及。总之,当我把发生的事告诉汤米之后,他说:
“夫人很可能不是坏人,虽然她神经兮兮的。所以当她看到你那样跳舞的时候,抱着小宝宝的样子,她觉得很难过,因为你不能生小孩。所以她就哭了。”
“可是,汤米,”我指出来,“她怎么会知道这首歌跟生小孩有关系的?她怎么可能知道我抱着的枕头是代表小宝宝?这只是我脑子里的念头啊。”
汤米想了又想,然后半开玩笑地说:“也许夫人会读心术。她很古怪的。也许她能一眼看透你的内心。我觉得那也不奇怪。”
这让我们俩都觉得有点怕,虽然一笑置之,却再也没有多说。
跟夫人遭遇的事过了两个月之后,磁带不见了。当时我完全没有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现在也没有任何理由关联这两件事。一天晚上我在宿舍,就在熄灯之前,我在翻自己收藏品的箱子,来消磨等其他人从浴室出来的那段时间。奇怪的是,当我刚刚意识到磁带没在里面的时候,我主要的念头是一定不能让自己内心的惊恐暴露出来。我还记得自己一边继续找,一边故作镇静地哼着歌,装得心不在焉。我想了又想,直到今天依然无法解释这件事:房间里都是我最亲密的好朋友,可我还是不想让她们知道,磁带不见了让我多难过。
我猜有可能是因为这是个秘密,这盘磁带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也许黑尔舍姆的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小秘密——一些凭空想象出来的小空间,容我们带着自己的恐惧和渴望,一个人躲藏其中。但当时,我们有这种需求本身,我们就认为是不对的——好像我们辜负了自己的朋友。
总之,一旦我确定磁带是不见了,就挨个问宿舍里的每一个人,很随便地问她们有没有看到过。我当时还没有完全慌神,因为还有可能我把它落在台球室了;不然的话,我还希望是有人借走,早上就会还回来。
可是第二天磁带也没有出现,我至今也不知道它的下落。我猜,事实上,黑尔舍姆的盗窃案比我们——或者导师——愿意承认的要多得多。但我现在之所以要说这些,是为了解释露丝和她的反应。你要记得,我丢失磁带是在米芝在艺术课上问起露丝铅笔盒、我挺身相救那件事过了一个月之后。正如我前面说过的,打那之后露丝就一直想方设法要还我的情分,我的磁带消失不见,对她而言简直是机不可失。你甚至可以这么说,直到我的磁带消失不见,我们两人的关系才恢复正常——也许自从那个下雨的早上,在主楼的屋檐下,我向她提及拍卖会登记表以来,这才是第一次我们正常交流。
我第一次留意到磁带不见了的那个晚上,我确保每个人都问到了,当然也包括露丝。回顾往事,我才看出她当时就已经意识到,丢失这盘磁带对我意味着什么,还有低调处理对我而言同样重要。因此那天晚上,她漫不经心地耸肩作答,然后就继续忙自己的事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当我从浴室回来的时候,我听到她——用很随便地口吻,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在问汉娜,是不是确定没有见过我的磁带。
然后过了大约两周,我早已接受了现实,知道自己真的弄丢了磁带,她午餐之后休息时间来找我。那是春天里最舒服的好天气刚开始出现的一天,我正坐在草坪上,跟两个年龄较大的女孩子聊天。当露丝走过来问我是否愿意去散个步的时候,很明显她有特别的事要讲。于是我离开了那两个大点的女生,跟着她到了北操场,然后又上了北山,直到我们站在了木栅栏边,俯瞰着下面点缀着成群学生的绿地。山顶上风很大,我记得自己很吃惊,因为在下面草地上我没有留意到有风。我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下面的操场,随后她拿出一个小包给我。我接过来,能看得出里面是盘磁带,我的心都跳起来了。可是露丝立刻说:
“凯西,不是你那盘。你丢的那盘。我想给你找回来,但真的不见了。”
“是啊,”我说,“去了诺福克。”
我们都笑了。随后我怀着失望的心情把磁带从包里取了出来。我拿不准自己在查看磁带的时候,那失望之情是否还挂在脸上。
我手上是一盘叫做《经典舞曲二十首》的磁带。后来当我播放的时候,发现那是用于舞厅的器乐演奏。当然,她递给我的那个刹那,我并不知道上面是哪种音乐,但我知道绝对无法跟朱迪·布里奇沃特相提并论。可是这时,几乎马上,我就看出来露丝不明白——露丝对音乐一无所知,在她看来这盘磁带很可能足以取代我丢掉的那盘。突然我感到失望之情消退了,取代其位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在黑尔舍姆,我们不作兴搂搂抱抱。可我用双手握住她的手,向她道谢。她说:“我上次拍卖会上找到的。我觉得这种东西你会喜欢。”我说没错,我喜欢的就是这种。
这盘磁带仍然在我身边。我不太播放,因为其中的乐曲无关紧要。这是个物件,好比一个胸针或是戒指,尤其是如今露丝已经不在了,这成了我最宝贵的东西之一。